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你打哪兒來的?”
村西中藥店的朱大姐從櫃臺後鑽出身,一門心思的想從面前的女孩兒口裏撬出點話來。
朱大姐盯着女孩兒看啊看,怎麽瞅怎麽不像是她們村兒本地的。
見女孩兒不吭不響,朱大姐動了心思,問起了送她來的那個男人。
“何處傑是你什麽人?”
面前的女孩兒十八.九歲,擡起眼睛來暗溜溜的一汪水,細皮嫩肉。
朱大姐捋了捋自己的袖口,想這世上還沒有我朱玉玲問不出的東西。
她繼續說,“你聽過這個名字嗎?”
鐘霜點了頭。
朱大姐按着計算器可以一眼都不看,名堂都放在了心裏頭,這她知道。
“何處傑是你男人。”
朱大姐又說。
鐘霜輕提了睫毛又很快垂了下去,嫩的掐得出水,白生生的還是個孩子。
朱大姐瞄瞄外頭的熱鬧,仿佛與己無關,說:“知道男人的意思嗎?”
不出所料,鐘霜只搖頭,頭發軟的搭在了腦殼上,細草似的毛絨絨的蓋上了一圈。
朱大姐說:“男人的意思是睡過覺了叫男人,你們誰過覺了嗎?”
村裏的睡覺方音是普通話裏的困覺,鐘霜使勁聽聽不懂,頂的一頭黃毛更黃了,眼睛還暗。
朱大姐笑笑了,說:“傻孩子,看你憨的,困覺了沒?困覺了沒?答個醒兒不就行了,怎麽一句話都說不出。 ”
鐘霜點點頭,這才聽懂了,“困了,困了。”
她只是給何大哥的兒子來抓藥,好容易聽懂了在說什麽。
這村旮旯裏的人都操着一口讓鐘霜稀裏糊塗的鄉音,鐘霜聽不懂。
村口村尾的人講話像罵人,字一個一個的蹦出來。
前面的朱大姐也是一樣,紅嘴白牙開上了再合上,鐘霜半個字都沒聽清。
總算朱大姐講了個明白點的,見鐘霜傻氣,費心了講兩遍。
“困覺了沒?”
“困了。”
昨晚上她哭到了淩晨一點起來,一大早的何大哥被男人叫出去了,何大哥的兒子開始哭,鄰居說發燒要抓藥請大夫看。
她從早到晚都睡不踏實。
朱大姐聽她這麽說就知道,鐘霜跟剛死了老婆的何處傑搞上了。
朱大姐從櫃子後一手撈魚似的抓了兩包藥遞給了鐘霜,說:“拿去煎了,用中藥罐知道嗎?”
鐘霜點點頭,伸手拿過。
朱大姐低眼看見鐘霜的手指長長細細,一點糙不沾,指甲圓潤飽滿,嘴唇鮮紅。
“去吧。”朱大姐坐下凳子裏繼續清算賬單。
門外鐘霜踮着腳尖挨着門板子出去,細腰一扭,胯往外坐,掩上門輕輕的走開。
朱大姐繼續看着賬單,卻浮躁起來,心不踏實的亂跳亂動。
她是個不安分的主兒,有什麽就往外邊倒什麽,藏不住心思。
窗外邊兒子“砰砰砰”的砸鍋爛停鐵鬧騰的不安生。朱大姐擱下賬目,踩她的三寸金蓮“撲撲撲”的走出門到村頭跟小姐妹唠嗑,說到他們村子來做生意的何處傑搞上了一個十幾歲妹妹,一起睡過覺了。
鐘霜也不知道,她稀裏糊塗的就成了何大哥的女人,這件事半天時間發酵開來就傳的沸沸揚揚,人盡皆知。
她拿了藥材進屋,一輩子也沒煮過中藥,拆開來看了才知道這不是一盒一盒的西藥板。
何大哥的兒子一歲半,皮膚就黝黑發亮,“哇哇”的在床上哭。
鐘霜坐在床邊瞧着小孩兒,手摸一摸他的腦門。
小孩兒的淚水混着口水一股腦兒的流下來。鐘霜躲了躲,很及時的避開了不沾。
窗戶板子這時候被敲響。
“大妹子。”鄰居婆婆好心的探進臉來,一看滿地的狼藉,“哎喲”“哎喲”的叫道:“這怎麽搞的狼狽成這樣。”
地上的棉被,吃的藥,鍋碗瓢盆掀了一地,打過仗似的一片亂糟糟的滿目瘡痍。
她一眼掃見了鐘霜,嘆口氣:“大妹子,你帶過小孩沒?”
