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此時不見當如初(二)
也許是我傷得太重了,也是,從未受過如此重的傷——那支箭離我的心髒只有一寸遠。這一次的傷令我昏迷了好幾日,還發了高燒,只感覺自己的身體忽而輕飄,忽而沉重,沉浮在沒有夢,也沒有心痛,更沒有情傷的忘川水裏。
可是只要無常不來索命,睡去就不是死去。睡過了也總有醒過來。
等到我終于在有意識的狀态下睜開眼的時候,澤寒恰巧在替我上傷藥。雖然他直如劍的眉并未蹙着,略長的睫毛也擋住了墨瞳的波瀾,可我就是知道,他有些不願,還有些歉疚。
我并未有所動作,可不知怎地,他就是知道我醒了。
他的視線對上我的,他的第一句話,是——
“你輸了。”
我閉上眼睛,只是因為沒有力氣說話,可我知道他清楚,我這是不承認的意思。
傷口處驀地一痛,我下意識的咬緊下唇,伸手就想捂住傷口,可尚在被中的手即刻就被他抓住了,我掙了兩下沒掙脫,這才發現他封了我的內力,難怪全身虛弱無力。
狠狠的一記眼刀掃去,卻聽得他說:“忍着些。”說完後迅速的為我包紮起來。
我本能的想要躲閃,可動作卻被扼殺在怔然中——他說:“我們好歹是拜過堂的,我就不想讓其他男人碰你了。”
說完,他包紮的動作頓了一頓,眼神蕩了過來,正撞見我驚愕的呆愣表情,唇角向後扯了扯,我将此理解為他在笑。他說:“你欠我的,還回來了。”
啊!他是在說我兩年前叫他“夫君”的事情!
這個記仇的家夥!
我恨恨的将頭轉向一邊。雖然,心中的痛楚已減弱了不少,可那種痛徹心扉的感覺,是無法消除的。那一箭,那一箭……
那一箭,我是無法忘掉的。
“錦瑞在哪裏?”他問道,語氣之中再無方才的輕松調侃。
Advertisement
“我憑什麽要告訴你。”我幹脆閉上了眼睛,可越是這般,就越加想起那個女子倔強的眼神,以及赴死時的凜然決絕。
也許,她與澤寒,真的是有緣之人。她的執着與愛戀,會讓她抓住他的,抓住那個在我看來可望不可即的人的。
“輸的人,沒有反對的資格。”
“你怎就認定,我是輸了?”我猛然轉過頭,盯着他,在唇角拉扯出一抹弧度,以掩蓋我的怒火。“你不要忘了,自己用過馭獸之術,而我與你相對的那一項,還從未用過。”
“即使你人稱為‘白妖’,你的心仍是善的,你不會用毒的,特別是在戰場上。勝負是結果,任何的借口都是無力而蒼白的。風衣,你就認輸吧。”
最後一句,聽似勸慰,卻實是威脅。
呵,認輸?然後作為失敗的代價,将錦瑞公主的所在告訴他?
他不是很厲害麽,聽說兩年前我當晚走,他第二日卯時就找到了愛妻之所在。那麽如今,把範圍加大一些,又有何不可?我就是在他們之間插一腳,怎麽樣?況且,這樣做的後果,不是令他更珍惜她麽?如果,他們确為彼此的良人……如此,如此……也并非壞事。
我知道,他是清楚我的箭術的。難道,他将我僅在他肩上留下一道略微妨礙揮劍的擦傷,當作是對故人的善心了麽?
緩緩阖上眼簾,我深舒了一口氣,再望着他深不見底的墨瞳,道:“你難道當真以為,那支箭,是插不到你的胸口上的麽?”
我很清楚自己在說什麽,可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說。
我只是生氣,且怒火很旺。
他不知道。他依舊不知道。
結婚的那一日晚,我就已經告訴他了,可他,依舊不知道!
