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岳青峰修輪椅時,為免旁人打攪,是撿了一間放雜物的空屋子,把裏面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收了,拿出鑄器的鼎爐重煉法寶。房間總有八九平米,連念初回來也能住得下,只是不夠地方搭床睡覺了。

反正兩人都是修士,不需睡眠,連念初進門便把熱騰騰的排骨和切好的鴨子、腌的雪白酸辣的藕帶擺出來給他當晚飯,坐在小杌旁細細給他講這一天的經歷。

說起有緣人的弟妹不太聽話,竟然在外人面前說大哥不好時,岳青峰也若有所思地看了後面小屋一眼:“他那個二弟也頗無禮。他進門時我好意出去迎了一下,想跟他說借宿之事,誰知他見面就想趕我走。我不好跟個凡人争執,便把房門鎖上,硬待下來了。”

連念初微微噘起嘴,不悅地說:“有緣人就挺熱情好客的,門口鄰居也不錯,他這個些弟妹怎麽這麽不講理呢?難怪人都說‘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皆是讀書人。’”

這句子用得不倫不類的,岳青峰卻覺着他怎麽說怎麽對,連忙點了點頭:“這都是家長教得不好,光讓他們學習了,思想教育都沒做到位!以後咱們滿衣長大了就進千蜃閣學幻術,不能讓她的人生都耽擱在考試上!”

說得對!

連念初下意識看了看他的胸口,仿佛從中看到那一湖不謝的白蓮,不禁想上手摸摸。岳青峰對他的一舉一動都十分上心,看眼神便知那只手要往自己身上伸,于是大方地挺起胸膛,任憑他摸。

可惜那只手還沒伸來,房門已被人敲響,連念初“哎”了一聲,就跑去開門了。

門外站着的正是有緣人。

方晴石應付過弟弟之後,便過來問他們要不要睡自己的房間,要不要搭張床。連念初推開房門迎了他進去,指着岳青峰煉器的爐子給他看,說:“岳兄的法寶壞了,這兩天得在這兒煉器,你們屋子裏的東西他都收起來了,你要用什麽跟我說一聲。我們這些神仙是不要睡覺的,你自去休息就好。”

說話時就看見他身上已換了件破舊的T恤和短褲,露出沒什麽肌肉的削瘦身體。因為長年勞作的緣故,他身上的筋節有些粗大,骨骼突出,體态并不完美。好在吃了美白丹之後膚色白皙,穿着衣服不太顯眼,以後還可以慢慢休養回來。

連念初有心再給他來兩粒丹藥,又擔心他家裏人看着太明顯,便把丹瓶撂下,從靈湖空間裏拾掇了幾身睡衣,讓他回去穿着睡。

那睡衣都是真絲的,摸着光滑如水,方晴石舍不得穿這麽好的衣服睡覺,托在空中不願意收,連念初便挑起他頸間的紅線,拉出玉瓶來給他看:“這是神賜予信徒的東西,給你你就拿着,覺得貴重就加倍信我,早晚把蓮花拿出來頂禮膜拜,深深印在心裏,也不用什麽香花寶燭,真誠就夠了。”

方晴石這才收回手臂,抱着衣裳和兩人鄭重地道了謝。

岳青峰也含笑答禮。白天他被連念初抱着下車,之後就直接推進了房裏,來不及細看,在燈下看清楚了才發覺這個人的臉似乎有些眼熟,特別是嘴角勾起來,唇形和下巴肌肉拉開的弧度,仿佛不久之前才從哪兒看到過……

咯噔。

房門關閉,方晴石心裏忽然映出一面半人高的鏡子,通明的燈火中映出一張不再黝黑粗糙、甚至有些好看的臉。那個笑容,下半張臉笑起來的弧度,不就和這位岳先生有些相似?

難怪白大神特別關照他,說和他有緣份。他有些小小的慶幸,回去換了新睡衣,含着淺笑入睡了。

轉天一早連念初便在院子裏支了小爐子,用深鍋熬了白粥,灑上切碎的龍蝦、魚肉和蟹腿肉,再蒸幾屜素腸粉,便去叫方晴石起來吃早餐。趁着昨天打出了幾分名氣,早點兒吃完還要去擺攤。

方晴石揉着眼睛剛坐起來,方晴海便挑開簾子,從那間和他房間相通的小屋裏出來,皺着眉看着他那身真絲睡衣:“大哥,你要到哪去?”

