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大修了一下,(5)

靈。是餘飛明。接起電話,楊陶強自穩了穩心神,“餘哥?”

“你在哪?”餘飛明的聲音氣息不穩,顯得十分焦急,“你是不是來加班了?”

“是,我……”

“你到哪裏了?!坐上公交沒有?別亂跑,我開車去接你!我也在公司加班!不是告訴你要過來找我接你嗎?你能不能聽點話,別讓我這麽操心,啊?”餘飛明吼着,似乎是動了真火,楊陶心裏一暖,他能聽到對方呼哧呼哧的喘氣聲,似乎邊跑邊打電話,說到最後一句,一陣熟悉的汽車發動聲傳了出來,“你他媽到底在哪?說話啊!”

“我就在……”林蔭道那端,公司大門突然敞開,那輛黑色寶馬轟地開出來,又在楊陶面前一個急剎,“……公司門口。”

前車門一下子被甩開,餘飛明從駕駛位跳下來,一把把楊陶拽到身後,護在自己和愛車中間,一邊掃視那些蠢蠢欲動的惡犬,一邊低聲說,“小陶,你先上車。動作輕一點,慢一點,別刺激它們。關好車門,別害怕。”

……

楊陶宿舍外。姚照拎着他那過分顯眼的六輪車,站在門口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敲響了房門。沒人應答,他等了一會,還是沒有人開門。快到飯點兒,時不時有人經過,不過那些八卦的好奇的探尋的目光都被他一一無視了。他想了想,又敲了一次,這次,隔壁門開了,一個長發男生探出頭來,

“我說哥們,你找楊陶吧?他出去了,走了一個多小時了,我看見了。你等會再來吧。哎我說,你手裏那啥玩意?自行車和滑板?咋整成這奶奶樣呢?幹啥使的?哎我說我跟你說話呢,你咋走了呢,哎?”

姚照走得更快了。

在操場上,他突然覺得有點無趣,也不知道該往哪去好。這本該是一副養眼的畫面——一位有着亞麻色短發和琥珀色雙瞳的帥哥,面帶迷茫地仰望天空,露出幾分憂郁,幾分沉思。但是搭配那又醜又傻的兒童自行六輪車,以及毫無品味可言的鴨舌帽,整個畫面就伴随着濃重的違和感和智障兒童既視感。好在這幅奇怪的畫面并沒有折磨A大的師生們太久,仿佛聽到什麽聲音,那帥哥突然偏了偏頭,皺起眉頭,把肩上那六輪兒童車在地上擺正,随即往校門方向騎去,留下一路車子不堪重負的吱嘎聲。幾乎所有圍觀群衆都在心中長嘆了一口氣:可惜一副好皮囊,居然是個智障。

吱嘎作響的小車一路騎到無人處,突然如有神助,速度跑起來飛快,并在帥哥掏出一枚硬幣投入投幣箱後,晃晃悠悠地飛了起來,然後一飛沖天,向着市郊某個方向筆直地沖去!

☆、陰謀詭計計中計,幻覺之境境中境

市郊某公司門前,一條大路直通南北,兩邊種滿玉米,在微風的吹拂下,發出沙沙的聲音。一輛寶馬停在大門口,一個西服革履的男人悠閑地坐在駕駛位上,副駕駛位上是一個雙目緊閉的娃娃臉男生。與西服男的悠然自得形成鮮明對比,那男孩眉頭緊鎖,額頭布滿汗珠,口中低低呢喃着什麽,似乎正深陷噩夢難以掙脫。

西服男一會摸摸男生的臉,一會掏出手絹給對方擦擦汗,嘴裏還哼着歌,忙得不亦樂乎。突然,他停下了動作,透過前窗向空中望去,唇邊漸漸顯出一個扭曲的笑。接着,他一把丢下手絹,走出車外,随手關上車門,雙手插在口袋裏,仿佛在等待什麽的到來。

突然之間,有樣東西以極快的速度從天而降,重重砸在西服男腳邊,原來是一輛奇形怪狀的兒童自行車,上面還連着一只滑板,還有一個投幣箱和一堆亂七八糟的電線,看起來是有人拿焊槍随便接在一起的,從這麽高摔下來,除了稍微有一點變形外,居然沒有散架。随後,一個男人也跟着跳了下來,正落在兒童車邊,腳下激起一片灰塵。他一把摘下頭上的鴨舌帽,露出亞麻色的頭發和冷淡的眉眼,随手将帽子丢在地上。

“餘飛明……不,肖揚。我們又見面了。”

“是啊,姚照,不,姚隊長,我們又見面了。似乎你對我的身份毫不驚訝呢。”

說話間,姚照已經越過肖揚,将楊陶從車中抱出來。那人軟軟地倚在他懷中,睫毛輕顫,眼珠快速地在眼皮下轉動,卻毫無蘇醒的跡象。姚照試着将精神力探入對方的思維,被一層無形的屏障彈了出來。

“你對他做了什麽?暗示?幻覺?”