罷了,我也無望他知道了。
如此,足矣。
但願日後,再不相見。
澤寒就坐在我的床邊,我感覺他的拳頭握緊了。
“我在哪裏?”我問道。
“我的營中,我帳中。”他道。
“這我自然知道,我問的是地域!”我瞪他一眼。
“我為何要告訴你?一個俘虜?”他臉龐的線條如帳外的風一般,冷硬。
“那你為何又讓我這個俘虜歇息在你的帳內,你的床上?”我劃出一抹笑,卻并無笑意。見他無言以對,我卻開心了。“其實,你不說我也猜得到。”說着,我收了強撐起的笑容。
“懷州那個該死的太守定是棄城投降了吧?雖然你并無野心,可你那個皇帝是有的,他命你徹底拿下淩國,對吧?徹底拿下一個國家的捷徑,就是攻陷其國都,滅其皇室,所以,我們正在趕往平城的路上。我說得沒錯吧,澤寒副将軍?哦,不,現在是将軍了。”
他冷漠的神色維持了許久,然後唇角隐隐浮起一抹得遇知己,卻因為對方是敵人的淺淡陰影來,“不錯。懷州太守因我拿你做人質,即刻就下令開城門,可言猶未盡就被暗衛誅滅。而後,城中将士們……”
我揮手打斷他的話,“你只告訴我,懷州,是被攻陷了,還是沒有?”
澤寒沒有說話,于是我知曉了答案。無力的閉上眼睛,只是說道:“出去。”
他攻陷我懷州,我用機關陷阱傷他部下,我們算是扯平了。若不是我為他所虜,這一場的且試天下,我們就是平手。
耳邊只聽得他不變的呼吸聲。靜默片刻後,他起身,大步離去,只留給我一句話:“我會讓你告訴我,錦瑞的所在的。”
錦瑞,他叫她錦瑞。
不是叫妻,不是叫名,卻是叫錦瑞。
而我記得很清楚,他喚我的名,風衣,卻僅有三次。
原來,連聽他喚我的名字,都成了一種奢求。
這一次閉眼,我再次發起高燒,并且又睡了很久,甚至在路上都是睡着的,因為那樣就可以靠在澤寒的懷中。我不知自己是真正不再去擔心什麽,還是在逃避着什麽,亦或是不願去想那些可能的之後。
那一日早上,當我睜開眼睛,望見澤寒深幽得如同漾着一池微瀾的深潭的、我看得懂卻看不透的雙眸,我的心,就在強烈的、似乎被射穿了的短暫痛楚之後,如同死了一般的,像石頭一樣的哽在胸腔之中。呼吸似乎都被從心間升起的寒冷給冰封了,那窒息的感覺再次如潮水一般,侵略了我的全部。
是的,我只消一眼,就看穿了澤寒的打算。他終于還是做了這個決定。
我只是閉上眼睛,任由澤寒給我穿上禦寒的外袍,然後盡量在不影響到我的傷勢的情況下,将我的手反綁,最後,引着仍閉着眼的我到囚車前。沒有人給我戴上木枷與腳鐐,可是,澤寒也什麽解釋都沒有給,有的只是內疚浸着哀傷,卻沒有得到我的回視的眼神,而我更是不想找任何的借口,給他開脫。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在心中已存疑惑與怨言的将士們面前,澤寒若是放了我,甚至就僅是無視我作為人質的價值,都會令他的追随者們寒心,從而動搖軍心。而且,如今他已與大部隊會合,繼續包庇我,已是不可能。所以他眼中的愧疚與無奈,已是我所能得到的最多。
可是,為什麽,他是如此善待芸芸衆生,卻獨獨對我,這般狠心?
另外,我也想看看,淩傲然會有怎樣的反應。雖然,是以這種我厭惡的方式。
呵,說是不給他找借口,可是,這些想法仍舊從心底生根發芽,不顧我的意願,蔓延到腦海裏。就像無事的時候,我可以端着一杯清茶,發呆一整個下午,腦海裏滿滿的,全是他。
默念一遍月墟教授的清心咒,我不再去想任何事情。
我累了,我是真的累了。
只願在那一時沉眠過去。
可是,我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個心痛,并不是結束。
更加負了我的,是淩傲然。
在感覺到一直騎馬跟在我身旁,不知是看守還是陪護的澤寒劇烈的情緒波動,我不由得睜開眼來,順着他的視線望去,我也不由得僵住——
平城的城樓上,淩國的皇帝,淩成帝,昔日的三皇子,淩傲然,早已在恭候我們,而在他的身側,站立着一個人,穿着我的铠甲,背後是我訓練的禦林軍,而那個人,更是占據着我的位置。
我們站在背風的方向,按照軍事術語,是我從未有經歷過的處于下風。寒冬的風吹得人睜不開眼,在眯着眼攏起的模糊視野裏,我只覺得城樓上向着我們漂浮的、象征着淩國皇權的赤色金龍三角旗,張牙舞爪得如同燎原的火。
我與澤寒自然都知道,那個人不可能是我,而另一個可能,我已不敢去想,但我們心下怕是早已明了——這世間,只有一個人,可以裝扮成我的模樣,卻可能不被不甚了解我的人察覺。雖然看不清她的臉孔,但澤寒早已用咬着牙磨出的那個我們心中共有的答案質問道:“你把錦瑞交給淩傲然了?!”