鐘霜搖搖頭。
鄰屋婆婆拿了門的就拖把,進來三兩下就把髒東西掃了。
“我們阿辛乖,”鄰屋婆婆拍着何大哥獨苗兒的胸脯,說:“都吐出來才好呢,咱們阿辛是福人相。”
鐘霜看着阿辛仔慢慢的止了哭,臨屋婆婆把他的邪火都趕跑了,阿辛仔就不哭了。
“大妹子,藥買回來了沒?”鄰屋婆婆娴熟的抱起來阿辛仔搖了搖。
鐘霜點點頭,彎腰拾起來兩包厚得牆樣的藥材。
藥材的小碎葉子片趕趟兒似的順着他的動作從邊縫隙緣裏窸窸窣窣地落了下來。
鐘霜把幾片叫不出名的藥葉子撿起來,鄰屋婆婆見了說:“放那兒吧我來煮,你出去看看處傑回來沒。”
鐘霜“哦”了一聲,出了院子門,外邊一汪被浮萍填綠了的破池塘。
她拉了把椅子坐下。
何處傑昨天把她從幺癟三的手下救出來,帶回來一問,才知道鐘霜被養父賣了。
養父從前打心眼裏疼鐘霜,不是親生的,可吃穿住行都很講究。
鐘霜沒吃過苦,也沒受過累,一路順風順水直到養父事業受挫,請了大仙來看,才知道她是災相。大仙掐指一算,提了養父一個醒兒,要是想事業轉順就把家中正值雙十芳齡的女兒郎賣了抵災。
鐘霜符合條件,養父心裏雖然不是滋味,可為了事業着想,還是賣了。
村裏的幺癟三是大仙推薦的,養父知道留不住,賣之前晚上叫了鐘霜推心置腹。
“我這麽多年對你也不薄,是時候你來換我恩情了。”養父看着大仙送的招財金龜缸說,“我本來想把你養到二十歲,還有一年,可是你我緣分已盡,上天讓你在我家的日子呆夠了,就走吧。”
說是養女,養父看中了鐘霜很大程度是因為當年兒子病重撿了孤兒院長的清秀漂亮的過來沖災。後來兒子還是死了,養父就拿鐘霜當親生的看。
鐘霜不讀書,養父覺着讀書沒什麽用,只會讓這小養女有飛上枝頭當鳳凰的野心。
養父搖着頭說:“女孩子太多野心,不好。”
鐘霜是不明不白的進了養父鐘家,過了幾年快活自在的日子,年歲大了又不清不楚的被送出去。
她被賣給了幺癟三。
幺癟三六十歲了,比養父還要年長,一身雞皮子麻的後山上的老樹皮一般坑窪。
鐘霜才十九,她一無所知。
何處傑是村裏木材生意的合作人,面向對象是鎮上的家具廠,何處傑在中間做調節,因為工作需要,常年在村裏租房子住。
鐘霜不願意同六十歲的老翁成親,做那種事更心寒。
何處傑救了她,幫了鐘霜大忙,帶鐘霜出來。
鐘霜不知道去哪,她被明白的告知前十幾年的“家”已經拒絕讓她進入,視若洪水猛獸。
她沒文化沒大學可讀,無家可歸。
何處傑是個好人,帶她回了家,卻不想幺癟三記仇在心,埋下了禍根。
鐘霜搬了把凳子坐在上邊等,望穿秋水。
天邊陰沉沉的,山野間沒什麽光亮,陰雲連綿。
過了三秒她“蹭”的一下起身。
一行四人從池塘對口的沙土地上扛着擔子走來,一人一個角,赤腳埋在沙礫石子裏。
四個男人走過來遠遠的看見了鐘霜,避開地上的鴨屎堆子。其中一個人說了句什麽,四個人都停下了。
鐘霜站起來,腳鉛塊似的重。
剩下的三個人見鐘霜一動不動的立在那裏,互相之間對視了一眼,心下了然,拎起擔子架又扛起來。
這回筆直的徑自走到了鐘霜所在的斜坡上。
最前邊的男人腳掌粗厚寬實,皮糙肉厚,赤着上身臉龐精悍。
他的視線像熱爐裏的鏟子一樣在鐘霜的身體上下遛了一下。
“死了。”男人轉了轉頭向身後的三人說,“放到空地裏去。”
那剩下的三個打着赤膊的男人便應了聲,悶聲不語的擦肩走過了鐘霜到門前庭子稻地裏。
正是稻谷豐收的季節,天高氣爽,男人們一口氣把死人擔子從村口搬到了村西裏面。
鐘霜坐的椅子被劃啦的一下放了倒,她往邊兒一跳,比誰都快的扶起了木凳子。
來不及拿進去鐘霜直接緊在後面追了進。
四個扛屍體的男人“一”“二“三”做馬步似的穩穩實實的紮進了地裏,把擔子放下。
屋子裏的鄰屋婆婆哄着阿辛,聽見聲響出來一看。
她幫忙晾曬在何處傑稻地裏的稻谷濺了開給何處傑的屍體讓道,鄰屋婆婆不敢抱着阿辛最近,心下有了數,可腿上直打鼓。
男人們抹一下汗,轉頭見了鄰屋婆婆說:“趕緊收屍吧,剛死,還沒發僵。
鄰屋婆婆捂緊了阿辛的腦袋,不讓阿辛看,心重的沉鉛。
“是誰?”