“看來姚隊長真的很了解我呢,真是榮幸。雕蟲小技,不足挂齒,我本想請小陶去我的幻境玩一玩,誰能想到,小陶還真是給我驚喜啊。略一誘導,他就想象出了一個那麽逼真的場景,真是天賦過人,”看着姚照的表情冷硬了起來,肖揚似乎很開心,笑了起來,“現在小陶正和他想象中的我一起勇鬥生化惡犬呢,沒想到我在他心中的形象這麽偉岸,多情,紳士,真是不敢當,哈哈,不敢當。”

姚照下颚的線條緊繃起來。他兩手橫抱,俯下身把楊陶輕輕放下,讓他倚着樹坐好。直起身子的同時,他右手一揮,一道藍光刷地凝成一支長劍,劍尖直指肖揚的喉嚨!

肖揚紋絲不動,微微挑眉。

“放了他。”

“姚隊長,請你搞清楚一件事,就算我死了,幻覺之境也需要幾天乃至幾周才會慢慢消散。除非我能安全的把小陶帶走,否則我是不會解除幻覺的。你可以殺了我,也可以放我們走,不過我必須提醒你,小陶正在幻覺裏搏命,在那裏被吃掉的話,他可是真的會死的哦。”

仿佛在印證他的話,楊陶在昏迷中突然□□了一聲,腿上憑空出現一道傷口,血從中慢慢滲出,赫然是犬科動物的齒印形狀。

“啊喲,和你說話太過認真,一不留神沒有好好操控小陶幻覺裏的那個我呢。不小心讓他受傷了,真是讓人心疼啊。”肖揚挑釁地看向姚照,嘴角扭曲,滿滿透着惡意。

姚照面色一沉,不再與他廢話,揮劍向前攻去!肖揚也集中精力凝出自己的武器,卻是一把長刀,通體漆黑,姚照的長劍幾乎被幽藍光芒包裹成一把光劍,但這把刀只有薄薄一層黑霧纏繞,幾乎與凡品無異。叮叮當當之聲不絕于耳,轉瞬間二人已經過了十幾招,那刀上黑霧更加淺薄,連本體邊緣都有些模糊。這時,姚照已經将他壓倒在地,長劍欺近他的脖頸,眼看自己的因果律武器瀕臨崩潰,肖揚大叫道,“慢着!”姚照果然停了下來,卻并不是因為這句話,而是回頭看去——就在兩人過招的這幾十秒鐘,楊陶又發出幾聲慘呼,顯然在幻境中已經難以支撐。

“肖揚,你搗的什麽鬼!”

剛才姚照分神時,肖揚已經用刀架着長劍,勉力将其推離了幾公分,然而姚照這一發怒,劍刃又再次逼近他的脖子,肖揚都能感覺到其中散發出的強大精神力。他呼吸一滞,不敢再耍貧嘴,忙道,“他在幻境中有一個我在幫他!和你打起來,我沒精力去操縱□□,憑他自己,是抗不過多久的!我死了也是一樣,他馬上就會被狗群分屍。所以,你放了我,我帶他走,到了安全的地方自然會把他帶出來。要麽你殺了我,他給我陪葬,你自己選。”

姚照瞪着肖揚,片刻,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你放了他,我放你走。”

肖揚呲地一聲,顯然不屑一顧,“免了,姚隊長。全中軸位面哪個不知道你姚隊長天賦過人,盛氣淩人,只講原則,毫無人情。不管什麽任務,總之就是平推過去,從來不曉得妥協談判的。今天倒是會使詐了,不錯不錯,大有進步。”

“我早就不是你口中那個姚隊長。你放了他,我說到做到。”

“對不起,我打不過你,跑不過你,你要反悔,我一點辦法都沒有。何況我也不想放棄小陶。你自己選吧,讓我和他一起死,還是讓我們一起活。”

“你可以死,”姚照凝聲道,“他必須活!”

