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此時不見當如初(一)

自那一次見面之後又過了兩年,兩年之中,我見他都是在夢中。

我總共就見過他五次,那第五次,也是最後的一次,我們的遇見,是在戰場上。

戰争倒不是我挑起的,不過淩傲然倒是借了南國的荒民流竄到淩國的導火索。于是,在淩國使者的惡意挑撥之下,關系本就不太好的南國與淩國開戰了,在收到澤寒請戰的消息時,我又怔了許久。

澤寒本是文官,他請戰,意欲明顯——他是要,與我一戰。這一戰,恐怕就是我們且試天下的終章了。

我本也無意将這種牽扯到千萬人生命的事情鬧大,精準的向淩傲然指出,因為這次宣戰的是南國,雖然理在他們那一邊,可若是首戰失利,他們定會考慮再戰與否,說不定就能以這一場勝利,終結這場戰事,不讓百姓受戰亂之苦,如此不若派我去往邊關駐守,還為此立下了軍令狀。可令我沒有想到的是,清楚我的用兵能力的淩傲然,沒有同意我的提議。

而後,一個月後傳來戰報,首戰失利,雍州、關城、麥城失守。

與此同時,還有一個消息,攻下雍州之後,首戰立功的副将軍,後立被南皇追封為平遠将軍的玉将軍玉奉月,不知所蹤。

我自然清楚澤寒的厲害,與我的師父白鬼子月墟齊名的谪仙何其逸教出來的徒弟,就算不比我強,也不會差到哪裏去。而現在看來,他在大型作戰的用兵上,似乎還略勝我一籌。我擅出奇兵,可受制于淩傲然而不得動,此時又失了先機,又不清楚這最大的威脅在哪裏,只知他此舉一是為了給淩國一個當頭痛擊,二恐怕就是與我的較量了。

關城與麥城還有雍州,并不在一條直線上,甚至連繞路都嫌有些遠了,這種打法,威懾是其次,最主要的,恐怕就是給真正的主力——澤寒,打的一個幌子。

南國大軍能順利攻下關城與麥城,說明兵力尚足,也就是說,澤寒沒有帶走過多的兵,甚至可能帶得很少。他打算奇襲,以少勝多,一是因為自信,二是不易被發現,三是打仗就要帶上一些主動性了。那麽,哪一座關卡,會需要以這種奇襲的方式拿下呢?

我的目光迅速的在邊關附近掃蕩着,卻一直沒有所獲。不經意間,我的餘光落在了離淩都城平極近,地勢極為險峻的懷州之上,忽然想起那裏的太守似乎是淩傲然一直想除掉卻還沒找到機會下手的,一個碌碌無為且嗜酒好色的庸官,忽然間就明白了一切!他這是想一舉得手!我錯了!我從一開始就錯了!他不是想威懾!他是要拿下淩國!這樣,我就輸得徹底,且試天下的約定,也就到此結束了!

可我不會讓它結束的!

世人總是感嘆他人的固執,可在我本人看來,這不過是一種堅持。

一種堵上一切的堅持。

我再次向淩傲然請戰,而這一回他終于應了,我只帶上了大半數的暗衛,就匆匆躍上了烈焱的背脊,去搶回一個如今看似既定的結局。

晝夜兼程,我與暗衛一行近百人,在離開帝都的五日後到達了懷州,并且只用了半天就探到了澤寒的駐紮地。如我所料,如果懷州尚未失守,那麽澤寒就一定打算在這一夜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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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說,我們趕到得很是及時。

還有一件事不得不提,我們在來路上遇到了一個人,且與我還有過一面之緣。她是澤寒真正的妻子,錦瑞公主。當日我走後,還特意留意過澤寒與她的消息,可令我欣慰且失望的是,什麽都沒有。錦瑞果然愛他,連這種偷鸾轉鳳的事都沒有透露給她父皇知道。

她騎着馬,一路從邺城追來,卻在半路上撞上了我。

她倒是不認得我。被我一槍挑下馬後,不待我問話,她就說明了來意。

她說,她要與夫君同生共死,生死相随。這最後的一仗,她要在澤寒的身邊。她要看着自己所愛的人,成為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呵,澤寒連此等軍事機密都告訴她了。

可是,她不懂他。澤寒從來都沒想成為英雄。他做這些,一是因為我們的約定,二是受他師父居畫的影響——什麽事,特別是有關乎天下蒼生的那些,都喜歡往自己的肩上扛。

他的個性是适合山林的,可他的憂心牽着他入了凡網,一去就再也脫不了身。

啊,還有一點——夫君。這個詞我也用過,可只有一次。一是不喜歡,二是調侃澤寒,有那麽一次就夠了。但我讨厭她說這個詞時,心安理得的模樣。

真正與澤寒拜堂的人,是我!