“還能有誰,”男人說,“知會了家裏人就來收吧,一定死了。”
鄰屋婆婆聽了俨然一尊大佛,僵住不動,她怎麽也想不通,早上出門還完完整整的何處傑到了中午就竟少了一條命。
她一步三個顫,打從腦袋裏直涼到後腳跟。這四個收屍的男人見了,互相搖了搖頭,準備出來,正是就見到鐘霜從四人身邊走去屍體旁邊。
1-2
鐘霜蹲下來,何處傑的臉漿糊似的幹幹的,有些白,像刷牆匠塗過以後的牆皮子一樣的嘴唇幹裂着,何處傑死了,胸口的一把匕首仍插在衣服裏,紅色沾遍了匕首邊緣,其他地方沒有太多烏七八糟的痕跡。
這邊三個男人的汗頂着暗沉沉的烏雲,一滴滴的落下。
他們眯眼看着鐘霜把手指頭沾一沾,一顆一顆的潤過,手指都含濕了,按在何處傑燥裂的嘴唇上。
分明沒有太陽,空氣卻悶的慌,男人們的汗一滴一滴的落在了地上。
鐘霜揉了揉何處傑的胸口,說:“何大哥,你怎麽了?”
“死了。”後頭的男人說,“他死了,刀子捅死了,沒多久。”
何處傑的眼睛緊緊的閉住了,視線向下看得到他沾了灰塵的褲頭帶子完完整整的阖着,隐隐約約的劃了一道疤,從肚臍裏露出來。
何處傑的肚臍上的确有道疤,鐘霜昨天無意中見到的,像一道線。
鄰屋婆婆張着幹瘦起鱗的五指埋住阿辛的眼不讓他看。
阿辛吵起來,發着高燒渾身滾燙滾燙,皮肉溫度一節一節的上升。
鄰屋婆婆哽咽了:“多苦的孩子,媽媽剛死,爸爸也死了。”
男人們扭頭看了看這個會說不标準普通話的女人,四十五來歲,頭發白的刷了漿一般飽經了風霜。
村子裏的人都叫她婆婆,年齡小的叫大婆婆,年齡大的就叫她小婆婆,一聲一聲“婆婆”“婆婆”,生生的催老了這個四十三歲的女人。
鄰屋婆婆抹一把臉,問這幾個男人:“怎麽死的?”
男人們說:“刀捅死的。”
何處傑胸口的一把刀明晃晃的碩人眼,鄰屋婆婆能不知道是怎麽死的嗎,她又不眼瞎。
“誰殺死的?”鐘霜站起來,轉頭來問。這四個男人互相對望了一眼,其中一個搖搖頭,說:“不知道,我們只是收屍的,誰死了,就收誰。”
男人們不會講普通話,又是一口濃重口音的村話,鐘霜一如既往的像聽天書。
男人們看看鐘霜,“你去找他的家人,來送葬。”
鐘霜沒吭聲,她想不到自己來的第二天何處傑何大哥就死了,亡于非命,養父家大仙講她是個掃把星的話一樁一樁的浮上心頭。
“買棺材去李大爺家,”男人們轉身走了,說:“李大爺家賣棺材本生意,這筆生意好。”
他們出了門發現有個小不點支棱在門口聽牆根。
一看見男人們出來,小不點雀似的“嘩”一聲就往後展翅飛走了,躲到母親的懷裏。
男人們前腳出了斜坡,後腳鄰屋婆婆跟着跑出來老遠地望了他們回村口的身影。
鄰屋婆婆抱着懷裏的孩兒,宛如嘆息着。
她一聲一聲的撫摸阿辛的身子骨。
鐘霜在院子裏呆蹲着好久,可無論如何怎麽叫,何處傑都不答應,何處傑的生命像線一樣斷了開。
鄰屋婆婆懷揣着阿辛又回來了,在庭院裏站着哽了一嗓子,說:“只能等他家裏人來了。”
鐘霜擡起頭,呆呆的:“哪兒?”