那把長劍又長了幾分,光芒更勝,毫不留情從四面八方襲來!在S級因果禀賦鋪天蓋地的強大壓力下,肖揚毫無還手之力,迅速被制服在地。姚照手指在長劍上一挑,分出一股淡藍繩索,将肖揚手腳綁在一起,順手将他往地上一丢,看也不看,沖到楊陶身邊。頃刻間,那把長劍化作一片藍色光障将二人籠罩在內。姚照閉上雙眼,集中精神再次向楊陶腦中世界刺去,在他充沛的精神力攻擊下,那幻覺屏障如雪見陽光般緩慢消融,最終不見。

……

楊陶背靠着車,喘着粗氣,手中一把扳手血跡斑斑。他身後車內半躺着人事不醒的餘飛明。

剛才餘飛明讓他躲進車內,剛剛關好車門,那些狗仿佛不能容忍到手的獵物逃脫,竟然不再忌諱陽光,瘋了一樣的撲了上來!餘飛明來不及進到車裏,便一把關上車門,脫下外套纏在手上,一邊用腳踹飛最近的一只惡犬,一邊向楊陶大喊,叫他千萬不要出來,打電話去公司叫人!眼見狗一只接一只撲來,餘飛明腳上的皮鞋挨了一口,幾乎散了架,纏了外套的那只手狠狠揮向狗群,雖然打飛了幾只惡犬,但也很快見了血。楊陶打了電話,哪裏能忍得住,伸手從後備箱摸出一只扳手一杆高爾夫球杆,就下了車。他将球杆丢給餘飛明,二人相視一笑,手中武器互相呼應,竟然一時沒有落了下風。

然而不久之後,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受了傷的緣故,餘飛明竟然好幾次無緣無故漏了空檔,害楊陶被狗咬了好幾口。這一次,更是直接癱倒在地,楊陶拼着被狗咬,趕緊将他挪進車中,關上車門。現在他一人面對狗群,那些惡犬似乎也知道他已經是強弩之末,也不急着進攻,而是緩緩逼近,眼中迸發着駭人的紅光。看來要死在這了……楊陶心中暗嘆,真是倒黴的一生,最後竟然要落個被狗活活咬死的命運。只希望餘飛明能順利獲救吧。還有那個人……臨死之前,也沒有機會再見一面,不知道他以後,會不會偶爾想起我呢?

眼前一花,剛才在思緒中閃過的那個人,竟然真的出現在眼前。他的頭發比離別時稍微長了一些,依然是漂亮的亞麻色,身上還是那身黑T恤黑褲,也不知道多久沒洗,皺巴巴還有股可疑的汗味。手中……是那天噩夢中所見的光劍,只是這次不是一對短劍,而是一把長劍,光芒比那日更耀眼。落地時驚動了狗群,十七八只惡犬飛撲上去,那人手握長劍只挽了一個劍花,光劍在空中畫出一個炫目的半圓,劍芒所到之處骨斷肉折,鮮血噴湧而出!只一劍,狗群死傷過半,其餘惡犬嗚咽着,再不敢向前,向後退了幾步,齊齊四散逃去,那人也不追,踏着滿地血肉向楊陶走來,信手将長劍向身後一擲,光劍頓時化作幾十朵短匕,流星般射出,頃刻之間,野狗全部斃命。

“姚,姚照?”楊陶看得呆了,“你怎麽會在這?我又在做夢嗎?”

“這些可以等等再說,楊陶,過來,我帶你出去。”

楊陶怔怔,見姚照向自己伸出手來,便也伸出手去。突然之間,腳下剛才還堅實無比的路面憑空塌陷,楊陶啊了一聲,直直向下墜落!姚照搶上前來,兩人手指尖交錯,還是晚了一步。

“哈哈哈哈哈!”“餘飛明”從車裏坐起,瘋狂大笑,“姚隊長,你還是小瞧了我。真以為随便分一縷精神力出來就能困住我?楊陶已經被我送入他潛意識海中,那裏廣闊莫測,你還有多少精神力,可以用來邊和我鬥,邊去找他?姚隊長,做人莫要太托大,你還是乖乖讓我帶他走,我會好好待他的,哈哈哈……”“餘飛明”還在仰天大笑,姚照理也不理,一劍劃過,那□□的頭掉了下來,在地面上滾了幾滾。

人頭雙眼一瞪,“姚照,給你指了通衢大路你不走,我倒要看看,你精神力枯竭之時,是怎麽跪下求我不要殺你的!”

