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節
在這個巨大的黑影之下,沈雁被逼離開了他的故鄉,而又因小皇帝心血來潮的一個舉動,如今他坐在這裏,手中拿着一把亮閃閃的刀,從刀刃的反光裏他看見自己的臉也吓得煞白。
他原本着意自我欺瞞,不願意去想這些事情,如今死到臨頭,愈覺得這王宮是一個荒誕的地方,為一個在他看來無關緊要的惡作劇,竟然就要不分青紅皂白地殺死一個人。
因此他根本沒法反駁懷栎,他沒法說“這不是我的錯”,只能讷讷低下頭,輕聲道,
“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太晚了。”懷栎稍微将身前傾,耐心地盯着他,琥珀色一雙眼睛裏有些不懷好意的笑意,他投在地上的陰影越大,沈雁心裏更加絕望。
突然間門被人從外重重推開,薄薄的門扇“砰”地一聲打在牆上又反彈回來,門外陽光從門扇裏透進來,随其搖晃在地上不斷變換形狀。
“禦王兄且慢!”
清亮的一聲喊叫,出聲的人背光站着,長發随意在腦後紮了一束,剩下的都随心所欲地散在肩頭,上身是葡萄紫的小短衣,底下搭着一套的褲子馬靴,外頭罩了一件天駝紅的長袍。
她大步走進來,從沈雁手裏一把搶下了刀,扔在地上。
不知為何,沈雁長出一口氣,白無憂曾經讓他害怕,可他現在看着她,心裏竟然覺得有幾分妥帖。
懷栎似乎并不以為驚訝,轉頭笑吟吟地看着,“陛下怎麽過來了?”
“你在幹什麽?”白無憂皺着眉頭。懷栎将手一攤,
“今早醫官驗過寝具,報稱床上是搽臉的銀水甘露。”
他從地上站起身來,平靜地盯着白無憂,眼睛一眨也不眨,細細觀察女孩此刻神色,又慢慢說道,
“欺君罔上可是重罪,更何況是拿皇嗣之事開玩笑。就算是沈家公子,也不得不處置了。”
白無憂幹脆利落應道,“這事是我一人所為,跟他什麽相幹?”這位小陛下比她王兄矮些,不得不揚起臉才能回望,氣勢上卻不輸,還隐隐有壓倒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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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陛下是不喜歡他?”懷栎嘴角現出一絲微妙的笑意,又道,“要果真不喜歡他的話,不如就在此處置了,也是好事。”
沈雁剛被白無憂救下,自以為終于能保住性命,原先提在喉嚨口的心也放了回去,懷栎這句話一出來,他一口氣嗆在嗓子裏,差點憋死,咳得驚天動地。
“您也說過了,他不太中用。”懷栎看他這樣,又補上一句。
沈雁這回連咳都不敢咳了,睜大眼睛盯着拿主意的白無憂。少女金色的眼睛在他身上來來回回轉了幾圈,忽而笑出一湖潋滟波光,
“禦王兄在教我如何做事?”
“臣不敢。”
白無憂從地上撿起懷栎的佩刀,放在手裏掂量。
“只盼陛下以大局為重。”
“這我自己拿主意。”少女沉吟一下,又向王兄看去,臉上帶些挑釁的笑容,“怎麽,禦王兄,別告訴我,我連自己跟誰睡都做不了主。”
“當然還是陛下自己做主。”白無憂把話說到這份上,懷栎就不敢反駁,輕嘆一聲,收回自己的目光。
不知是否沈雁的錯覺,那一瞬間白無憂一直緊繃的雙肩放松下來,變得更為游刃有餘,她在沈雁旁邊坐下,雙膝盤起,精致漆鞘短刀放在膝頭,輕佻地将沈雁的肩頭摟住,白皙小手在他臉頰一側滑動,
“禦王兄盡管放心,這麽漂亮的美人,我不會置之不理的。”
她忽然停下手,奇怪的看了沈雁一眼,“你臉怎麽一陣白一陣紅的?是不是被禦王兄吓着了?”
“回陛下,沒……沒有。”沈雁不自在地松了松領口,少女的身子緊貼着他,他覺得自己好像被罩在一個透明的玻璃罩子裏,向前向後一動,都被她的氣息籠罩——這女孩怎麽沒一點矜持的?