鄰屋婆婆端了門口的椅子,放回到平地裏,拿了一個盆子,擰幹了毛巾水,銀面盆叮哩哐啷。
她拿了根布條把“哇哇”哭的阿辛背在了身後。
聽見鐘霜的話,鄰屋婆婆才嘆息一聲仰起頸子說:“也不好,他老子跟他關系不好。”
鄰屋婆婆洗了毛巾,背上的阿辛還在鬧騰的哭,婆婆哄着搖了兩下甩了甩屁股,阿辛漸漸的止住了哭聲,鄰屋婆婆用指肚擦擦阿辛的臉蛋。
“也不對,”婆婆搖了兩下頭,兀自的說:“幸好給他們何家留下了根,否則何老子能跟幺癟三拼老命。”
鐘霜說:“是幺癟三?”
婆婆又進了廚房看中藥燒好了還是沒燒好,關小火熬,慢慢的熬出汁,她忙進忙出的處理後事。
鐘霜來幫忙,鄰屋婆婆把毛巾給她,讓鐘霜幫何處傑洗臉,這是這裏的風俗習慣,見了鄰屋婆婆把何處傑豆莢一樣分開的嘴唇上下一捏,阖了上。
鐘霜往何處傑臉上抹,抹過一遍衣服上擦,解開扣子洗身子,遛過一圈水,水就變紅了。
鄰屋婆婆背着阿辛蹲下,“幺癟三記挂着你,處傑搶了他的女人,他心裏恨着。”
“我不是,”鐘霜說,“他的女人。”
“管你肯不肯,他幺癟三說你是他的女人,他就說是,小兒子當個村支書就霸道成這樣了。”
鄰屋婆婆進廚房又加了兩次水,熬中藥成濃汁,濾幹了倒出來,灰不溜秋的一大碗。
鄰屋婆婆解了阿辛的布條子,喂着一歲大的孩子“咕嚕咕嚕”的喝下去。
阿辛苦的大叫,婆婆使勁抽阿辛的嘴。
阿辛被打的嘴紅臉腫,就乖了。
“看,還是得老辦法。”婆婆把孩子抱過來,“大妹子,你試試。”
鐘霜不想抽小孩子的嘴連連搖頭拒絕了,婆婆也不為難,背起了阿辛在後背上一屁股坐下。
“大妹子,何家的人來了,你什麽都不要說。”鄰屋婆婆說,“他們要認你當媳婦,你不要去。”
鐘霜默不作聲的洗了一遍毛巾,覺得翁不幹淨,再第二遍,聽見鄰屋婆婆的話回轉頭看了看屍骨未寒的何處傑的屍體。
她張張嘴,說:“何大哥……就這麽了麽。”
“人死都死了。”鄰屋婆婆說,“看狗咬狗了。”
“哦……”
“大妹子,你是哪兒的?”婆婆說,“哪裏的天下父母心能狠到把女兒給賣了,幺癟三都六十了。”
鐘霜怔怔的,半晌說:“我也不知道。”
她一出生就在孤兒院,十二歲養父收容了她,十二歲到十六歲養父家的獨生子,卧病在床鐘家長子對收留過來給他沖災解難的鐘霜卻很好,還說以後病好了,娶她當妻子。可是後來他死了,沒有履行承諾。
鐘霜很想說,你要是活着來娶我,我一定答應,她暗暗的眼睛想到了這點垂下去。
鄰屋婆婆見鐘霜不說話,也就不追問,背着阿辛到田地裏幹活去了,鐘霜留在空落落的院地裏守着何處傑的屍體。
從白天一轉眼到傍晚,沒有人來。
幺癟三不來,何家的人也沒影。
鐘霜不知道自己之後去哪裏,何大哥本來說好今天出去做完冬前最後一筆生意就帶她出去鎮上找父母,她沒地方可去,即便知道父母的消息遙遙無期,她存個念想也好,讓心裏踏實點好好過日子。
現在何處傑死了,鐘霜最後一根神經也衰弱的崩掉了。
