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但願日後永不見(一)
我是真的癡。雖然澤寒說那句話的時候,我一個字也沒有應,可我卻默許了澤寒替我解了穴,并在夜晚我溜出營地時,讓他在後方緊随。不過,我真的不是給他帶路的,我是要去找淩傲然算賬,只不過,我們的目的地,恐怕是相同的。
對于淩國的王宮,我自然是無比熟悉的,就算淩傲然加強了守衛力量,我也是如若無人之境。我可是白鬼子月墟帶出來的徒弟,要是連穿越這等地方都會被這些小兵小将們察覺,就可以謝師辭別了。
帶着澤寒,我繞過了各方守衛,只帶走了被壓在半掩着面,隐于輕雲後的月投下的白骨般的光芒下,緊随在身後的影子。
這個世上,是不是終究只有影子,是離自己最近的呢?
我的目的地是皇後的宮殿——鳳栖宮,這個自先王淩盛帝,淩襲胤去後就再無人居住的、代表着淩國最高貴的女性所居之處,今日再次熱鬧起來。可是,比起宮殿外張燈結彩、宮人流水來去、歡聲笑語的歡快,殿內倒更顯得悶郁陰沉。在無數房間中最暗的一間裏,那一個遠離燭火的角落中,我找到了錦瑞,被胭脂唇脂塗抹,金釵銀镯妝扮,翡翠瑪瑙點綴,鳳凰紅衣加身的她,在陰影裏卻顯出些凄厲的美。我在房梁上滿意的望着被她屏退到老遠的宮女太監等一幹人,揮手扇開了窗戶,順帶吹熄了所有的蠟燭,聽着澤寒飛身掠下的衣袖聲隐沒在一片驚呼中。
黑暗中,我被月墟訓練過的視力将一切看得清楚。
那青俊的身影與紅色的身影相擁,除了顏色不和諧之外,我也沒想到其它的了。蠟燭的青煙升起,不真實了視線。那袅袅的青煙倒令我想起,人若去了,是不是也如諸紅燭一般?生命的火光熄滅了,軀殼留在世上,空有靈魂歸去,什麽也帶不走。
在慌張的宮人來得及點亮蠟燭之前,我将澤寒與錦瑞一并推到了房內重重的簾幕之後,随後低聲向他道:“我只帶你到此,剩下的你自己負責。”
然後,我看了一眼錦瑞,第二次對她說話:“你知道麽?”想着若是她懷孕的事要由我來告訴澤寒也太不合适了些,方才我探過了她的脈,脈象平穩,估計淩傲然是用孩子來威脅她了,所以暫時還沒有下手。可若是她自己真的不清楚,我也只好充當一回大夫代勞了——與師父一起游學的時候,診病的事從來都不屬于我,我都是打下手的。
她驚愣了片刻,而後點點頭。
希望她不是知道自己懷孕後還騎着馬來給澤寒添亂的。
我點點頭,不管她看不看得見,我知道澤寒是看得見的。“你們走吧。小心些。”後一句自然不是對澤寒說的。他要自保絕無問題,只是此時帶着已經懷孕的錦瑞……不過,這已經不關我的事了。
“你呢?”澤寒的眼睛比這黑暗還黑,因為那墨瞳是亮着的黑暗。若黑夜裏有太陽,那便是他的眼睛了吧。不過,這太陽,不屬于我。
“我還有筆賬要和淩傲然算。”
“太危險了。”他突然抓住了我,“你……還有傷在身。跟我們一起走。”的确,而且那至今只能以強烈的忽略才能令我好受一些的傷,還是他造成的。
我甩開他的手,“再說下去,危險的是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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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走!”
呵,這句話,我也在夢中聽到過,可卻不是以這般語氣,在此種場合,而我們去的,也不是南國。那一次,夢終結在我們騎在各自的馬上,攜手共進的途中,可我卻不知道我們是去往何方的。隐隐約約的,我知道是天涯海角。
“澤寒。”我只叫了一聲他的名字,接着就感覺到他的手顫了一下,然後就松了些。
陸陸續續的,蠟燭被點亮了。也就在此刻,錦瑞的聲音也插了進來,還帶着些急促與我不确定的懇求,我不确定是否還有嘆息:“夫君,我們走吧。”
澤寒的手僵了僵,然後松開了。
他們離開的腳步聲淹沒在太監尖聲的呼喊中,“娘娘,娘娘?您在哪裏?”
