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章節
是幹脆舍了這件衣服,用刀割斷了比較穩妥的時候,懷中少女忽然動了一下,睜開一雙金色的眼睛瞧着他,眼神明淨清澈。
“怎麽不睡?”她問,聲音因宿醉的緣故有些喑啞,在月色裏沉沉的,讓人心癢癢。
沈雁低頭看了一眼她枕着的地方,白無憂長長地伸個懶腰,仍舊賴在他袖子上不肯起來,沈雁坐都坐不住了,在床上一個勁兒地想辦法變換姿勢,直到少女笑起來,他才明白對方又是在捉弄他,裝模作樣地怒目而視。白無憂伏在他身上笑了會兒,終于屈尊降貴将腦袋挪開,沈雁怕她勾了頭發,急忙伸手給她理了理,将那些脫開簪子的長發沉甸甸挽在手裏,待她躺下之後才輕輕撂在枕頭邊上,讓那把漆黑如墨緞子的青絲。
白無憂翻身拿了個枕頭擱在身邊,斜眼瞧着他,拍了拍床上,“過來躺着。”
這地方離皇帝陛下的龍體不過幾寸距離,沈雁謹慎地答道,“臣下不敢。”
“讓你過來你就過來!”白無憂瞪眼睛了,沈雁只好乖乖在她身邊躺下,長長的流蘇從他們頭頂垂下,金線宛如群星般,在夜色中隐發微明。
沈雁一側頭,看見白無憂正皺着眉頭,用力揉着自己的太陽穴。
“我叫他們再熬了醒酒湯上來?”他又欠身起來,卻被白無憂摁下,“算了,大晚上的折騰什麽?”
沈雁只好繼續躺在她身邊,側身瞧着她雪般的側臉和金色的光在她眼裏一閃一閃。
她将手舉高了去撥動他們頭頂的流蘇,看它們有節奏地晃來晃去,亦閃出金色。她今夜喝多了酒,本該十分困倦了,可沈雁卻看她始終睜着眼睛。
“知道東府為什麽這幾天總尋我錯處?”她忽然停了手指,問道,可沒等沈雁應聲,她又自問自答,“秋收後要出征魏宋,東西二府都點了頭,不過老西府沒他催得這麽急。我不願意,他就變着法兒挑頭撿臉的尋我不是。”
“為什麽?”沈雁輕聲問她,“人都說你骁勇善戰,去了,他就不難為你了。”
“很累啊……”白無憂張開嘴打了個可愛的哈欠,再次像只大貓似地眯起眼睛,眼睛裏粼粼閃動着困倦的水光,她翻過身來放松地将自己靠在沈雁肩頭,享受片刻的輕松,手指在他胸口打圈,
“我十四歲就跟着我父皇上戰場。”這一段是沈雁知道的故事,白無憂貼在他耳邊,閑閑地給他補充他不知道的那部分,她的部分,那個不屬于大餘的帝王,而屬于十四歲小女孩的故事。
“他們讓十四歲的小姑娘去打仗。知道打仗什麽樣兒嗎?打仗就是殺人,不是什麽開疆拓土,也不是什麽名留青史,那不過是他們用來騙人的話。”
女孩有些惡劣地笑了起來,故意用一根手指在沈雁心髒處戳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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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心髒也在那一刻跟着劇烈地跳動一下,他深深喘了口氣,直到她的手挪開,才回複平靜。只是心裏覺得空落落的,找不到實處。少女又将自己的手擱在他胸口,用那雙蜂蜜般的金色眼睛看着他,笑容頗有諷刺,
“殺人而已,何必說得那麽漂亮?”
她一發将腦袋也挪到他胸口聽着心跳,聲音都掩在他胸口衣服裏聽不清楚,“你上過戰場嗎?”
“沒有。”沈雁笑道,“小時候父王慣着,不讓我去打仗,大了大娘嫌我不中用,又不叫去。”
“信我,不去最好。”白無憂那顆毛茸茸的腦袋在他胸口動了動,随即嫌棄地推他,“壓着我頭發了。”
沈雁趕緊挪身子,又把她的頭發救出來,笑着撂在身邊,用手攬住她的腰,勸道,“別動了,當心又把頭發絞進去,偏不仔細,過來躺着也壓了頭發。”
“再敢壓我頭發,就砍你腦袋。”
但這句話對沈雁是沒用的了,他甚至還輕輕一笑,可沒笑了會兒,白無憂突然給了他一肘子,
“手!”
沈雁怕真惹了她炸毛,只能戀戀不舍地将手移開,又問道,
“東府那處怎麽辦?明天早上……”
“你想那麽多幹什麽。”白無憂翻了個身面沖着他,“管他明天早上怎麽辦,咱倆只今天快活睡下要緊。”
沈雁不知道她這份自信來源何處,只懵懵懂懂地哦了一聲,然後就要起身,卻不料被白無憂一把攥住了手,“哪兒去?”