姚照一腳将那頭踩個稀爛,也跟着跳了下去。

☆、一片兩片三次片,潛意識裏好混亂

那洞極深,開始時洞壁漆黑,過了一會兒,周圍出現龐雜的光影與鏡像,變幻莫測,複雜紛亂。姚照知道,這是已經到了楊陶的潛意識海了。

人人都有意識,也被意識支配着冒出各種思想,做出各種行為,但是這種意識是淺層意識,真的深層意識是不受人自我控制的,而潛意識,往往會隐藏許多自己也不知道的奇怪想法。潛意識的形成,與人的幼年經歷,身體狀況,身邊環境都有許許多多的聯系,可以說人一生中所受到的傷害與心中的邪念,都會在潛意識中留下痕跡。在潛意識裏,各種念頭此起彼伏,随生随滅,無窮無盡,對于侵入者來說,這是一片毫無規律,極為複雜的未知領域。因此,将精神力深入到別人的潛意識中,是一件極為危險的事情,稍有不慎就會有去無回。有些人的精神世界非常豐富,那麽他的潛意識海也會更加叵測,精神力不夠的人,甚至撐不到進入潛意識深處就已經無力前行。

鏡像以極快的速度切換着,突然,姚照看到了一副自己非常熟悉的情景,他心念一凝,那幅鏡像驀然定住,并慢慢擴大,将周圍依然在不停切換的鏡像越擠越小,最終占據了整個畫面,仿佛一張巨幅照片。

姚照擡腳邁了進去。短暫的眩暈之後,眼前的一切都清晰起來。

這是楊陶的宿舍。仿佛一副立體的油畫,光線呈現出奇異的質感,給這與姚照印象中一般無二的場景,蒙上了一層頹廢的陰影。姚照在宿舍中走了一圈,仔細打量那些熟悉的物品,試着拉開每一扇櫃門,每一個抽屜,卻都徒勞無功。最終,他拉開了寫字臺第一層抽屜,裏面是一件他從沒有見過的物品。

一本相冊。

姚照知道,自己找對了。

翻開相冊,姚照再次産生那種眩暈感,定睛時,自己已經來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場景。他來到了A大的實驗樓外。

這一次,周圍的光線非常正常,與姚照的記憶沒有什麽差別,午後的陽光下,三三兩兩的學生從不遠處的操場經過,從溫度與太陽的位置來看,這是盛夏的一個午後。姚照沒有貿然行動,而是來到那棵老槐樹下,爬上了自己熟悉的位置,朝那個實驗室望去,果然,楊陶在裏面。同時在裏面的,還有一位頭發花白的老教授。

楊陶比記憶中高了些,壯了些,看起來無憂無慮。并不像平時那樣心無旁骛,他邊做實驗還邊與身邊的老教授說着什麽,似乎還因為不夠專心被責備了幾句,但他一副渾不在意的樣子,吐出舌頭笑了起來,那位老教授也跟着笑了。

似乎是工作告一段落,兩人的狀态明顯松弛了些,楊陶一邊說話一邊将窗戶推開,躲在窗邊樹杈之中的姚照可以清晰地聽到他們在說些什麽。

“……總之他們煩死了,一天兩遍電話地催我回家。我都說了要和老師吃小竈,人家師兄師姐哭着喊着要暑假補課還沒有這個機會呢。我老爸老媽啊,真是沒辦法。這下好了,一定要過來看我,嚴老師你說我一個二十來歲的大小夥子有什麽不放心的,還看得這麽緊,沒必要啊是不是?”

“小楊,也不能這麽說。父母對孩子的牽挂,不是你長大了或者有自理能力了就可以免去的,你要理解你父母。這幾天咱們趕趕工,把實驗進度加快些,你到時候好好陪陪他們。也請他們來我家裏做客,讓你師母露一手,做幾個拿手好菜!”

“哈哈哈嚴老師就等你這句話呢!那可說準了,我要吃師母那道紅燒肉,還有獅子頭,還有悶燒鲫魚,哈哈哈,老師你想吃啥快跟我說,我和師母點菜去,平時師母滿口高血壓高血脂地管着你,這回我幫老師你開開葷!”

“這孩子,沒大沒小的。菜啊倒在其次,你記得買壺老白幹帶去,我這都半年沒嘗到酒味了,真饞啊!”

