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節
熟的、有親戚的廷臣們互相寒暄起來,一個剛做了婆婆的廷臣,對同僚盛贊他女兒的聰慧;來自同鄉的參議交頭接耳,小聲說着年景,征兵,征稅的多少。
過了第四重門,就噤了聲,按官階大小步入議事正堂肅立。左手首座,是天命之年的東府薛玉樓,身後侍立自己的谏議和長子薛瑤;右手首座,是年逾七旬的三朝老臣懷镝,身後空空如也。
要想找西府谏議懷栎所在,就得再往前走過三重門,直入深宮內院,此刻懷栎正站在竹枝館朱紅大門之外,一樹晨鴉在他腦袋頂上争噪。
“陛下……陛下?”一向從容淡定的西府谏議一臉困惑,不明白自己為何會被反鎖在竹枝館外。
白無憂睡覺相當警覺,早在懷栎敲第一聲門時她就一骨碌爬了起來,側耳細聽着外頭的動靜,數着影影綽綽的人在外頭搖晃。
懷栎叩了叩門環又問一遍,“陛下?我能進來了嗎?”
“不準。”白無憂沒有辦法,只得壓着嗓子答了一句。
“今日需要陛下上朝議政,”懷栎說到這兒頓了一下,“還有,奉宮醫官現在也在外面。”
“什麽?”白無憂大驚。
門外傳來懷栎稍顯無奈的聲音,“王夫侍寝之後,都要驗看寝具,這您是知道的。”
白無憂轉頭,往地上看去。沈雁這時候還無知無覺,睡得正香,一手規規矩矩合在身邊,另一手卻抓着枕頭,整個人都卷在被子裏。
小皇帝惡向膽邊生。
她一把拎起沈雁的領子大力晃了晃:“別睡了!”
“嗯……哈?”沈雁張嘴打了個大哈欠,一手下意識地越過白無憂的手腕去揉自己的眼睛,一對異色雙瞳在半睡半醒的困倦中,水光潋滟,尤顯秀麗,宛如兩顆玉髓落在他瞳子裏。
這家夥還睡出了口水!白無憂吓得急忙松開了手,沈雁一屁股跌回長毛地毯上,這一回徹底摔醒了,揚起臉看着他,沒弄明白皇帝陛下為什麽心血來潮從床上跑下來,就為了摔他一個屁股墩,委屈壞了。
“陛下……?”他一出聲,白無憂直對他使眼色,他趕緊乖乖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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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栎仍在敲門。
白無憂盯着他,眼神轉也不轉。終于,她拿過身旁的佩刀,重新拎起了沈雁的衣襟,特意避開了被口水打濕的那部分。
陛下終于決定要殺他了?沈雁連連後退,皇帝陛下搶上來幾步,跟他臉貼着臉,趁小公子被美色所迷的那瞬間,用刀尖一刀挑開了他的領口,皇家神兵果然鋒利無匹,那件昨晚無論如何沒被脫下的衣服,直接委頓在地。
沈雁光着上身,跟白無憂面面相觑。後者在手裏掂了掂刀子,又盯住了他的褲子。沈雁愣了一會兒,聲音發抖地說,
“陛,陛下……你可一定要看準了再割啊。”
白無憂未及答話,門外那個清澈溫柔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陛下?我要進來了。”她向後瞟了一眼內室——床上幹幹淨淨,當然,只有她一個人睡過——當機立斷地扔了手裏的刀,一邊喊着,“先不準進!”一邊越過沈雁,開妝匣取出一個琉璃瓶。
蓋子甚緊,急切不能打開,沈雁眼睜睜看着白無憂将那價值百金的朱紅琉璃小瓶“砰”一聲在桌角磕掉了腦袋,又轉身進屋,把裏頭白色的凝露胡亂灑在床上,把床鋪全都翻爛。
沈雁發愣地瞧着,沒明白她在幹什麽。
懷栎卻在聽見“砰”聲之後明顯頓了一下,“怎麽了,陛下?”
地上只有個紅琉璃馬頭滴溜溜轉圈。
白無憂把碎掉的琉璃瓶扔到床底下,随意用床單擦了擦手,聲音回複鎮靜,“可以了,進來吧。”
懷栎優雅地推門走進,自他身後一對醫官、一對雜役侍女,還有一對捧着朝服和淨水的錦衣侍女按順序進來。懷栎先對醫官點了點頭,兩人受命,直接進入內堂去驗看寝具,雜役侍女拖出一個銀盆架來,捧着水盆的侍女将光潔的銅盆架好。
白無憂擦了臉往妝臺前一坐,一腳踩着椅子秤,讓侍女給她挽發,鏡子裏映出她纖細精巧的鎖骨,和托在下巴上雪白的一寸手腕,嘴唇過薄讓她的美貌顯得多少有些不近人情,少女的圓眼睛又恰到好處地削減了這種刻薄。
懷栎看着沒穿上衣站在屋子中間,一臉迷惑的沈小公子,感受到他的目光,那異色雙瞳便向他轉過來,沈雁雙肩一抖,打了個在門口都能聽見的大噴嚏。
懷栎輕聲嘆了口氣,吩咐侍女自隔壁引風館取件外衣,因為屋裏都是內宮捧奉的侍女,不便伸手碰沈雁,懷栎接了外衣,又給他親自披在肩上。
侍女用梳子輕輕刮過白無憂的頭皮,挽起一頭青絲,小皇帝像只貓似地眯起了眼睛,她将手臂擱在椅背上,有心無意地問侍立一旁的懷栎,
“禦王兄,這回四省參議都到了?”