“回外屋睡覺。”
少女聽着話愣怔了一會兒,接着才小聲道,“留下吧。”
“什麽?”沈雁沒敢輕信,又問了一遍。
“我說讓你留下。”白無憂就很堅定地有重複了一遍,沈雁躺回她身邊,聽見她的聲音在月色中傳到他耳邊,
“今兒的詩……真的不錯。”
沈雁不知為了什麽,她突然提起這個,可轉而想到她并沒回自己的詩,又問道,“那陛下可寫了回詩?”
“沒寫。”白無憂無情道。
“為什麽?”沈雁委屈了,“既然是好詩,陛下就該用好詩來回才是。”
“嗯……不想寫。”
“可陛下明明給薛王兄都寫了。”
白無憂這時候困了起來,眼皮子直往一塊打架,她伸出手胡亂在沈雁身上揉了兩把,“下回一定,等下回有了空就寫。”
天間清光在二人沉沉睡去之時漸退,破曉現在玫瑰色的窗格間。白無憂起身後命芳草傳了膳,薛玉樓及其家臣早如入無人之境般進入內廷,在竹枝館前等待——外廷貴族無诏不得擅入內廷,這條規矩對他并不好用,正如它先前對懷栎就不好用一般。
這位權勢極大的中年人,穿着卻很素樸,只是一身墨蘭色官服,簪發也是一只樣式簡約的銀冠,用暗紋镂刻着飛騰的蒼蛟,與身邊穿着華貴的幾個兒子形成鮮明對比。比起年過耄耋仍神采奕奕的懷镝,他的面容顯得蒼老疲憊,嘴角和眼角都刻着深深皺紋,加增其凜冽沉肅的氣度,眼睛深深陷在眼窩裏,喜怒不形于色,總一副心事沉沉的模樣。
“喲,這就來了?”白無憂披着沈雁的衣服,步出竹枝館外,語帶譏諷。
“陛下昨日醉後無儀,今日宜到祖廟親自請罪。”薛玉樓臉上并無怒色,平靜地陳述道。
“要我說,東府,咱們免了這茬子。我向來也不是個讨您喜歡的明君,沒得在祖廟裏,髒了列祖列宗的眼睛。”
“那麽,陛下亦宜趁今年年豐歲稔,開疆拓土,親征魏宋,亦可安諸位先帝在天之靈。”
“這個沒得商量。”白無憂立時打斷了他的話,将手裏袍子脫下來,抛還給追出竹枝館外的沈雁,穿着貼身的一件小衣,推開籬笆門就往外走,“我不去,既然要我到祖廟跪着,那就跪着,老祖宗不嫌我有什麽好嫌的?”
“陛下且慢!”薛玉樓話音一落,他的三女,小名弄玉的薛玫便攔在白無憂面前。
“還有事?”白無憂側過頭,乖張地瞧着這群人将她圍定當中,像一頭幼虎即便面對群羊也充滿鄙夷之色。薛玉樓兩三步上前,一把攥住沈雁的胳膊将他推了出來,
“沈氏身為王夫,不但不勸谏陛下,反而日夜挑動您做出此等荒疏悖逆之舉,他也要入祖廟請罪。”
那只大手如鷹爪般緊緊抓着他,白無憂嗤笑,“我當是什麽事,就這個?我正愁沒人陪我呢。”
她從薛玉樓手裏擒走了沈雁,跟他挎着胳膊往出走,一路上故意往他身上貼。
章二十二
鍍金寶塔排雲而上,殿梁挑出極高,更顯得正殿寬闊無比,幾乎能聽見呼吸的回聲,沈雁踏入的第一步,便不由自主放輕了腳步。向左右望去,但見十三帝靈位高聳兩側,通體皆為檀木制成,其色玄黑,微帶紅絲,都用錾金刻了廟號在上,仿佛道道金芒,無聲地刺穿擅闖之人,足令其魂不附體,如芒在背。
大門仍在身後敞開,晨光自其間射入,将帶着草露氣息的風吹送進來,沈雁往後退了兩步,好像憑這樣就能逃出這輝煌莊嚴卻死氣沉沉的祖廟。但一聲巨響差點将他吓跳起來,薛玉樓在他們身後親手關上了門,地上的光立時消失,為沉重的黑影取代。
“東府,不知道跪多長時間?”隔着一扇沉重的大門,白無憂故意扯着脖子喊,幾乎震下靈位上的灰來。
薛玉樓聲中微含怒意,“直到陛下真心反省。”
“那要是我真心反省之前就餓了呢?”
外頭那個的聲音頓了頓,壓低,“陛下只要真心認錯,親征魏宋,立即便可免于受罰,在那之前,一日三膳,皆有專人送來。”
“有飯就好。”白無憂嬉笑着,“退下吧,今兒晚上讓小廚炸點時鮮的好蔬菜菌子來,配上雞,再燙壺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