“不,”望着城樓上的人影,我不斷的搖頭道:“不是我,不是我……”在這幾乎低語成自語的喃喃後,我猛然扭過頭來,牢牢地盯着澤寒的眼睛,再次道:“不是我!”
可是,不待我們更多的交談,淩傲然灌了內力的聲音就響徹了整個戰場。
“将士們,朕有一事要宣布!前日得報,言南國的賊人襲我雍州,奪我關城,占我麥城,韓澤将軍聞報,悲憤不已,向朕請戰,出奇兵殲滅南國偷襲軍數千人,為我淩國立下大功,卻不慎為賊将玉奉月射成重傷,險些喪命!然朕令禦醫診治,卻發現,韓将軍本為女子!”
我的表情從最初對他極度誇大言辭的哂笑變成了驚愕,我忽然覺得,自己已明白了他要做什麽,可那一分靈犀來得快,去得也快,快到我被他竟早已知曉我是女兒身卻從不言明的震驚略遲緩了一下腳步,就再也抓不住。我能感覺到澤寒沁涼而複雜的目光定在我的身上,可我也無從解釋。
淩傲然的這一席話不僅驚愕了我,更是在短暫的沉寂之後引起了全軍的嘩然,而且還不只是淩國的軍隊,就連南國的軍隊都在議論紛紛。輕蔑與贊美的流言飛進耳朵裏,又如它是如何來的一般如何的去。這些還不足以影響到我。我此時只是在盡力回想着方才的靈犀。
可是,淩傲然沒有給我回想起來的機會——他一直都是如此,要麽不做,要麽做絕,不給對方留下任何機會。
“韓将軍身為女子,卻為我淩國出生入死,鞠躬盡瘁,此功當記,此心當贊,此行當賞!朕發覺,在知其為女子後,朕心已屬!今日,朕就向天下人宣布,封韓氏女子澤,為後!”他邊說着,邊摟住身邊的人,而錦瑞沒有任何的反應。也許在他人看來,這是因為重傷之後的虛弱以及與陛下心靈相通的自然流露,可我與澤寒卻知道,錦瑞定是被點了穴。我不由得蹙起眉來,孕婦若是長時間被封住血脈,會對嬰兒有傷害的。而在我身旁,澤寒的情緒更是激動了,與平時不同的剛毅的臉龐,令我知道他此刻正緊咬着牙關。
他竟是,這般在意她的麽?
罷了,罷了……罷了!我已經争取過,我不後悔。我從來都沒做過令自己後悔的事,這一項也不例外!不過,比起澤寒來……
淩傲然!
沒想到啊!
狠!真狠!真夠狠!他這是一石三鳥!淩國後位空缺多年,再加上此刻兵臨城下,而這其中又有不少是我帶出來的兵,在他如此的煽動下,士氣立刻就高昂起來,此為第一鳥;這一舉動絕對會激怒澤寒,若是他知道錦瑞此刻已然懷孕,反應恐怕會更加激烈。戰場上最怕的就是沖動,因為沖動會影響判斷,且只要将領任何的一個指令出錯,就會導致全盤皆輸,此為第二鳥;淩傲然這一席話,恐怕也是對我說的。如果我願意,那麽,淩國的後位可能就真的花落我手,一位可以操練軍隊,在他不在時攝政,且不屬于任何一方朝廷勢力的皇後,肯定是比一位只會管轄後宮,且因為家族而不可全然寵愛的皇後要有用得多的,此為第三鳥。
我忽然就大笑起來,可與笑聲成正比的,是心中的痛。
淩傲然,你就是這般對我的?以錦瑞來替我,在天下人的面前,擁着另一個人,告訴我,要立我為後?你這般的利用,讓我如何再對你忠心!
“淩傲然!”我大聲喝道,全然不顧澤寒與淩傲然同因擔憂而怒瞪過來的眼神。雖然這二人皆是擔憂,可澤寒是因為他的妻,而淩傲然是因為他的騙局。這詭異的一致,真是可笑啊!這一刻,我不願再顧忌什麽。我是白妖,若非因為我心上自拷的枷鎖,又怎會受這份氣!
