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節
不輕,話都粘在嘴裏聽不清楚,她幾步走到沈雁面前,忽然俯身下去,伸出兩手一把捧住了他的臉,跟他眼睛對眼睛,鼻子對鼻子地相互看着,細細來回端詳,好像要弄明白他究竟為何眼熟。
當然眼熟了,沈雁心道。
她因驟然俯下身,有些失重,睫毛貼着他的臉撲閃,金色眼睛裏大霧彌漫,“咱倆在何處見過嗎?”
“在伯藍……”撲面而來的酒氣和香氣,讓小公子一時有些失神,但他仍然這樣提醒道。
他的話被一節如玉般的小指頭堵在了嘴邊,嘴唇上傳來的柔軟觸感讓沈雁不敢動彈,只能睜大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後者聽了“伯藍”這詞,卻像突然警覺了些,她的眼珠往身邊轉去。
“伯藍什麽?”風雅秀致的男人饒有興趣地問道。
“我沒去過什麽伯藍,禦王兄別聽他胡言亂語。”白無憂立即出聲否認,同時在手指頭上用力,惡狠狠地警告他不準說話。男人聞言挑眉,只不置評,由着小皇帝此地無銀三百兩。
男人拉起了白無憂,讓她坐在沈雁對面,又無聲無息地給薛信世使了個眼色,後者會意,趕緊溜着邊悄沒聲地走下去,連關門都沒敢在地上蹭出聲響,算是有驚無險地保住了自己這條命。
侍女仆從随他出去時又魚貫而入,顯然已在外等候多時,第一對侍女将手中丹色琉璃的宮燈擺了四盞在桌子上,一對是鳳首,燈身上燒着展翅紋;一對是馬首,畫着沈雁沒見過的奇異花紋,等第二對侍女用長柄的小銀匙将燈點起,沈雁才看清馬首燈身上,有個橫卧山下的巨大女人,半袒胸乳,一手牢牢抓住燈上畫的雲彩,臉上表情刻畫極其生動,痛苦與歡樂并存,仿佛在放聲歌唱,又或者高聲嘶吼。
點起了燈,男人便使個眼色,侍女們無聲無息地退下去,不再走上來侍候。
他對二人道,“既沒到過伯藍,那就該是頭回見。”又先端靜地看向沈雁,“這位便是陛下。”
“見過陛下。”沈雁依教過的規矩行禮。
白無憂盤腿坐着,并不正眼看沈雁,小巧的下巴在燈光裏閃着一圈雪白的光暈,剛才捧着他臉的少女好像只是幻覺。
男人又對沈雁介紹自己,“在下西府谏議懷栎,也是陛下的王兄。”
沈雁有些迷惑地眨了眼睛:當朝陛下姓白,她的王兄卻姓懷,這可是件奇事。但他知自己初來乍到,又不過是後宮中的王夫,這種事實在輪不到他置喙,便見禮道,
“見過禦王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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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栎為他的識趣似乎很是滿意,琥珀色眼睛彎起來,又對二人道,“雖說見面是頭回,但小公子不論容貌人物,都當得起王夫一任。”
“禦王兄謬贊。”
懷栎又笑——沈雁不知為何,覺得他的笑并不真心,只是一種習慣的東西,他笑着,稍微欠身,風度翩翩地沖二人鞠了一躬,“如此良宵美夜,臣下多留不妥,就先行告退了。”
他最後道,“請陛下今夜留宿竹枝館,王夫初次侍寝,今夜薛參議不會派人過來,明早議政我來接你。”
他轉身,那雙鑲着銀邊的淺色靴子踏着悠長的步伐離去,屋裏只剩沈雁、白無憂以及內室中隐約露出來的一張烏金木料的大床一角。
他攥着衣角,眼神無處可去——放在地上似乎太過卑曲,往床上看又過不尊重,他別無選擇地往少女的方向轉過頭去,看見後者那雙金色眼睛正饒有興趣地盯着他。
沈雁感覺自己像是只被剛長大的小貓盯上的鳥,不由自主地縮縮肩膀,竭力沒話找話,“那個……陛下,當時在伯藍的,果真是你嗎?”
他一口咬在自己舌頭尖上:哪壺不開提哪壺!小皇帝為他的笨拙勾起嘴角微笑,慵懶地伸個懶腰,等懷栎的腳步聲聽不見了,立即便将腿伸在一側,大模大樣地側躺着,換個姿勢繼續盯他,輕松地答道,“正是寡人。”
她又瞪了沈雁一眼,“不許告訴禦王兄,任何情況下都不準,否則的話,真的殺了你。”
沈雁一把握住自己的嘴,表示絕不叛主的忠心。白無憂“噗嗤”一聲又笑了。
沈雁終于沒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又問,“陛下萬金之軀,為何要扮作侍衛,跟參議大人前往伯藍?”