連念初是用神識傳音叫他,根本沒敲門,他也不好說自己被神特別叫去吃早點,便支支唔唔地說:“我聞到外面有香味,想看看是不是連老師他們在做飯。咱們是收了人家租金的,至少得幫幫忙吧?”

方晴海冷眼看着他身上新換的絲質睡衣,眼裏閃過一絲不快,皺了皺眉:“你穿着這麽幹淨的衣服還怎麽幹活,先換衣裳吧,我幫他們弄!”

他快步走出平房,把房門從身後拉上,擡眼看向連念初。他也是一身雪白,跟昨晚回來的他的大哥一樣光鮮,而他旁邊乘着綠輪椅的人笑容溫柔滿足,也得昨晚剛從外面走來的大哥一樣。

不……應該說,是大哥像他們。大哥遇到他們之後就越來越不像這個家的人,像起這些外來人了!

他緊抿着薄唇,反手鎖了門,向着院裏的兩人走去。

他知道自己應該更沉穩,可是他做不到,他心裏潛藏的恐懼和憤怒在胸膛鼓動,走到那兩人面前便忍不住問道:“你們到底想來幹什麽?”

連念初一手拿着鍋蓋,擡眼看向他,慢悠悠地說:“我跟岳兄是來山裏觀光的,他的輪椅壞了,得修兩天,我沒事就在山下擺擺小攤、賺點家用,沒想幹什麽啊?”

方晴海眸色發暗,眼皮輕顫着,不經意地掃了岳青峰一眼,說:“我們這房子小,家裏大人都不在,又有女孩,住兩個大男人我不放心。你們租別人家住吧!”

連念初瞟了他一眼:“晴石已經挺大了,能頂門立戶了。他當大哥的願意留我們,你這個弟弟憑什麽不同意?”

就憑這個家是我當家!方晴海恨恨地看着連念初,磨着牙說:“你們給了多少錢租金我都給你們,那身衣服也會讓大哥還你們,立刻搬出去,不然我報警了!這村子和底下的鎮子裏都是姓方的,不會讓你們兩個外姓人翻了天去!”

連念初心中微怒,岳青峰忽然從後面拽了他一下,低聲道:“搬就搬,這個村子總不能沒人願意收留咱們。你天天和有緣人出去賣東西呢,不在乎晚上這一會兒。”

他說話總是那麽有道理,連念初便把那口怒氣嘆了出來,撂下鍋蓋說:“那行,我們吃完飯就搬。衣服就不要了,你讓晴石出來跟我們吃早飯吧,昨天他忙了一下午,我得讓他吃口好的。”

方晴海冷冷地說:“不用,我們家再窮也不少他一口吃的,用不着別人養!你們吃了就趕緊走吧,以後也別拉着我哥賣東西,我們家是種地的,不能為了那幾塊錢扔了我們家的根!”

他推開院門離開,頂着清晨微寒的空氣默默地走向遠方,敲開了一間大門:“叔爺……咱們村兒裏來的那兩個人不對。您知道我哥的事,您得看着點他們,不能讓咱們老方家的人給那些外人帶走!”

門後的老人原本打着哈欠,聽到這話眼裏驀地閃出一道精光,看了一眼他家所在的方向,鎮定地說:“海子你別怕,石頭是咱們方家的人,得給你爹娘養老送終咧,管他誰來也不好使。昨天叔爺就知道他們了,那倆人裏是有一個力氣大,可是那個瘸子不頂事,看着也挺老實的,村兒裏給你看着,不會讓他們鬧起來!”

方晴海點了點頭,又叮囑了一句:“我看那個坐輪椅的有心思,他不敢跟我說話,陰陽怪氣的。而且他長得……像我哥。我讓他們搬出來住了,叔爺你幫我盯着點兒。”

老人點了點頭:“還是你娃心細,顧家,你六嬸他們也看了半天,都沒看出那倆城裏人像你哥。沒事,回頭甭管他們租誰家,讓大夥兒盯緊了那瘸子,剩下那個就鬧不起風浪來。你那心思就好好放在學習上,從早蛤考個大學,也給咱們老方家祖墳添光!”