“這裏。”我道,卻不走出去。在那麽短的時間裏,我無法換裝化妝,索性就躲在重重幕簾後,不見這一幹人等。而這種舉動在他們看來,估計就是害怕了,這反倒省了我的事。因為,我是不會刻意把聲音裝得顫巍巍的。若是這一招行不通,我不介意把他們全部打暈。
“娘娘,您出來吧,已經沒事了。”娘娘?聽着這個詞,我就覺得惡寒。
“皇帝在哪裏?”聽見他們吸氣的聲音,我覺得前一句說得不太妥,又補充了一句:“我要到他身邊去。”
“娘娘?”太監應答的聲音又高了幾分,于是我對這這些宮人的谄媚的厭惡更深了一層。我将他的反應理解為驚喜。錦瑞肯定從來就沒給過淩傲然好眼色看——當然了,你怎麽可能對威脅你的人展露笑靥呢?
“他在哪裏?”我又問了一遍。
“陛下在重華宮宴請衆臣呢,娘娘若是此刻去……”
“給我找一件舞衣來,我要給他舞一曲《致君王》。”
“是,娘娘!”那太監的谄媚直令我作嘔,只想将他快快趕出去。
“我要親自打扮,将衣服拿來就退下吧。”
“可是……”
“還不去?”
“可,可是,娘娘……”
“你若是怕皇帝責罰,帶着人在房外站着就好。現在,出去。”
“是,娘娘。”窸窸窣窣的小碎步聲之後是輕輕掩門的聲響,不過在我過人的耳力之下,他加重了力道的事實無所遁形。低哼了一聲,我不再理會,轉而去想自己方才情急之下脫口而出的話。
給淩傲然舞一曲《致君王》。
《致君王》的名是我胡謅的,說這話也是因為其實我尚未決定怎樣和他算賬,當時腦海裏空空如也,第一個冒出來的想法就是這個。臨場跳一段舞對我來說并不難,我的天賦在此,只要有曲子就行,為了襯我胡謅的那個名,曲子其實也好找。只是詞……雖說,沒詞也未為不可,但我脫口而出“致君王”三字,是不是,在我的內心裏,是真的有話想要對他說呢?而且,這個意念甚至淩駕在懲罰他的背叛之上?
我見着身後的燭光勾勒出我的輪廓,那昏暗的黑影搖曳着,神秘而不可測。
其實,我的心比我更明白要如何做吧。
那就,繼續随心而行!
腦海中,忽然就有了靈感。
我挑的配樂是《将軍令》,這是一首急促铿锵的曲子,只有技巧高超且熟練的樂女才能将之彈好。在一圈快過一圈的繞着大殿中心盛祝酒的大鼎的旋轉中,四周的場景走馬燈似的流過眼前,我見着那淩國宮廷首席的樂女在琵琶上飛快的躍動着的手指,像是有一個若不是斷掉,就會是飛起的結局;見着列席的大臣們在飛速旋轉的模糊中透出陌生的一張張洋溢着贊賞的熟悉的臉;見着在我一走進大殿時,就已認出了我的淩傲然眼中的驚豔,與愉悅。
呵,他們,恐怕都在以為,這是一場慶祝勝利的舞吧。
殊不知,這支曲子,以什麽樣的感情來彈,就以什麽樣的感情來感染。而我的感情,并不是如樂女所理解的——慶祝。相反,這甚至是一場——送行,只不知是為誰送的行而已。
月墟在教我任何曲子的時候,都不會告訴我這是誰作的曲,為了什麽而作曲,他希望是由彈曲的人來表現曲在他們眼中的真實。
在月墟的彈奏中,我感覺到了身先士卒,疆場馳騁的快意豪放,大大不同于我來彈時的戰馬嘶鳴戰争慘烈的血腥殘酷,與妻離子散物是人非的菲菲凄涼。
我邊轉着邊拍擊着大鼎,鼎中的酒已被飲到了一個恰好的高度,此時作伴奏最好,恰似洪鐘的聲音。我以不同的力度,不同的節奏,不同的動作擊着大鼎,将我心中那被背棄的恨、放棄了的痛、被傷害的怨,以厚重而雄渾的聲音,一一的表現出來,可是,沒有人聽懂了。淩傲然也沒有。
所以,他不是知己。以前不是,現在不是,将來也更不可能是。
在站在鼎前的那一瞬間,我盯住了淩傲然的眼睛,将想要對他說的那些,一個字一個字的,唱給他聽——
“朔風卷地荒百草,
絮雪天漏掩凍骨。
戎馬英裝只為誰,
一程風雪葬殘紅。
自古帝王逞天下,
成王将相敗寇匪。
徒追堯舜千秋業,
只言片語蒙塵書。
南征北戰旌旗舊,
日思夜想新婦老。
花途無非歸零落,
月盈必缺伴離人。
如若萬事終成空,
一場逍遙縱我心!”
