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但願日後永不見(二)

我離開了,且試天下的約定,就到此結束吧。

無論是與澤寒的,還是與淩傲然的。

可我卻沒想到,平城外的密林中,烈焱的身邊,我見到了靠坐在樹下休息的錦瑞與在她身邊照顧的澤寒。可那“他們是在等我”的念頭在聞到了一絲血腥味以及看出錦瑞的紅裙是被血染紅的了之後,便被自嘲驅趕而去了。

澤寒見我來了,本就蹙着的眉頭就蹙得愈加緊了。幾步沖到我跟前,他質問道:

“為什麽不告訴我?!”

早就在心中一字不差的料到了的他的話配合着他的聲音再一次淌過,而那本是出于我是局外人而不打算幹涉的解釋,不知怎的,卻不想說出口了。離心髒一寸遠的地方,被他射到的傷口又像被再次撕裂般的疼起來,可更令我感到疲倦的,是不想應對的麻木與無力。

只怕現在我所說的任何,在他聽來都是借口吧。

既然明知道沒有可能,那麽不再争取,是不是也可以理解為并非放棄,只是有自知之明?

我“唰“的一聲抽出劍,卻不是欲指向他,雖然我很想這樣做,想更大聲的質問他——

你怎麽可以這樣對我?對愛着你的我?

但我只是沉默着,任那對他的一絲幻想,那一簇星火,悄聲熄滅。

我以連自己都來不及決斷,更不用說澤寒也無法反應的速度,割下了一片衣袍,然後就跨上了烈焱的背脊,絕塵而去。

我知道,澤寒懂我的意思——他從來都像我了解他一樣了解我。

只除了,我對他的情。

但願日後,再不相見。

除了烈焱的蹄聲,與對它效忠的另一個主人的依依不舍的嘶鳴聲,我再沒有聽見任何的聲音。身體裏似乎有一股不甘的氣蓬勃着,沖湧着,撞擊着,壓迫者我的聽覺,我的視覺,我的全身。可是,沒有聲音,沒有眼淚,除了死去後還留下它曾今存在過的痕跡的痛之外,什麽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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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因為早就料到今日永訣而沒有眼淚,而澤寒……

我再不想去思考,他為什麽,真的一聲都沒有喊過我。

不過,就算他喊過,我也不會留下。

因為我是白妖,我是風衣。

我以風為衣,當随風而去。

我回了滄璧山。本想是打算與師父告別,然後再次逍遙天下的,可是當看見月墟像看見家人一般的心酸與委屈,還有欣喜彙聚成淚,沖出眼眶的時候,當我沖過去,沖進他的懷裏無聲卻狠狠的哭泣時,我決定,留下來。

然後,我就真的再沒離開過滄璧山。

以前與月墟一起呆在這裏修行的時候,躁動的青春總催促着我向着遙遠而廣闊的彼方去探索,可是如今,我卻在曾今熟悉,如今卻感陌生的地方,找到了一份寧靜。那一種曾經在夢中與澤寒過着的生活,卻是我與月墟在享受着。

除了每月給淩傲然寫一封信,提醒他,他的命還在我手裏,以及這個月他又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對之外,我與外界在不聯絡。

也許是刻意的避開他的消息吧,也許是真的累了,放手了,願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吧。除了月墟提起,從我的口中再聽不到澤寒二字。但是,在夢中除外。

夢裏,我愛他,他也惜我。

這夢裏夢外的生活,我過得很是舒心。雖然隐約知道,我血液裏風的潇灑不會讓我長久眷戀于此處,我一定還有要去的地方——風總不會停留的。所以,在還未厭倦之前,我打算一直維持這種寧靜。

可是,在我漸漸的察覺到身體的不如從前之後,在月墟某日與我飲茶時見我竟然連說話都能走神,察覺到不對而把過我的脈後,在他忽然緊蹙眉頭,盯着我的眼睛再次把脈,确認一番之後,我聽見了他的低吼:“你受過這麽重的傷怎麽不告訴我?你自己的身體你又不是不清楚,受這種傷都不好好注意調理,你難道不知道……”他說到此處忽然就剎住了,聲音沉了下來,弱了下來,“你難道不知道,你……只有半年的命了麽?”

半年?不算少了,對于求着月墟看病的那些窮苦而病入膏肓的百姓來說。而且,淩傲然聽過後恐怕會很高興。而我只是挑挑眉,“不知道,你又沒有教過我醫術。”

“是誰?”

我笑了笑,飲下一口已經略冷的茶,不再看他。

“是居畫的那個小子?奉月?”

