第2章 :彼時年少,天高地遠

自九歲起,師父就帶着我四處游學。說是游學,其實可以說是游醫。我們從師父隐居的滄璧山出發,一路向北,揚善懲惡,先後走過了湘國、炎國、遲國等大大小小十數個國家,在路遇梁國的時候,正巧碰上了同在游學的居畫和他的徒兒,當然,那徒兒就是澤寒。

遇上之時,我與月墟正坐在梁國最為富庶的城市之一——霓虹城中最大的一家酒樓——望君至的二樓,那正能俯瞰整個霓虹城最寬闊的一條街道——彼往街的全景的欄杆旁。其間還有一段插曲——某個自梁國以北的大草原上的柔然而來的賣馬的商人的某一匹烈馬逃脫了掌控,發了瘋似的在彼往街上狂奔。

當時,在座的人都被街上的騷動吸引了注意,而我卻是被烈馬給拽住了視線。

原因無他,只聽蹄聲就知道,那是一匹好馬。

因為月墟訓練過我的聽力,在大老遠,我就已經注意到它了,而且,還有足夠的時間與月墟評論了一番——

“師父,我想要那匹馬。”

“光聽蹄聲不行,還要從馬的耳朵、肩膀、腰身、尻來判斷。”月墟還悠閑地抿了一口茶,“好馬的耳朵要小,轉動要靈活;肩膀要長,也要平;腰身要平直有力,富有彈性;尻要長度、斜度寬窄适中。”

“哇!”我立刻趴到了欄杆上,經過訓練的視力被我運足,向着煙塵泛起的地方望去,“月墟,是好馬,我要了!”

月墟只望了一眼便道:“這是販馬的人沒能看好的馬,想要就看你的本事。此馬須馴,若馴服,就忠誠一生。若能讓它服你,我就給你買下。”

“好耶!”我一直想要一匹自己的馬。一直與月墟共騎,都不能為所欲為了。

順手抄起了喝茶的杯子,我尋着一個恰當的時機。

眼前忽有一個白色的影子掠過,而我因為視線不得離開而未能瞧清他的身形。正待影子掠過,烈馬沖至樓下之時,我苦等的只此一次的機會到了,早已蓄勢待發的內力霎時注入,我迅疾一擲,立時就聽見“碰”的一聲,已經馬失前蹄而倒的嘶鳴聲,我正欲躍下,卻不料有一個青色的身影先我一步,跳上了馬背。

我無意而懊惱的“嘿”了一聲,一拳捶在欄杆上,順勢一挑,蹲伏在其上,等待結局。因為那匹馬愈加的瘋狂了,我此時下去,什麽都做不了。

那青色的影子,就是澤寒。

我是期待着他落馬的,可眼見着一炷香的時間過去了,我雖看得出他滿頭是汗,雙手緊抓着缰繩,顯然已經快撐不住了,卻沒有了最初的期待。

若是他馴服了馬兒,我是能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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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二炷香燃盡大半的時候,青衣的男孩終于堅持不住,滑下馬來,而我如燕子一樣的掠下,流水一般的接了上去,雙腿一夾馬腹,雙手緊抓缰繩,繼續起馴服的任務來。

又是一柱香的時間過去,馬兒終于雙腿一顫,站住不動了,耳朵轉了轉,頭垂了下去,整個身體都在顫抖。見它已無心反抗,我躍下馬來,将缰繩遞到男孩身前,“你的。”

“這不是我的馬。”男孩搖頭,我這才注意到他的長相,當真比女子還美麗幾分。若真要形容,就當得“眉目如畫”四字。

“先前不是,不過現在是了。它效忠于你。”

“它也服你。”他說。

我只覺得內心有一團火爆開。真是!當我想給你啊!我正心疼着呢,他居然還這麽說!

我也懶得說話了,直接把缰繩遞到他面前,而他就是搖頭,不肯接。

正當我又氣憤又苦惱時,月墟的聲音自身後響起,“真難得,你會把到手的東西讓出去。”我回頭,發現他正站在方才的白衣人身邊,而白衣人的懷中還護着一個孩童。那人相貌平平,可那一雙仿佛看透滄桑卻依舊清澈如許的眼眸給了他一種谪仙的氣韻,與月墟站在一塊兒,也不會成為陪襯。

我想起了師父提過的亦敵亦友,也是他贈字的人——居畫。他飄逸出塵的風華,倒真有幾分住在畫裏的味道。

“那就送你吧。”男孩趁我轉頭之際忽然說道,而待我詫異的回頭,正想拒絕的時候,月墟卻道:“恭敬不如從命。”于是我不得不再轉過頭,“師父!”

可月墟卻不理我了,對着那白衣人——居畫,道:“既然都遇見了,不如現在就踐約,如何?”