“就想看看能在我大軍之下撐過三個月的伯藍王,他親生兒子是什麽樣的。”
白無憂似乎故意要拿此事取笑。
“那陛下現在看到了。”沈雁語氣柔和地道,眨着眼睛,好像聽不出她話外隐意。
“看到了,狗屁不如。”白無憂乖戾地高高将腳翹起,毫不收斂地嘲諷他。她的小腿在短衣下劃出一條極漂亮的弧線,将紅色紗衣撐起,沈雁的臉上搖曳着紅色的紗影,有一些甚至若有若無地掃過他放在地上的手。
“不過,人倒是很聰明。”她又轉問,“知道為何非得要你入宮嗎?”
“不知。”沈雁搖頭,明智地沒把死去的姜兒之前說的“見色起意”重複一遍。
“你是先伯藍王的骨血,西府說,要生了你的孩子,即位伯藍王,就名正言順,也沒人敢起反心了。”
如是,伯藍就是大餘朝掌上之物,盤中之餐。
白無憂沉吟半刻後從地上站起身來,自顧自地走進後堂坐在床上,沈雁跟着進去,手指緩緩移在胸前扣子上,卻先碰着了那串三繞東珠,他就低頭取了,每一顆都是兩圈光,沒有一丁點瑕疵,光潔溫潤如同少女的面容。
白無憂轉頭盯着他,沈雁下意識地往前幾步。
下一秒,那只玉一樣雪白的腳頂在了他的肚子——準确地說,是更為緊要的部位上,帶着極度的威脅性碾了一碾。
沈雁都愣了,衣服也不敢脫了,要掉不掉半挂在肩頭。
“但是……”白無憂将前半身附近,慢條斯理地把之前那段接着說下去,“寡人不喜歡按別人心思做事,今兒來竹枝館,一則是西府歲數也大了,不好讓他操心;二是他求了禦王兄,這個情面大,駁不得。但寡人跟哪個誰,要誰的孩子,由不得他們作主。”
她挑釁地看沈雁,“你這麽窩囊的人,不配給寡人生孩子。”雪白的腳在沈雁小腹使了把勁,收回去,皇帝陛下悠然指了指外堂,
“睡那兒去。”
“回陛下,那兒沒床……”小公子還記得讨價還價,就是被陛下一瞪,又慫了。
白無憂理直氣壯地指着外堂裏鋪着地地毯,“那不是床?睡那個去。”看了他可憐巴巴的眼神,又不耐煩地嘆口氣,給他扔了個枕頭下來,正中沈雁胸口。
章六
要是篇苦情小說,這一夜陪着下堂婦的該有凄風苦雨,夜鳥哭號,對愁獨眠,倍添凄涼。
不過,今夜并無風雨,只有繁花一樹靜立竹枝館外,半掩在窗棂側,霰雪般在春風溫存中墜落,有幾片飄到沈雁躺着的枕邊,透過月光,顯出流動着的淺粉。
而此刻躺在這裏的也并非自怨自憐的下堂婦,他是伯藍王最小的兒子,年方十七,心裏沒有國仇家恨,攻城略地,只有怎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要說他心裏還有什麽,那就是內堂裏睡着的小皇帝,十九歲,這時候她睡得正香,毫無“皇族氣度”地打着香甜的小呼嚕,她睡時沒蓋好被子,一雙腳露在外面,像是兩只雪白的小鴿子,收攏翅膀随主人睡着。
芙陵的春天說冷不冷,跟沈雁的家鄉沒法比,他看着那雙腳陷入了沉思——不給她蓋上?等她醒了會不會治自己一個“對陛下照顧不周”罪?要是給她蓋上的話……
“我聽說陛下兩臂有千鈞之力。”
“我聽說她不但殺人如麻,而且暴戾不馴,最喜歡夢中殺人。”
最喜歡夢中殺人。
夢中,殺人。
料峭春風吹酒醒,寒意鑽進沈雁的被窩,在他手臂上拱起一溜小疙瘩。
小公子抱緊手臂打了個寒顫,算了算了,夢中殺人呢。
身子底下挨着的粗毛地毯柔軟而厚實,緊趁的毛尖被他身子捂出暖意,挨蹭在脖子上有種古怪的舒适,他把自己往被子裏一卷,眼前的花樹漸漸傾倒模糊,成一片純白。
在他睡着的這段時間裏,月亮漸漸向西天滑落。
等到司晨報曉,才是五更了,芙陵禁宮共有直門九道,角門七道,三重門在內廷,剩下六重在外廷。清早,宮中侍兒便将每處直門都開了,将門廊上挂着的鈴铛一重重敲響,鈴聲悠揚直通門外。
聽見鈴響,看見侍兒開了門,五更天起就在門外等候的諸位廷臣和各地參議将手抄在袖子裏魚貫而入,進了兩重門之後,紛紛将領子放下來,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