最後一個字落下,我的劍尖指着淩傲然的咽喉,離取他性命,只差一厘。
我的輕功是月墟練出來的,比起居畫僅是教授方式來說,月墟逼我在幾乎垂直于地面的岩壁上進行的訓練使我在這一項上,遠超于澤寒。連他都跟不上我的速度,那就更不用說淩傲然了。俯視着衆臣的他的一個眨眼,其實就是生與死的一瞬。
而他,在極度的震驚之後,立即就冷靜了下來,與他尚在慌亂中的大臣們比起來,當真是一個當皇帝的料。但是,只限于此。
“你要殺了我嗎?韓澤?”
我挑挑眉毛,沒有理會,也不想問他是如何,又是在何時揭穿了我的女兒之身的,只是問他:“你怕麽?”
“你不會殺我。”
“那是因為,你離死亡還不近。”我的劍尖帶起了一串殷紅,而淩傲然的身體明顯繃緊了不少。但他抿着嘴,一言不發,而下方的禦林軍們怕我弑君,也不敢輕舉妄動。
“告訴我,你害怕麽?”我只是問道。
他依舊不說話,但我知道,他已經感覺到我希望他知道的那一種感覺了。
“我要你愛民,說過多少次了,你一次都沒聽進去。到底是誰教導你弱肉強食這個道理的?那是叢林的法則,而我們管理的不是只會臣服于淫威之下的野獸,你的子民是會在久久沉默之後爆發的淩國的脊柱。你認為弱肉強食,那麽現在呢?南國的軍隊已經兵臨城下了,告訴我,誰才是弱者?的确,今日你借着士氣贏了,但我看不出有什麽可以慶祝的。就只是這麽一場勝利,你竟然就宴請群臣了?對于雍州、關城、麥城的失守,你真的什麽都沒想到麽?我們兩方的兵力相當,且我們占有地勢之利,為什麽,此三城還是被拿下了?”
淩傲然盯着我。本就薄的唇已抿得幾乎看不出顏色。
“不知道,是吧,那我來告訴你。是你的子民,自己在內部協助,打開了城門的。”淩傲然的瞳孔驀地放大,而我繼續道:“因為他們想要一位仁君。”
可笑的是,這還是由澤寒來告訴我的。因為,他想說服我倒戈,他以此說明,他們的這一次出征是正義的。而我只是回他:“無論是怎樣的戰争,都是以性命為賭注,來換取勝利的。”他沉默了許久之後走開了,然後再沒有提過這件事。
淩傲然的身子向前一挺,卻被我連同怒罵一同以劍給抵了回去——
“又想下令殺掉你自己的子民?淩傲然,你怎麽還不明白?民貴君輕,沒有他們,也就沒有你。好好想想吧,做一個好皇帝。不然,就等着我來取你的命。你知道我的性格的,我說到做到。”我收了劍,轉身離開。我想說的已經說完了,想做的卻還差好多。
可是,淩傲然是皇帝。他死了若能給淩國的百姓一個他們想要的國度,我一定毫不猶豫的殺了他。但事實并非如此,他若死了淩國定會大亂,就像我對澤寒說的那樣,并不是拿下了平城,殺了皇帝,便能得到淩國的。百姓的确不喜歡他,但有一些背景實力雄厚的門閥,還是依舊擁護他的。
“韓澤!你要走麽?!你要背棄我們的誓言麽?!”
我的腳步一頓,沒有回頭。
忽然覺得很累了。
他難道忘記了,是他自己,背叛了我麽?難道他認為,因為他是皇帝,所以這種以犧牲我來換取士氣的行為就不是背叛?還是說,因為他是皇帝,所以怎樣背叛我都可以?他當真以為,他可負天下人而天下人不得負他麽!而他竟然還提起我們的誓言!
啊,誓言。那個烏篷船裏,刺殺之後,黑暗之中,我們立下的,我助他且試天下誓言。那一夜,見證了我們的誓言的,僅是皎皎月光與滔滔皇泊江水。
只是今夜,月隐不在,而那一夜的江水早已遠去。
我怎麽就沒有發現呢?我們的堅持,從來就不相同。我們有着且試天下的同歸,可殊途卻令我們終究還是遠離了彼此。那天生的不相容,便是一道天塹。
雖都是且試天下,可我與澤寒的一試,絕不同于淩傲然欲得天下的征途霸業。
我忽然什麽都不想說了。
“你知道,韓澤非我本名。我名風衣。”說完,我走出了大殿,無人來阻,無人敢阻。因為淩傲然沒有下令,而那些禦林軍,還沉浸在我欲弑君卻不出手,且還是女子的震驚中。
我不疾不徐的走着,沒有回過頭。但我可以想見,淩傲然是以怎樣被背叛的痛恨而失望的眼光,狠狠的釘在我的背脊上。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