“等我把這孩子交到他父母手中吧。”

而月墟皺眉,伸手就從他懷裏把孩子拉了出來,“會自己回去吧?”

孩子不知是不是被吓到了,只是頓頓頭,然後就被月墟推開了。

“現在可以了麽,居畫?”

白衣人輕嘆一口氣,“你還真是沒變啊。”

月墟勾起唇角,我知道并非諷刺,他說:“你也沒變啊,一樣的多事。”

“小月,過來吧。手上的傷口不要緊吧?”

經他這麽一問,我才覺得手上方才勒住缰繩的地方此時火辣辣的疼,有一些地方都紅腫起來了。我才只度過了一炷香的時間,那他呢?小月的情況豈不是要比我更壞?

“接着。”與月墟的默契讓我準确的接到了他随身攜帶的,對療傷極有效用的小藥瓶,随後,他又補充了一句,“用完了給小月。”

而我看了看澤寒,又将藥瓶抛給了他,“既然你把馬送我了,那就先給你用吧。”

他怔了怔,然後道了一句“謝謝”。

那一日,我們比試了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可沒有哪一項,是我們能完勝對方的。相反的,我彈琴,他吹簫;他作畫,我題詞;他出上聯。我對下聯;我出題目,他來作詩,我們倒是配合得很好。于是,月墟和居畫就約定了六年後的滄璧山之戰。

按照月墟與居畫的比試,我和澤寒本是對立關系,可在初見的那一日後,這種關系,就變得有些微妙了。

第三次見他,自然是在那一年之約時。

不過,倒真是不巧,為了不招入一個因文武雙全而有謀權篡位的可能性,且忠心有能的臣子,那一年的殿試換了一下,從先文後武的比試,換成了文武殿試同時進行,每人只能報一項。在報名之前,我因為那人山人海的陣勢沒能見到澤寒,想起初見時他的韌性,再加上自己的喜好,以及考慮到文試者預選時所要經歷的艱苦,索性沒有多想,報了武試,結果就和他錯開了。

歷年殿試總是要刷掉一些濫竽充數,指望天上掉餡餅的人的,當我在預選後的人選中,沒有發現他标志性的青衣的身影後,就料到自己大概是選岔了。

果然,在偷溜出去的搜索中,我在文試者暫居的,只能勉強放下一張桌的某一間房中,找到了正凝神靜思的他。依舊是青衣,卻多了幾分成熟的沉穩。他的面前擺着一張寫了寥寥幾字的白紙,我一看便知那是他的字——他的字如他的人,字形灑脫,字體剛毅。

我忽然想給他增添一些難度,于是就順走了他的蠟燭。文試只有三天時間,若是他沒能完成文章,就算是失去資格。而一看就知道是個不負責任的監考人,是不會你有沒有蠟燭的這等芝麻蒜皮的小事的。

可我沒想到的是,他也給我增了難度。第二日,在我的比試上(自然,我是女扮男裝的),他扔了一顆石子,絆了我的馬腿,那時,我正以長槍架着對方劈下的大刀。

我們自然都是不會落選的,不過,他因為種種原因而只奪得了榜眼之位,比起我的狀元顯然是低了一等。可畢竟這個結果有我人為的因素,所以也不算我贏了。

在南國大臣設宴招待我等的宴會上,瞧見他們重文輕武的态度,我有了一個決定。

我決定離開。

因為武試之中不包括對兵法運用的考察,且南國崇尚“以文治國”,所以我在這兒毫無用武之地。以我憑着武試狀元得來的千夫長的官職,與澤寒的文試榜眼的從七品官位比較,這一次比試,無疑是我輸了。但我是不會認輸的!

因知道澤寒的餘光一直都沒離開過我,我随意找了一個借口,離了這喧鬧的宴席。一出大殿就迎上了涼爽沁人的夜風,深深呼吸起來只覺得重歸了自由。我果真不适合這個國家。

殿外不遠處便是幽靜的花園,我于流水之上的橋頭,靜候他至。

澤寒比我想象中來得要慢,也是,有那麽多的人要應酬麽,我的視線被橋下的流水拴住,水中隐約可見殿中的燈火,還有明月之下我的倒影。這讓我覺着,我是站在明日,望着昨日的自己。今日的我,不一定是昨日我期待的自己。可明日,一定是!一定會是!

身後無聲,可以我對他的感知,便知他已乘風而至。

“要走了?”

“是。”也不望着他,我道。

“認輸了?”片刻沉寂之後,他問道。

“無可能。”我回頭,劃出一抹淩然的笑,“如今,還只是且試南國而已!”