“我曾今告訴過你,這天底下沒有絕對的忠誠,背叛也只是看籌碼是否足夠!而此刻,你可知是你自己,将代表你的籌碼,降低到了我不屑一顧的地步?!”最後的幾個字,是我吼出來的,蓋過了澤寒低喝的“住口”與兩方全軍的嘩然。
而淩傲然靜立三息之後擡起手來,向下壓去,淩國那邊立刻就安靜了下來。而南國這邊的聲音也逐漸消亡了下去。在連北風都忽而靜默了的呼吸可聞之中,我靜候他的回答。因為沒有期待,所以沒有緊張。我只給我生命中的每一個人一次的機會,錯過了,就不再有。他已經将自己的機會親手扼殺了,所以,我只是在等一個回答。
“玉将軍,”淩傲然開口了,卻不是在對我說話,“朕知道,你的女人,南國的錦瑞公主,與我淩王後有幾分相似,不過,”他的話音忽然就重了,狠了,“你也別想着拿她來混淆視聽,糊弄我淩國!朕與王後幾年相處,難道還分辨不出來麽!別以為你用你的內力助她,令她喊幾句話,就可動搖我軍的軍心!今日,在我淩國的土地上,在我國都的面前,你們還敢如此放肆,難道當真以為我淩國是好欺負的了!将士們!”他忽然振臂高呼道,“國今危矣,誓殺南國賊子,保家衛國,報仇雪恨!”
“誓殺南國賊子!”一個将軍忽然就帶頭喊了起來,接着就是淩國的将士們随着上湧的熱血奮力喊出的震耳欲聾的吼聲:“誓殺南國賊子!”
“誓殺南國賊子!”
“誓殺南國賊子!”
“保家衛國,報仇雪恨!”又不知是誰喊出了下一句,于是那連大地都能震顫的千萬人的吼聲就緊随而來——
“保家衛國,報仇雪恨!”
“保家衛國,報仇雪恨!”
“保家衛國,報仇雪恨!”
在這種聲音的沖擊中,我的心髒也随之震顫着,于是心痛得更深,在顫抖中欲碎。
待三聲高喊過後,我再次喝道:“淩傲然,要想證明你的話,便殺了我吧!”
“好!朕便以你血祭旗!拿弓來!”他一點時間都沒有留下的就下令了,于是我知道,我們之間再無回旋的餘地。
“風衣!”澤寒忽然一掌拍在了囚車上,他知道我想做什麽了,但他不清楚全部。他是不如我了解他那般了解我的。我的确是想讓淩傲然的謊言不攻自破,的确,在群情激奮之下,也許根本沒什麽人會思考這其中的不合——玉将軍的妻子怎會開口讓淩國的皇帝殺了自己?他們只會注意到淩皇的“以血祭旗”,不得不說,淩傲然這一招用得格外的好,瞬間就轉移了那些在熱血沸騰之中頭不清晰的将士們的注意力。可我不會像澤寒想的那樣,去拿自己的命當賭注開玩笑。我還有未完成之事。淩傲然負了我,我要讓他償還!
望着飛速而來的箭,我忽然後知後覺的記起,自己的內力被澤寒封住了!該死!他因為顧念我的傷勢而只封了主穴,身體上沒有任何的不适讓我全然忘記了,我已與普通人沒什麽區別的事實,而這也破壞了我想以內力破開囚車,炸開箭镞,破淩傲然謠言的計劃!
這一些想法電光火石的掠過腦海,可不能确定我是否受制于澤寒的淩傲然更是不會給我任何翻盤的時間和機會,就在我腦海中第一次空白的時候,我看見有一把劍劈斷了箭镞,那把劍我很熟悉,那是澤寒的奉天劍。
“為什麽?”我蹙着眉問道,主要目的卻不是問他為什麽要救我,“你這樣不就默認我是你的妻子了麽?”
澤寒這一回的目光太幽深,我看不懂。他道:“你是我的妻,我們拜過堂了的。”
他的聲音很小,只有我們二人聽得到。這句話,曾何幾時,我還在夢裏聽見他親口說出,而後在醒來的悵然若失中無聲的嘆了一口好長的氣,可此刻真正聽他說來,我忽然就有一種無力感。我怎麽忘了,他和居畫是一樣的,一樣的認死理。
“我還需要你幫忙,把錦瑞救出來。”他又說。
原來,這才是重點。心中的那一份異樣的柔軟複又堅硬了起來。
我真傻,我真傻啊。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