方晴海心裏還有些不安,但他是高三生,開學開得早,功課重,昨天請半天假已經是極限了,早上盯着連念初和岳青峰出了門便不得不匆匆離開。臨行之前,他還是叮囑了弟妹們看家,一是不許這倆人再住進來,二是不許大哥再跟連念初走。

兩個弟妹乖巧地答應了。

方晴石從屋子裏被人放出來,就見到這個家重新變回了原先冷冰冰暗沉沉的模樣,連念初和岳青峰不見蹤影,問弟妹們也得不到回答。兩個小人兒在堂屋裏寫作業,一副不屑的神氣說:“不就是個擺小攤兒的嗎,愛去哪去哪,住咱家還影響我們學習呢。你要找自個兒找去,別打擾我們!”

他只好到村子裏問問認識的人,卻不知為什麽,那些人看見他都有些閃閃躲躲的,提起那兩個人就只說:“沒在我們家。”

直到走遠了,張着他聽不見了,才偷偷地背過身看他一眼,私下議論着:“是有點像……石頭咋兒這白了,跟城裏人似的。”

“可不是白,他小時候就俊,臉是後來幹活兒多了風刺啦糙的,跟咱這些泥裏打滾兒的野小子不一樣。”

方晴石自打吃了連念初的丹藥,耳力也提高了許多,別人聽不到的聲音,他聽來卻是清楚得如在耳邊。那麽多人都在議論他的臉,他漸漸意識到,方晴海生氣就是因為他像岳青峰;而村裏人不肯告訴他那兩人住在哪兒仿佛也與他們相似的面孔有關。

可長得像又能怎樣,岳先生是個神仙,終不成還能和他一個凡人有親?

他搖了搖頭,見天色不早,一時也找不見連念初他們,索性先回家裏拎了鋤頭,打算到地裏松土澆水。

到了山上才發現,他家的地已經被人重整過一遍,灌了水,上了新肥。他種得不齊的冬小麥苗也被人重栽過,青苗從塑料薄膜裏伸出來,一片郁郁蔥蔥。

他拎着鋤頭站在地頭兒,只見一襲不染塵土的白衣從地那頭兒走過來,朝他揮了揮手:“你終于出來了?我跟岳兄搬到你們村中間一家……好像叫七叔的家裏了,他們家挺好客的,有事去那兒找我們。”

方晴石看到他便松了口氣,也笑了笑:“還麻煩你幫我種地,你衣裳沒弄髒吧?這些農活以後都我來幹吧,你別沾手,別再累壞了腰。”

這點活兒算什麽。連念初把他的鋤頭和殺蟲劑收進空間,看着半天高的太陽問:“還有活兒嗎?你家這地不夠好,水也偏堿性,再賣力拾掇收獲也有限。不如去市場挑幾只牲口,我給你設計個生态養殖系統吧。”

可方家不只地少,院子也小,養兩頭豬已經勉強了,幾只雞也是在外面散養着,生态養殖根本幹不起來。

連念初跟他回家考察了一圈,便放棄了循環養殖的理念,看着院子角落裏兩只瘦弱的公豬說:“這種大白豬賺不上錢來,我幫你壘個豬圈,回頭去林子裏抓幾頭小野豬。野豬肉貴,你就在省裏租個固定攤賣野豬肉,慢慢也能幹起來。”

那野豬養大之前呢?還是賣你的豬嗎?

方晴石欲言又止,看着自家破爛的院子,也沒底氣說不,轉而問道:“你天天跟我出去,把岳大仙一個人留在家裏不要緊嗎?”

連念初微笑起來,臉上透出溫柔的光彩:“他要修輪椅,我也幫不上忙,他身子裏又有女兒陪着,應該不會孤單的。而且你也是我重要的信徒,我也不能放下不管,什麽時候你能真的信我,我就能回去陪他了。”

身子裏有女兒……那位岳先生……那麽闊的肩膀、那麽平的胸膛,竟然是個女人、不,仙女?

他背後驀地浮起一層白毛汗,重重地搖了搖頭,甩掉腦子裏多餘的妄想,勉強笑道:“白大神你們真……真恩愛。你們當神仙的沒有重男輕女的事吧?比凡人強多了。”

連念初笑道:“你不懂,這年頭生女兒比生兒子好。兒子苦啊,上了學就得考試,不知考多少年才出頭。小滿衣長成了女孩,我跟岳兄替她慶幸着呢。”

方晴石卻有些羨慕地說:“我倒是願意考試呢,就是沒機會上學。大仙你們這事回頭也聽聽孩子的意見吧,說不定你們的閨女也愛上學呢?”