姚照沒有再聽下去。楊陶和自己相處了一個多月,幾乎橫跨了整個暑假。在那一個多月裏,他從沒有接到過任何人的電話,更談不上一天兩次的關心問候;每天的實驗,他都是獨來獨往,從沒有得到任何人的指導。和肖揚在咖啡館的那次談話,肖揚明确點出了,楊陶是沒有任何可以稱為家人的人的。在潛意識裏出現的這一幕,是楊陶的願望麽?

“好可悲,是不是?”一個聲音貼着耳朵響起,正在沉思的姚照一驚,誰能夠不聲不響摸到自己身邊來?轉頭一望,是一個小男孩,十四五歲年級,一身中學校服,長相清秀,娃娃臉,一臉不屑。

“怎麽講?”

“明知道都不是真的,偏偏要每天妄想自己根本沒有的東西,還以為別人都不知道。這下被看光了,被外人看到了,真是丢臉啊。”

“你又是誰?憑什麽這樣說?”

“我當然有資格這樣說。”那少年說完,頭也不回地跳下樹,朝實驗樓大門跑去。姚照突然意識到了什麽,趕緊跳下樹去追,竟然追不上。那少年一路跑到三樓實驗室門外,一把推開門,門裏兩人還在談笑風生,一起扭過臉,驚訝地望過來。姚照這時趕到,拽住男孩,想要關門,可是那門似乎有千斤重,在姚照全力拖拽下紋絲不動。

“你,懦夫,活在幻想中,有個屁用啊!你有爹媽嗎!有導師嗎!他們不是死了嗎!不是死了嗎!”姚照捂住男孩的嘴,然而聲音還是清晰地,洪亮地,響徹了整間實驗室。

“你爸媽死于車禍!嚴教授死于癌症!別傻了!”

老教授一臉震驚,伸手想說什麽,然而只能看到他的嘴在動,卻沒有任何聲音。在午後的陽光下,他的身影越來越淡,最終消失在空氣中。而楊陶對于這一幕,似乎毫不驚訝,甚至笑了起來。

“你又追過來了。讓我再和老師喝一頓酒,之後再揭穿這一切都不可以嗎?真是嚴格啊。”

少年與青年對視着,微風從窗邊吹來,将二人的頭發吹起一般無二的弧度。突然,從實驗室的邊緣開始,一切都迅速地碎裂開來,消散成塵。

……

姚照回到了那間油畫般的宿舍。低下頭,第一層抽屜大開着,那本相冊卻再翻不開了。姚照心裏清楚,那相冊代表了回憶,對于楊陶來說,卻是虛假的回憶,這是他的夢想,一個永遠難以實現的夢想。不知道他有多少次在潛意識中想要得到夢中的一切,卻不能如願。虛假的回憶難以持久,而楊陶也并沒有沉溺其中,看來,他并不在這一層潛意識中。

姚照拉開了第二層抽屜。其中有一個敞開的糖果罐,裏面擺滿了大大小小的彩色糖果,晶瑩剔透。姚照拿起一個,剝開放入口中,甜甜的。

猛然間,他再次被拽入楊陶的潛意識之中。

一擡眼,是“貓爪樓”的黑色招牌,面前是它那大大的落地窗。透過咖啡館周圍那些植物高大的莖葉,姚照終于找到了那個人。他坐在中間的一個卡座上,對面那個女孩,似乎是姚照代班那天,在便利店裏與楊陶談笑的那一個。

姚照走進店裏,并沒有引起二人的注意。他繞到吧臺附近,找了個位置坐下,留意着那邊的動靜。

“……真是太謝謝你了,賀師妹。這下可幫了大忙了,說起來也不怕你笑話,我最近開銷有點大,真的等不及下學期的獎學金,如果不是你錄用我,我還不知道下周的飯錢在哪裏呢。”

“都是師兄妹,楊師兄你不要這麽說嘛。雖然你是研究生,我只是個本科生,但是我選修過嚴教授的課,他的人真的特別好,他還總拿師兄你給我們舉例子呢,說你又勤奮又聰明。師兄我也……多少知道一點你的事情,我覺得你特別堅強,又樂觀,又是學霸。這次能做同事我也超級開心。錢的事情你也別擔心,我在這裏做了一年多了,和老板關系很好,我去和他說,看能不能先給你按周結算,救個急,等開學你拿到獎學金再改成按月算呗。”

楊陶聞言,似乎很是驚喜,連聲道謝,還要請師妹去吃飯。賀晴爽朗地一擺手,說先記在賬上,等開學一起算,說罷連今天兩人的咖啡點心錢都順手結了。兩人邊說邊走出了咖啡店。姚照想要跟上去,走到門口就被一道無形的屏障堵在外面,怎樣都沖不破那層屏障,只能眼看着那兩人越走越遠。

“別追了,你過不去。”

“又是你?”