他一時忘了自己已是白無憂的王夫,理所應當讓她這麽對待,只管僵着身子一動不動,白無憂摸上他的臉頰,心滿意足地把那塊肉扯起來,又放下,再扯一下,好像幼貓找着心愛的玩具,放在爪子底下來回試探。
懷栎知她是在故意東拉西扯,無奈地嘆息,“這個孩子很重要,無憂,你心裏也明白。有了他,我們才能名正言順地将伯藍劃為第五省,這是您自己的孩子,由您親自教養長大,做了一國之主,您也能安心不少。”
“這是誰的意思?”白無憂把沈雁那當椅子靠,不等懷栎說話,又自問自答,“是西府。”
沈雁下意識側頭往她臉上看,落日沉降時刺眼的金光讓她稍微眯起眼睛,那雙潋滟的金色眸子有些迷離,不知是出于迷惑,還是出于刺眼的日光,
“我不喜歡聽西府的話,沒準他真是對的,可我偏不喜歡他對我指手畫腳。”這個任性的小皇帝如此說道。
“西府也是為國家大計。”懷栎雖然話這麽說,可沈雁看出他勸得并不真心,眼神文雅地垂落在地,語氣平緩柔和如一汪靜湖——這句話只是他“應該”說的,卻并非他真正“想”說的。
白無憂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又開始拉扯沈雁的臉頰,頰邊傳來的輕柔疼痛讓沈雁稍微回過神來。
“總之不許再逼他自殺。”她重新拿出嬌蠻的樣子,把沈雁往身邊拽一拽。
這個主意沈雁倒是完全贊同,也跟着連連點頭。
“那陛下答應了?”懷栎頗有深意地道。
“答應什麽?”白無憂沖他瞪眼睛。
“伯藍,皇子。”懷栎旁敲側擊。
“沒有!”白無憂斷然否認,“可我偏不要殺他,我就是要留着他,我覺得他挺有意思。”她再不管懷栎要說什麽,直接站起身來趕人,“天晚了,禦王兄還要回西府。過會兒外廷角門關了,可就不好走了。”
懷栎只得站起身來告辭,白無憂追上去,将他帶來的小刀仍插在腰間,除去原有随從,又喚來宮裏幾個侍女在前挑燈,慢慢送出去。
這時候太陽已經轉過飛檐一角,沒入瓦楞的縫隙中,一下子就不見了,夜風輕輕吹動搖晃的檐鈴,聲清而氣朗。就在這有節奏的鈴聲之中,一輪月緩緩升起,起先很小,天因而顯得很黑,分明能看見花樹中躍着瑩瑩小點,是群螢亂飛,銀光閃爍,格外鮮明。
白無憂離了他身邊,站起身來,将褲子上沾着的些許灰塵拍去,又掏了手帕子去擦靴扣上的紅玉馬頭。沈雁忙要蹲下身,卻被白無憂一把攥住了手腕。
“你到底貴為王夫,別作賤自己幹下人的事。”她自己随意擦了幾下,又将手帕收進懷裏,對沈雁道,
“來,送我到外邊去。”
“今夜陛下不留宿麽?”想起懷栎之前的話,沈雁不由多嘴問了一句。
“怎麽着,你也着急了?”白無憂調侃他。
“臣不敢。”沈雁的臉又紅到脖子根上,引來少女微笑,她收斂嘴角笑意,複又擡起頭來跟他說話,話裏半真半假,
“勸你別那麽着急,有了孩子,伯藍可就不是你們沈家的了。”
“嗯。”沈雁老實地地答應了一聲。
“我以為你在乎這個。”白無憂訝異地看他,細看,像是要把他的整個魂靈都端詳出來。
“臣并沒有。”這句話倒并非虛于委蛇,全然是出自真心。
“哦?我以為你入宮是沈家的權宜之計,韬光養晦,如是如是。”白無憂念叨着,仍然沒把眼睛從他臉上移開,“既然不是為了這個,那你究竟想要什麽?”
她問得如此直白,而且理所當然,好像在她的世界裏,所有的東西天生有目的,有所求,有所欲,如無數條直線筆直射向四面八方,然後結成一張周密的網。
但沈雁不是一條直線,只是個貪生怕死的小公子,他誠實地回答道,“只要別再逼我自盡就很好了。”
“放心。”白無憂臉上笑意逐漸加深,變成毫無形象的大笑,她一邊捂着肚子,一邊斷斷續續道,“禦王兄沒真想要你的命,就是吓唬你罷了。”
她笑夠了,翹首看天邊一勾明月,“今夜天好,我們可以多走一會兒。”
侍女捧上遮露的一襲品煙色外套,沈雁忘了白無憂對他的告誡,還是從侍女手裏接過,親手為這位小陛下披上了外衣。
章八
仆從要擡轎子過來,白無憂一揮手,讓他們都下去了,最後只剩下幾個侍從穿着煙灰紫短衣和鼠背色的長褂,提着燈站在前頭。
“說了要你陪我走走。”白無憂特意強調那個走字。
“陛下往哪裏去?”沈雁側頭,柔聲問道。
“照規矩,今夜當宴請諸位入京城主、谏議的家眷,薛參議在岳春園設宴,你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