他當年倒是很想讀書,可是家裏窮,當時父母又要出去打工,家裏地裏的活兒唯有他能撐起來,只好辍了學。兩個大仙那麽疼愛女兒,為什麽不讓她讀書呢?

連念初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你喜歡上學?那倒也不難,正式大學可能來不及,倒可以自考,拿了文憑再去考研、考博,也是個出身。”

不,他不敢奢求博士什麽的,能當個大學生就心滿意足了!“自考”這個詞仿佛點亮了方晴石的心,他算着地裏的收入,又細細回憶着昨天擺攤的過程,在心裏盤算起該怎麽賺錢攢學費。

他跟着連念初上山挖石頭、抓小野豬,回家和水泥壘豬圈……一路上都是笑意盈盈。吃飯時弟妹嫌他身上都是泥,髒了桌椅,他也沒往心裏去,只是滿眼灼熱地把碗端到了院裏的新豬圈旁,盼着那些小豬早早出欄。

連念初順便把他家的旱廁也改造了一下,建了個積肥的陰窖,堆出來的沼氣通過沼氣池連到廚房,建了個沼氣燃氣竈。

有了沼氣竈,他做飯時就不用燒杆子,不用一邊看火一邊炒菜了。

方晴石蹲在竈臺前幾乎舍不得離開,一遍遍摸着光滑漂亮的不鏽鋼竈,心裏分明高興着,又有些難受。這種東西在農村已經很普遍了,只是方家沒有壯勞力,又要供三個孩子讀書,父母寄來的錢一分一毫都要省着用,要不是連念初幫他幹活,他還不知什麽時候能用上這麽省力的竈具。

他們在村子裏幹了幾天活兒,和美容中心約定取照片的日子也不知不覺地到了。連念初打算再帶方晴石去擺個攤,卻不知他們已經在省城出名了。

方晴石打孩子的照片被那天在小店裏吃冰的年輕人PO到網上,省城的媒體官博還轉了這條消息,讨論孩子教育問題。同店幾個路人紛紛上照片印證,轉得紛紛揚揚,那天買過他們肋排的人看到新聞,才知道擺攤的所謂準大學生和他的老師根本就是一對騙子。

“大學生”是個暴力打孩子的文盲青年,他的老師更是來歷不明,省城幾家高中都發聲否認有這麽位老師。

買肋排的人中有不少憤怒于受騙的,便把他們怎麽受騙、怎麽因感動買了無證無照的高價排骨、桂花鴨的事也發到網上——雖然肉很好吃,可這是原則問題,不能原諒!

事情在短短兩天內就發酵起來,整個省城都在議論這個暴力對待弟妹,又擺攤騙錢的少年,呼籲城管加強這方面的管控。

沒過多久,給方晴石拍照片的那家美容中心員工也看到了這條新聞。前臺小姑娘憑着純潔的顏控的正義感,把店裏貼着的,他美白之後拍的精修照片PO到網上,并配上了發自肺腑的聲援:“這個少年晚上收攤後在我們中心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不整容,不修圖,就做了個美白面膜,真人長這樣的——”

她連發了好幾張圖,義正辭嚴地問:“這樣一個美少年為了給家裏賺錢弄得蓬頭垢面,受盡辛苦擺地攤賣肉,他弟妹們卻在外面吃冰,不聽哥哥的話,不該打嗎?他的老師長得比他還好看,你們相信這樣的人需要騙錢嗎?”

“他們要是站我面前找我要錢,什麽都不用賣我也願意給!我支持美少年,他不可能是騙子!”

在正反兩方熱吵和單純顏控存圖黨的力轉之下,這張圖很快炒上了熱搜。遠在上京一間辦公室裏,一名年輕人忽然扔下鼠标,推開椅子奔出辦公室,而他面前的電腦屏上,正顯示着那張幾乎在眨眼間就風靡了整個網絡的照片。

他跑出去時幾乎撞到門上,跌跌撞撞地扶住門框,又朝外跑去,邊跑邊撥通手機,朝着裏面高喊:“爸,爸,你快上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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