“不然呢?”那少年一副理所應當,跳到卡座上一臉挑釁地看着姚照。姚照也坐到他對面,直直瞪回去。就在這裏,咖啡店的場景也慢慢消散,不見,只留下兩人所坐的這一間卡座。

海鷗鳴叫,海風徐來,碧海藍天,金黃沙灘。周圍場景變成了海濱沙灘。這片沙灘無邊無際,仿佛延伸到了世界盡頭,海天之間,除了一條海岸線外似乎一無所有——除了那個突兀出現的咖啡廳卡座。

男孩跳下了卡座。也不知從哪裏掏出了一個空玻璃罐,他就地蹲下,開始撿貝殼。本來一無所有的沙灘上也就真的出現了許多貝殼。撿着撿着,不知何時,玻璃罐變成了鐵皮罐,正是姚照在抽屜裏發現的那一款。姚照也跳下了卡座,幾乎是一瞬間,卡座也消失在了海天之間。

“你的罐子可以給我看看嗎?”

☆、我是他來他非我,因非因來果非果

“你怎麽還在?”

“我為什麽不能在。”

“你不應該在。”

“你的罐子可以給我看看嗎?”

“我為什麽要給你?”

“因為我還在這裏。”

“這是什麽狗屁理由……”

“因為你允許我在,你希望我在,你的潛意識容納我的存在——楊陶,把你的罐子給我看看。”

那男孩站起身,瞪着姚照,但還是将懷中罐子往姚照手裏一遞。二人傳遞的瞬間,裏面滿滿的貝殼搖身一變,再次化為晶瑩剔透的樣子,卻并非糖果,姚照伸手接過,是一罐玻璃珠。他拈起一個,湊到眼前,能看到裏面有個小小的楊陶在說話。

“這個給你。”少年在地上抓起一把沙子,傾倒在姚照手中時化成一只海螺。姚照将海螺對準耳側,果然聽到一個小男孩的聲音從裏面傳來。

……

“謝謝阿姨,真好吃。”

“小陶,以後你要是晚上沒事,就來阿姨家做功課,然後在這吃飯吧。你和大成是同學,以前也沒少給他複習功課,現在家裏出了這麽大的事,阿姨也幫不上什麽忙,管你頓飯也是應該的。”

……

來來回回,就是重複這兩句話。姚照換了一只玻璃球,繼續聽起來。

……

“楊陶,這是全校師生給你捐的錢,不算多,但是也是大家的一點心意。楊陶你的學習一直都很好,現在是初二,正是兩極分化的時候,希望你能夠堅強起來,你的父母一定也不希望你一蹶不振。有什麽事情可以和老師說,老師能幫你的,都會盡量幫助你,你看好嗎?”

畫面中,還是那個小小的男孩,哭得一臉鼻涕眼淚,接過了對面那位年輕溫柔的教師手中的一個信封。

……

姚照接着看下去。畫面中的楊陶有十三四歲的樣子,有十四五歲的樣子,也有十八- 九,乃至二十多歲的樣子。內容也都是一些瑣碎的小事,有在咖啡館複習到忘記時間,店員沒有催他,而是在他所在的那個角落單獨留了一盞燈;生病缺了課,同學特意把筆記記好複印一份送到宿舍;每天都去的早餐鋪,在期末考試那天早上,老板給卷餅裏加了雙份蛋,卻只收了一份的錢;研一期末考試似乎成績并不理想,但是古板的教導主任找他談話之後還是決定特事特辦保留他的獎學金資格,等等。有只出現了一次的陌生人,也有常常出現的面孔,之前見過的嚴教授更是常客,陪他做實驗,測數據,帶他回家吃飯,幫他确定研究方向、批改論文,為他争取機會,搜集用得到的資料著作……

那少年一直在觀察姚照,見他看了一小半就停了下來,便開口道,“這些,都是楊陶所收集到的“善意”。他将別人對自己的善待收集起來,一遍遍回味,用記憶将它們打磨成渾圓的寶藏,然後收藏在潛意識裏。如果遇到了困難,想要放棄,想要消極以待的時候,他會将這些善意拿出來,在心裏默默品嘗。”

