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節
“小的名叫芳草。”這沈公子也過于好欺負了,在“那位陛下”身邊,怕不是要給欺負死了。芳草默默想着。
“好,芳草。”沈雁俯下身來告訴他,“站起來吧,把這些撤了就去睡,明兒我要早起,你也早點叫我。”
芳草應了一聲,将桌子收拾停當,再回頭吹燈時看見沈雁竟然已經睡着了,黑發壓在枕頭裏,露出一半白玉側臉,他将燈吹滅,自己又回到偏室睡下,知道這不是個愛找麻煩的主子,這夜睡得格外安穩,
等一早上大亮了,車駕早停在竹枝館外,白傘蓋是王夫禦色,薛瑩騎馬領頭,另有十幾名年輕的附佘女騎兵護衛在旁,不知怎地沈雁竟用眼睛去找一個玄衣身影,未果,想起那人已不是進入伯藍的假侍衛,正是統禦天下的真皇上,遂放棄。
只有先前見過的薛信世從簾子後笑盈盈探出頭來,
“雁兒在嘛?今天去禦林,看陛下和各位廷臣城主射獵。”
沈雁揉着眼睛往車上登,差點踩了薛信世的袍角,邊打哈欠邊思索。
“雁兒”?
自己什麽時候跟他這麽熟了?
“見過薛王兄。”
“那麽生疏幹什麽?叫小薛就好。”
這股子親熱勁兒卻和薛瑩一脈相承,不過薛瑩是恰到好處的巧算計,他,則有點令人不知所措的自來熟。
章十
沈雁仰臉看他,薛信世在太陽裏白得發光,像一塊玉。
他因看他時間過長,一時忘了繼續往上爬,跟他年紀相仿的少年人不滿地“啧”了一聲,伸手一使勁就把他拽了上來,又在他身後落下簾子。
“曬的慌。”他仍然笑眯眯的,将沈雁拉在身邊坐着,自簾隙裏托腮看着窗外風光,宮車緩行過內廷青磚紅頂的窄巷,晚春濕潤的氣息彌漫不去,參天古樹蔭蔽在他們頭上,善鳴的鳥在樹蔭裏啼唱着穿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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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說這裏的鳥都是家養的。”薛信世附在他耳邊悄聲開口,“樹上原先的鳥,那些不會飛的,或者生得不好看、叫得不好聽的鳥都給打了去,又從各地重新選好的貢進來,在樹上放生做窩,這樣馴過的鳥,不但不怕人,叫起來也特別動聽。”
他用手肘撞了身邊的少年一下,“你能聽出來嗎?”
“什麽?”沈雁并沒細聽他說話。
“這裏的鳥,比你家鄉叫得更好聽嗎?”薛信世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沈雁聞言側耳細聽一會兒,搖了搖頭,誠實地答道,“宮鈴聲太響了,我聽不出。”他說得不錯,宮鈴确在他們車駕經過的道路上一順響過去,仿佛串串碎銀,灑在他們經過的路上。薛信世也笑,
“是很響,可他們非得要搖,讓地洞裏的耗子都知道我們來了,好讓他們也出來接駕。”他仰靠在寬敞的宮車裏,對沈雁自得地輕笑,為自己說的俏皮話十分得意。沈雁楞了一下,才意識到他是在開玩笑。
在他發愣的這段時間裏,宮車已經駛出內廷,自正門出了外廷,芙陵宮室頭一次在沈雁面前完全展開面貌。五層白玉廊柱壘成的駐馬場上站滿了出身顯赫的貴族,男子步行,北人打扮的大多背負短弓,南人和守江人則多用小弓勁弩;女子乘馬,手裏狩獵兵器因此也多是馬上長弓或神臂弩。
這其中又唯有一人最為鮮明,沈雁一眼就看着了她:一個約莫二十幾歲的年輕女子,身材高挑,胸口曲線飽滿渾圓,頭發用一條鮮豔的頭巾紮住,眉眼極為深邃漂亮,手裏拿一把少見的大弓,顏色沉暗,顯然久經戰陣,絕非凡物。
“是‘穿鷹!’”沈雁尚在出神,薛信世已搶先認出了這件兵器,輕聲告訴他,“這是北地主君趙氏家傳寶弓,可射足足二百七十步,連野牛皮都能穿破!”
“如此嗎?”沈雁坐着微笑——他自小被教以書禮,對打打殺殺不感興趣。背着長弓的女子經過他們的宮車時,往裏看了一眼,桀骜而挑剔地看向坐在這華貴盒子裏的人。
一旁女侍剛要放下簾子,阻隔她的目光,她卻冷不丁開了口,
“別放下,讓我看看!”她已經是成年女子的身量,可嗓音卻像個小姑娘似的尖銳刺耳,沈雁倒教她吓了一跳,聽她又嚷道,
“這是我妹妹的王夫,也就算是我妹夫,讓我瞧瞧模樣,有什麽打緊的。”她一面說着,一面伸手要掀簾子,叫兩個人下來,“坐那裏幹什麽,你倆也下來,拿上家夥,我們獵兩頭好公鹿去!”