她說,你們只管殺了我,夫君會為我報仇的!

我本就沒打算殺她,不值得,反而是擄她做人質更有價值,可這會在我與澤寒之間造成間隙。但聽她這麽一說,本還在猶豫着的是否要送她到澤寒身邊的想法倒是定了——被否定了。這兵荒馬亂的,她出來亂晃就很是不安分,加之一點武功都沒有,更是給澤寒添麻煩。這且試天下是我與澤寒之間的約定,與她無關,只要不傷着她,也就沒什麽。

我一把将從馬上摔下的她拽起,正打算交到暗衛手裏時,指尖正碰上了她的脈搏。身為白鬼子月墟的徒兒,我怎可能不懂診脈。在感覺到那特異的跳動時,我僵住了。

她懷孕了。

懷孕了還敢出來亂跑!竟然還敢騎馬?!

“公主殿下好膽量!”我咬着牙磨出這麽一句話來,将她甩給身後的暗衛,吩咐了一句“将她安置在附近農戶家裏,密切監視”後就躍上了馬,盡量不讓自己露出一絲異樣。這事若是讓淩傲然知道了,我不敢料想會有什麽樣的後果。

在烈焱的飛馳中帶起的呼嘯狂風都無法吹散的思緒中,我奔赴了暗衛探查到的駐紮地。

白鬼子喜歡率性而為,我是他的徒兒白妖,自然像他。

一路馳騁到澤寒的營前,我勒住烈焱,提氣丹田,什麽也沒想,卻也什麽都想了的,送出了一句話——

“澤寒,出來,與我決鬥!”

在能将聲音凍僵了又吹散的凜冽寒風中,我的話音卻遠遠地傳了開去。

喊完話後,我仰首,望天。

頭頂是風雲急速掠過的蒼穹,身下是馬蹄踏着沙場的厚重,後方蟄伏着蓄勢待發的頂尖暗殺者,而前方,就是他所在之處。

這就是,且試天下的感覺!

可是,在我見着自己呼出即散的白氣吐納了數次,聽着躁動不安的風拖出了數聲嗚咽之後,澤寒都未應我。

這不是他的風格。

心下一緊,我即确認,他已不在營中!

我到底還是晚了一步!

不過我沒有漏掉藏于失望與焦灼之後的,心底的那一絲自豪——這就是我愛着的人!

風是不會為他人而停留的,它只願一生地追逐。

哪怕,是永遠在身後睇凝。

而我,以風為衣,自然随風而去。

師父似乎想我一生無欲無求,可我已為情所許。

即刻調轉馬缰,我望着說近不近說遠不遠,此刻看着如巨木一般高大的懷州可拒萬夫的天塹——君懷山,以及它身後蒼茫灰蒙的天空,低咒了一聲,無視從營中跑出的蝦兵蟹将們,雙腿一夾馬腹,烈焱再次撒蹄狂奔起來。

暴風雪,要來了。

月墟。我與他在一起這麽的久,他對我來說都還是一個謎——除了他的名字之外,他的身世或其他我一無所知,只是隐隐約約的清楚,他與居畫之間說不清道不白的糾纏,似乎是不分高下的兩人愛上了同一位女子,可她只愛居畫一人,所以月墟放手了。可在他衷心祝願之後,因為居畫憂天下勝于自身的,于世好極,卻于妻悲極的性子,令那位女子郁郁而終,使得這故事沒有一個好的結局,所以月墟多少有些怨恨他。

月墟與居畫本就是不打不相識的冤家,可真正到了他們那個高度之後,倒是珍惜對方的存在來,因為一個人的巅峰過于孤獨。在他們自己基本上沒什麽可比的之後,他們又找到了另一種比試的方式——比誰教徒兒教得好。所以,我得以與澤寒相遇。