“回陛下,燕方,守江,附佘三省參議都到了,楚庭參議吳夢山照例沒到,仍是他妹妹吳靈素代為進宮。”
“這也罷了,他妹妹也得,這些年來進宮,都沒什麽錯處。”白無憂閑閑地答應一聲,又問,
“上回從燕方征兵,這回該輪到守江,守江葉氏有沒有什麽說的?”
“他是無可無不可的人,昨夜我去外廷,到他下榻的慶館私談,他沒有什麽好說的,但要新近攻取的伯藍兩城駐軍。”
“那就好。”白無憂舒了口氣,“在他老家裏打仗,又要用他的人,我以為他這回不能那麽痛快。答應了好,答應了能省東府多少事。至于駐軍這事,我準了,你去問東府,看他怎麽說。”
“說是駐軍,估計就要不回來了。”懷栎無奈道。
“給他百蘭,穿峽城要回來。”白無憂晃晃頭,對侍女吩咐,“今兒東府大人來,不要帶花的,要那只鳳釵。”侍女急忙換了手裏的花簪,取一只銀鳳釵。
白無憂坐直了,讓身後的侍女将最後幾縷碎發挽上,又道,“穿峽留着封給咱們自己家人。”
“怕不容易。”
“讓薛瑩去,再不王兄去,你倆總有一個能說下這事,阿瑩說下來,就給薛家;王兄說下來,就給懷家。”懷栎臉上表情為難,白無憂卻似視而不見,只管愉悅地笑着,她站起身來,捧着朝服的侍女抖開那身衣袍,為她披在身上。
那只金線繡成的奔馬瞬間充滿了沈雁的眼睛,金銀駁雜,光芒在屋裏飛蕩。
“走吧。”白無憂揚起下颌吩咐,也不等懷栎,率先就走出了屋子。醫官也從內堂出來,在懷栎身邊附耳說了幾句話,沈雁竭力側耳去聽,未果。
懷栎聞言,對沈雁點頭微笑,小公子也傻乎乎地還以笑容。
不過,他真正知道醫官說了些什麽,是當天下午,懷栎請人送他到芳草閣中。沈雁到時,見他早已端正坐在屋裏,晨起穿的朝服已經不在身上,取而代之是一身檀紫外袍。
沈雁剛在他對面坐好,就見這位禦王兄笑眯眯推過來一把匕首,
“小公子,請自盡吧。”
“什麽?”沈雁覺得這個畫面似乎有點眼熟。
懷栎一手撐下巴,頭發披在臉頰兩側,俊美溫柔,笑意未改,“欺君罔上可是重罪,小公子,請自盡吧。”
他說完,把匕首出了鞘推到沈雁面前,還貼心地拿布給他擦了擦。
章七
日前早上發生的事情還歷歷在目,沈雁一下明白他說的是什麽,求生欲使他連連後退,“不,不是我!”他着急地争辯道,“是陛下……”
懷栎臉上笑容不改,眉眼英俊溫柔,幾可奪人神魂。
他将那把刀推在退開的沈雁面前,“陛下是不會錯的。”他笑着斷言,“沒能讨陛下的歡心,一定是公子的錯。”
這種笑容真是不能相信,沈雁欲哭無淚。
屋裏如今沒一個侍女仆人,聽着懷栎先前的吩咐,窗戶都緊緊閉着,竹制窗簾從小銀鈎上放下來,将屋裏擋得沒有一絲亮光,沈雁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懷栎拾起那把刀,又将另一只手伸出來,親熱地拉過沈雁的手,将刀柄拍在他手心。
“割喉。”他體貼地指導,臉上溫柔的笑意未減,說出來的話卻頗為恐怖。與此同時,他還用空出來的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劃一下,“往這個地方割,放血的時候會快一點。”
這時候的懷栎不是他本人,像是帶甲近三十萬的大餘朝一個漆黑的影子,一種至高無上,嚴絲合縫的概念,投落在沈雁面前,讓他想起父親沾血的盔甲,大娘房裏徹夜不熄的燭火,來往軍議的各家家主、城主和将軍們在她房裏穿梭,随着天邊星鬥轉移,還有哥哥姐姐們疲憊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