兩人坐在那裏,不說沈雁,薛信世也失了主意,向外望時,卻見他姐姐薛瑩遠遠地在駐馬場西的箭亭那處站着,迎送往來各位城主、參議谏議及其家眷,忙得不可開交,往這邊看一眼的時候都沒有,哪裏能為他們解圍。正沒奈何間,沈雁忽聽一個清亮的聲音響起,
“趙王又難為人,連我這幾分面子都不給?”
他忙回頭時,見正是白無憂行來,按一匹駿馬,雕鞍玉勒,火紅的纓子攥在手裏,換了鳳凰勾蓮紋的騎馬小褲,杏紅萬壽八寶的短衣,頭上用一只金鑲珠翠的挑簪一攏,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點櫻紅的嘴唇,紅色襯得她皮膚雪白,按辔徐行而來,如同白玉雕像。
不過,如今是尊皺着眉頭的白玉雕像。她先撩起簾子擡頭進來,看見了沈雁,對他展開一個笑意,神采飛揚,“昨兒睡得怎麽樣?一個人的竹枝館大不大?”
“啊……啊?”沈雁呆呆地瞧着那張貼過來的臉,但她很快離去,好像并不在乎他答了什麽,沈雁看着那個窈窕身影,不知為何竟有些失落。
被冷落一邊的薛信世,見白無憂探頭進來,端靜地打了個招呼。
“小薛也好。”白無憂沒再問他,自行轉到前頭去說話,沈雁分明看見他擱在梨花木扶手上的那只手緊了緊,又松開了。
“誰不給你面子了?”被稱“趙王”的女子讪答答收回手去,見了她也不行君臣之禮,連頭都沒低一下,只道,“不過看你宮裏淨是些拿不動刀舞不動槍的白臉小廢物,心裏替你不平。”
“那用不着。”白無憂幹脆地答道。
趙王難以置信地嗤笑一聲,“想是陛下舒坦的日子過慣了,總跟他們攪合在一起,不知道今天還能不能拿得動弓,射得動箭。”
這幾乎是公然的挑釁!沈雁瞪大眼睛,從宮車簾幕的縫隙之中看着白無憂,也看着飛揚跋扈的趙王,等着白無憂雷霆大怒,當場降罪的那一刻。
但那樣的一刻并沒有到來。
白無憂長久凝視着面前人,忽然大笑起來,“莞姐,要是今天你着急讓我治你的罪,大可以直接告訴我,不必這麽拐彎抹角。”
她話音一落,趙莞亦應聲大笑,頗有疏狂不羁之概,“咱倆打小就在一起,我如今卻被趕到那凍掉下巴的地方去,沒人敲打你,怕你大意了。”她一沉吟,又問,“怎麽,你如今當了皇上,姐姐說你就不好用了?”
白無憂縱馬到她身邊,與她馬頭相貼,親昵之情顯而易見,正如幼妹與長姊之間撒嬌玩笑,“好用好用,只別讓東府大人知道。”她刻意壓低聲音,但沈雁畢竟離她近,還是隐隐聽着一點,只聽小皇帝抱怨道,
“老頭子看得嚴,總說什麽皇家威嚴,連姐姐的情面也不顧了。”
“誰說不是這麽着,他當太學院的時候咱不就已經知道了,那時候連父皇要跟展将軍飲酒小聚,他都不許,磕着頭把人從外廷生生磕了回來,說戰時非大勝,不宜飲酒作樂。”
白無憂聽着這樁轶事,禁不住也笑了起來,她撇了撇嘴,“父皇幽居之時總驚悸憂煩,都是他挫磨出來的。”
“那你可要小心了,小妹妹。”曾經的白莞,如今的趙莞,湊過去在她耳邊半真半假說着笑話,“他如今是你的東府了,小心你也被他整得驚悸憂煩,最後從塔上跳下來,耳邊還響着他的唠叨聲。”
白無憂正要發笑,一雙軟底便鞋向他們靠近,兩個如花少女立即收斂了臉上的表情。來人五十歲上下,須發皆有摻白,雙目如炬,直撅撅杵在地上,像一根長竿似的筆直。沈雁只看他一眼,就立馬聯想到不近人情的先生,故鄉裏因背不出列位國主族譜而按着他打手心的教養師父,一邊看他習武,一邊不住諷刺的武師等一大票令人不快的嚴厲長輩。
每個人都有這種嚴厲的長輩,他們的惡毒是漫不經心的,他們關心的唯一目的是讓人乖乖聽話。在他們的陰影之下成長起來的孩子,看到他們就汗出如漿,直打哆嗦。
沈雁咚一聲靠了回去,汗出如漿,直打哆嗦。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