月墟與居畫的另一個謎,就是他們幾乎什麽都會。而身為白鬼子月墟的徒兒,在我所學的有限的雜學之中,此刻派得上用場的,其一是觀測天象,其二是機關陷阱。

在君懷山腳下留下小半數的人阻截将從營中給澤寒報信的小兵,以及遣走一人,給那個就算能過得了今天也絕對活不過明天淩傲然懲罰的太守報信,我帶着其他人即刻上山。據我對澤寒的了解,他絕對會數條路之中,比最險的那一條略微好走一點的路——守衛少,傷亡也少。如此,我就得選最險的那一條路去布置陷阱了,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趕超他。

顯然,我無法騎馬了。

暗衛在軍事作戰上肯定不如正規軍人,可是在暗殺上,他們絕對是高手中的高手——我親自挑選與培養的人怎麽會差?再加之我的陷阱,這一仗,誰勝誰負還不好說。

我在君懷山的斷煙崖上等到了從對面山峰而來的澤寒一行人。寒風吹得我不得不眯起眼,如此才能勉強分辨出他們的已顯狼狽的姿勢與依舊整齊的隊形。

不愧是澤寒帶着的隊伍。

這一行人中,打頭的澤寒不時四處張望着,且不斷的在向後打手勢。士兵們在他的指揮下,仍舊向着我身後已不到百步的懷州進發。

顯然,澤寒就是他們的精神支柱。如我所料。

我攥着弓的手,比凍僵了還要冷硬。

此時,此刻,此地,此處,僅有我一人。我屏退了所有的暗衛,只為留給自己一些猶豫。

我從守在此處時就開始猶豫,望着眼前一成不變的蒼茫猶豫,猶豫到最後,就與這眼前風景一般,被攜着君懷山常年不散濃霧的寒風,抹成了空茫的白。

原是心底清楚,我守在此處,只是為了見他一面的。

我知道,我什麽都知道的,可我不願去知道。

我知道,如果……如果,我拿下澤寒,這一場戰鬥,就是淩國勝了,我與他且試天下的約定,也就結束了。如我所願,是由我來結束的。

可是……可是,我要怎樣向我愛的人下手?!

此刻,他就在眼前,我卻依舊在猶豫。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在猶豫該不該下手。只因,心底恐怕早就有了答案。

我緩緩的抽出一支箭,緩緩的張開弓,搭上箭,瞄準。

我的動作标準且從容,與月墟教的分毫不差。只是那放慢了的動作,透出一種違和感來。

澤寒若看見我是如何引弓搭箭的,會如何想?認為我是凍僵了,或是,不忍心?

可他不會告訴我,就像他不會看到一樣。

命運是如何作弄,當他察覺到我的凝視,我的瞄準,正擡起眼,以那依舊漆黑清潤如墨的瞳眸對上我的眼睛時,我的箭射了出去。

我見着,他從馬背上跌下來,被我射出的箭釘在了地上。

我慶幸自己望不見他會令我心痛後悔的驚怒表情,卻也失望他瞧不到我眼中的沉痛。

我的确射着了他,可我的箭實是擦着他的肩飛過的。我對自己的準頭有絕對的自信,箭是穿透了肩铠甲,以餘力拽着披風,将他拖到地上的。

這是輕傷,可在我與澤寒的較量中,這就是一大拖累了。

“放棄吧。”我對着已推拒了士兵的攙扶,站起身來的澤寒道,沒有用內力,可我知道他懂。他懂我在說什麽,我會說什麽,以及我那一箭的真正含義。

澤寒自直立的那一刻之後,就沒有将在我身上的目光移開過。我不願想象,他是以什麽樣的眼神在看着我。

所有的結局我都有料想過,我們就一直這般對視,或是他撤走,再或是他繼續向着布滿機關陷阱的前路激進,走進我不願面對的選擇之中……

可天終不遂人願。

那個擾亂了一切的劫,竟是我的烈焱。

哦,也許不止是我的,它還是澤寒的。

烈焱一向聽話,只聽我的話。有時時間緊迫,任務完成之後要立即遁走,為了節省解開缰繩的時間,我便不拴着它。它從來都是在原地等着我回來的。可我忽略了它效忠的另一個主人,也忽略了它那個主人的師父,以及他,獨有的一項能力——通靈馭獸之術。

澤寒先是驚奇的将手放在烈焱的腦袋上,然後,然後……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樣被澤寒射中了,又怎樣在逃脫中被他逼進重重的機關陷阱之中,又怎樣盡可能的誘着他與他的部下前進,又怎樣被他俘虜……

那一切,發生得太快,快到我記不清,也絲毫不願記起。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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