“你想以天下蒼生做賭注?”他鎖眉,身上有居畫的影子。

“當真是,有什麽樣的師父,就有什麽樣的徒弟。”我笑意不減,且接着道:“如今時局動蕩,戰争總有一日會興起,長久的壓抑之後,必是驟然的爆發。而你怎麽不想想,我們說不定就是轉折與契機呢?更何況,也有的戰争是為了帶來和平。”

“人命,是不能成為賭注的。更何況,是他人的、你我的賭注!”

“那麽,你要殺了我,來結束這且試天下的約定麽?”我依舊笑。不知為什麽,我就是堅信,堅信他不會殺我。況且,他還沒這個本事。

良久,他說,“不,我會阻止你。如果有朝一日,你是為了且試天下而發動戰争的話。要想贏過我,就治理出一個比南國更加繁榮的國家。”

我勾唇,道:“好。”

就在那一晚,我修書一封向師父辭行,除了與澤寒知會一聲之外,任何人都沒有驚動的離開了南國,南下而去。

不得不說,我很幸運,起碼那個時候是如此認為的——在幾天之後,我就在流經南國與南國以南的淩國的皇泊江上,遇到了可助我一試天下的人。

那時,我在堤壩被沖毀了的岸上,他在滔滔江水中翩跹一葉的烏篷船頭。前一刻我們還遙遙相望,後一刻他便到了近前。

視線對上的那一瞬,我們就知道找到了彼此的契合——我們都是如獨狼一般桀骜的人。

順着直覺的指引,在烏篷船還未被江浪推向我不可及的遠方,我腳尖一點,躍上了他的船,而後才向他拱手道:“在下欲往淩國,不知兄臺可否行個方便,載我一程?”不知為何,我就是篤定,他不會趕我下船。

“兄臺功夫不淺啊。”他只是如此道。

“非也,”我笑道:“若是在下功夫更佳,就不必不等兄臺的回應而不請自來了,也不必等可載我渡江的船,而是淩波微步,去往淩國了。”

“兄臺過謙了。若等你修成淩波微步的神功,只怕淩國皇帝都要舉國相迎了!”

“閣下說笑了。不過,要說起功夫,我水上的功夫,必定是不如閣下的。”

他的雙眼射出奪目的精光,“何以見得?”

“如此大風大浪之中,閣下依然屹立船頭,這份氣度與從容,怎可能是水上功夫不好的人能有得了的?”

“哈哈,爽快!你這不速之客,我載了!”他也不問我姓甚名誰,一拍我的肩膀,便邀我進了主艙,艙內擺設平平,僅一桌兩椅,一壺酒,一卷書。樸素之中透着淡薄的雅致。且若是懂行的人,如我,就會明白這烏篷船的特別。別說是船本身的材質,就連這桌椅,都是上好的木料制的。船內燃着一聞便知并非凡品的熏香,牆上還挂了一幅水墨繪的《破天竹》。

之後的三日,我們日夜相伴,晝則聽歌賞舞,罰酒作詩,夜則秉燭長談,他對于天下的獨特見解與雄心壯志讓我深知,自己已找到了對的人。而他的言行舉止,也早已讓我猜到了他的真實身份——淩國的三皇子,淩傲然。他是一個有野心,有能力,卻被長幼之分壓制着的人。若得我助,必成大器。

這是一個絕佳的契機。

若無意外,我将效忠于他。

我如是對自己說。

在第四日的淩晨,人最乏困的時候,來了一夥黑衣人,他們載着小船,悄無聲息的靠近。月黑風高際,正是殺人時,在斷定他們的目标就是淩傲然後,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與決心,我以一己之力,将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送去了江下喂魚。

“為什麽?”他坐在被我堵住門口的房間裏悠然問道,手裏依舊拿着那卷一整個晚上都沒有翻過一面的詩集,躍動的燭光在他的臉上映下了半明半暗的幽暗杳然。

“憑着我是有能力效忠你的人,而你是我願意效忠的人,這個理由,夠不夠?”

“如此,還不足以證明你的忠誠。你讓我怎樣肯定,你并非他們派來的卧底呢?”

“你若不信,我現在就走。在這三天裏,我是什麽樣的人,你難道不清楚麽?”

“……你是何人?”

“如果姓甚名誰對你來說如此重要,那就給你好了。”我還劍入鞘,朗聲道:“我姓韓,單名一水澤之‘澤’字,不是你所知的任何一個韓家的人。”鑒于“風衣”一聽就疑是女名,我便胡謅了一個給他。不得不說,我在想名字的時候,想到了澤寒。

姓名身份于我,皆是身外之物。我就是我。

“……韓澤。”

“三皇子,你想要的皇位,我可助你得到。”無視他眼中一閃而過的震驚與殺意,我接道:“我只想與你,且試天下!”

“且試天下?”他喃喃自語,而後,以王者的沉穩向我道:“如卿所願!”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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