姚照沒有做聲。過了片刻,他才說道,“為了不辜負這些人,所以才要努力是麽。人活在世上,要做什麽、選擇什麽,難道不是為了自己的原則和立場?你這樣,會不會太累了。”

“但是對于楊陶來說,有這麽多人還在看着他,期盼他過得好一些,這是他繼續前進的全部動力了。”

是為了不辜負別人,所以才要努力。除此之外,就沒有活下去的必要了。如果只是為了自己的話……其實怎樣都好。少年沒有說出口,姚照也沒有,但是他們兩人眼神交彙間,一切都無可遮掩。

“你為什麽和我說這些?如果要這麽努力地去給自己動力,那麽內心深處的消極想法,是不會輕易對別人說出口的。這些話,你不是在為自己說,而是在替楊陶說。你是楊陶……但你又不是我所認識的那個楊陶。對麽?”

男孩的臉上第一次有了可以稱作笑容的表情。雖然轉瞬即逝,但是從這個淺淺的笑容中,姚照看到了自己所熟悉的那個成年的楊陶的影子。這一刻,對于那個楊陶的思念無可遏制地在他的心中蔓延。

但現在并不是可以讓感情放肆的時候。

姚照随着那少年一同在海灘邊坐了下來。

“我是楊陶的潛意識。一個多月前,甚至并沒有我,我就是這整片海洋,整個天空,我是楊陶心中所有不知名的念頭和思緒,随意生長,随意消亡,在混沌中存在,也許一直到楊陶生命的盡頭。但是一個多月前的一天,我突然産生了“我”的意識,知道了我是什麽,也就在那一刻,我被排斥出了他的潛意識海最深層。我能看到許多事情,也能聽到許多事情,但是我什麽都不能做。一直到今天,你進入了這片海洋,我意識到,你就是我——也是楊陶——在等的那個人。”

“是誰将你排斥出來?是不是……肖揚?”

“你說餘飛明?那個僞君子,只有楊陶那個傻缺才會相信他。這件事情要怪你,如果不是你,他也不會那麽輕易地上當。能夠封鎖……”少年突然頓住,不知何處冒出來的道道枷鎖将他的嘴巴完全封住,甚至扼緊了他的喉嚨!姚照下意識地祭出光劍,但他的手被少年一把抓住,面露痛苦的少年擺了擺手,還安撫似地拍了拍姚照的肩膀。過了一會,枷鎖慢慢松開,少年将它們扯落地上,化為砂礫。

“你沒事?”

“沒事。那個話題不能再談,之後你就知道了。總之,我能告訴你的就是,當我成為“我”,楊陶的潛意識也随之分層。第一層,本應該是回憶的部分,卻滿是虛假,替代回憶的是他的夢想,裏面他不但父母雙全學業順利導師健在還取向正常交了如花似玉爹媽喜歡的女朋友,就那麽想做人生贏家麽?簡直可笑;第二層,本應該是希望。但你也看到了,在樂觀積極的圖景下,底色其實是虛無與絕望。別人給與的善待,對于別人來說只是一時興起的随手之舉,再美麗也只是玻璃,但他卻當做寶貝一般用來取暖。我真的沒想到他會這麽脆弱,這麽孤獨。而第三層……本應該是他心中的恐懼與愛,但現在,連我這個他自己的潛意識都不敢給看,我真的不知道,那裏面是什麽樣子。”

“那麽,你還有什麽,想要對我說的麽?”

少年聞言,笑了起來。

“你真的很聰明,不愧是他看中的人。沒錯,這次應該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吧。作為他的潛意識,我知道他的一切,但是他卻不能知道我的所思所想。我的心願也罷,渴慕也罷,随他而生,能否如願也只能聽從于他的行為。那麽這一次,我也為了我自己任一次性 -吧。讓我的心願成真。至于他的心願能否成真……就要看他自己了。”

說罷,少年走上前去,擁吻了姚照。

海風徐徐吹來,吹動了少年柔軟的額發,拂過他緊閉着的,微微顫動的睫毛。姚照沒有迎合,也沒有反抗,淡然的眼神描摹着少年的眉眼,最終,也只是将雙手輕輕環繞在少年身後。

一吻作罷,少年定定凝視對方的臉,最終只說了一句,

“姚照,你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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