“是澤寒。”我輕輕的道。

月墟猛的站起,卻被我死死的扯住了衣袖,“這是我們的事。我不怨他。”

月墟終究是被我拽着坐下了,可他那一天再未說過一句話,喝了一晚上的酒。但我知道,他不會再打算将澤寒怎麽樣的了。

我望着綠意繁茂,只是缺桃紅點綴的梅樹枝頭,喃喃道:“不知何時能看到今年的梅花盛開呢。”月墟此時正将茶杯當酒杯灌至唇邊,聽我這麽一句話,動作一滞。因為他清楚,我也清楚,我有沒有命看到今年的梅花,都是一個問題。

我本以為,我對澤寒的感情,真的凍死在那凜冬的風裏了。

可是,我錯了。

我早就該想到的,當我夜複一夜的夢見他的時候就該想到的。

我終究沒有忘記他。

而且,不僅沒有忘記他,還想見他。

當月墟站在我房間的床邊,看着今年的第一場雪,問躺在床上的我還有什麽遺願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是想見他的了。那樣想,以至于幾乎每一個晚上,都有夢來安慰。

見我的目光落到好遠好遠,不答他的話,月墟倏地轉身,正準備去把人提過來的時候,我叫住了他:“師父,麻煩拿紙筆過來吧,我寫一封信給他。”為了使我的聲音不顯得那麽的虛弱,我不得不頓了一頓,然後再道:“我等着他來。直到,把他等來。”

我幾乎連筆都握不住了,心中不能說沒有惆悵的。畢竟,曾經,我是那樣的笑對天下。

這種感覺的出現,已不是第一次了,在我發現,自己的手已經握不住跟随了我十幾年、幾乎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的劍,且無論怎樣竭盡全力都無法擋住月墟十分平常的一擊時,就如同烈焰,将我全身焚遍。

要說不恨,也是無可能的。

可是對他,對澤寒,但我無從恨起。

今日,是信寄出後的第十日。

“師父,麻煩把紙筆……拿過來吧。”靠在月墟懷裏,我再次說道。而月墟身子一緊,正說着“我去将他綁來見……”的時候,卻被我虛弱的聲音封住了接下來的話,“我的詩作好了,想要記下來。”

這半年我在滄璧山的詩興不錯,陸陸續續的寫了好幾首,就記在一本小冊子上。月墟的速度很快,我自然知道他在急什麽,卻阻着自己去想。

我是真的握不住筆了,但在我堅持要自己寫完這一本我的詩集的固執下,月墟環着我,握着我的手,在我微弱到幾乎不聞的聲音中,幫我完成了最後的一首詩:

“年少自輕狂,

笑論帝王策。

而今戎裝黯,

清酒不酬歡。

江山竟何幹,

幽幽心潭深。

梅雪去複來,

唯有人難初。”

落下最後一個字,我的手便滑落了,而月墟擁我擁得更緊。

“師父,別傷心啊。”我喃喃道,“我是白妖,是風衣……我自然是,要随風而去的。”

月墟溫熱的呼吸吐在我的脖頸上,是溫暖的,帶着一絲濕氣的,可在逐漸滿布四肢百骸的僵硬冰冷中,顯得有那麽些不真實。

“就讓我,随風而去吧。”

我感覺到月墟在點頭,可那一聲“好”卻是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他當初為我取這個名,想必不是這個意思的。

我忽然聽到一點聲響,這對我半年逐漸退化的感知來說是有些神奇的。

當我看見門口一身青衣的澤寒時,就更覺神奇了。

“你來了。”我的這句話随着嘆息流暢的淌出唇邊。忽然什麽都不想說了,覺得什麽都不用說了,千言萬語,終彙成這一句話,我閉上眼睛,覺得這一生,還算是圓滿——

起碼在最後見到了他一面。

視線已經開始模糊,我知道最後的時刻已然到來。因為逐漸閉上的眼簾令我再已瞧不清澤寒的面容,于是我就閉上了眼睛,如此,我就能想見他立在門邊時的樣子,青衣,墨瞳,殷紅的唇,以及身後桃紅如雲霞的梅花。

若是,他能對我笑一笑……

可是,我累了,無力再想了。

也是,澤寒從未對我笑過,這才是他。

只知道,月墟擁我擁得更家緊了,但我卻已經感覺不到了。

感覺開始遙遠了,像是卸下了一切。

我變得很輕了,輕飄飄的,袅袅的……

離去了。

真的是,随風而逝……

希望,來生……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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