她想不到以後怎麽辦,去哪裏,還是找個鎮上的工作。鐘家長子好疼她,都不讓她幹一點活,鐘霜想起來就覺得恍若昨天,她在床下打地鋪睡覺,他半夜從床上起來把她抱到被窩裏,第二天養父進來前又偷偷的放回去。
鐘霜也以為自己會變成鐘太太,可是說來說去,他病死了。
天邊的火燒雲漸漸的燃燒起來,與天邊的霞紫染成一片。
沒有人到院子裏來,卻是很多人圍在方圓屋門窗子裏偷偷看着這邊,視線逡巡的鬼一樣陰森。
鐘霜想等來鄰屋婆婆搬屍體,她一個人弄不動,也不敢,原來一個和善的男人去世了會是這樣僵直恐怖,她膽敢去碰。
鐘霜等的快睡着了一隊人馬奏着喪鳴打老遠傳過來。
鐘霜一開始還以為是樂隊奏鳴,定睛一看才發現不是送葬隊,而是六個活生生的男人。
男人們哭着從沙子地的那一頭游魂似的一路跪拜道這一頭。
都穿着黑色,對襟的中山服,一邊嚎哭了一路一遍又跪了一路。
鐘霜後來才知道原來這事他們山上的習俗,家裏一個男丁去世了,是降惡附身,他們要拜過來表誠心,讓惡靈不要降禍人間。
女丁死了,就是死了,沒有更多含義。
這六個人來的時候屋裏所有偷窺的人都慌慌急急的跑進房間了。
他們都害怕惡靈在被這群男人呼喚出來的時候附身到自己身上,老遠瞧着就躲開。
“我的處傑啊,”其中一個年紀最長的五體趴地長哭短泣到了坡地的最下方,說:“我的兒,你怎麽就這麽離開我了,離開你的老爹,你如何忍心。”
另一個黃袍加身的男人撒着咒文,嘴裏念念有詞,一手豎掌,閉着眼在何老爹的身邊做法似的抛黃符。
鐘霜記得鐘家長子死的時候只有殡儀館的一夜守靈,安安靜靜,很多朋友都來慰靈,自己守了一夜,第二天就火化下葬了。
那個男人看也不看鐘霜的筆筆直就擦過去了,說:“我的兒,是爹錯了,你回家來,爹來接你回家了。”
除了齊肩的靈師,後頭還有四個年輕男人,默默的低垂着頭,游魂似的跟在了老爹的身後挪上來。
這些人都不瞧鐘霜一眼,仿佛她成了幽魂。
只是其中有個年輕的男人跟在了隊伍的第三個,進門的那一刻他回頭看了鐘霜一眼。
“光新,不要走神。”後頭的男人立刻壓低聲囑了一句。
這年輕男人一腳跨進了庭院門欄,就再沒轉過頭來。
1-3
鐘霜本站在坡上等,可過一會兒聽見裏面的哭聲,她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有一步就有第二步。
哭聲變大了,她向後倒走了一步又一步,站在了坡下的沙子地裏。
她轉身打算去田地裏找幹活還未回來的鄰屋婆婆,不慎踩到地上靈師抛撒的黃色符紙,險滑了一跤。
待鐘霜回身定眼看清了是什麽東西,頓時一駭。
鄰屋婆婆背着阿辛從田裏回來了,說:“大妹子站在那兒幹嘛呢?”
做了大半天的活,鄰屋婆婆臉皮曬的通紅通紅。
她背上的阿辛不知哪時候已經安安穩穩的睡着了。
鐘霜往邊兒站了站,讓了一步:“何大哥的家人來了。”
她聲音細如蚊鳴,頭一回見着農村裏活人拜死人的駭景她心裏仍是後怕。
以前鐘霜的養父也不是不迷信,否則就不找她一個活生生的女孩兒給病怏怏的兒子抵災。
只是她命好像很硬,依大仙的話說太硬了,反而是克死了養父的財路。
沒有對比鐘霜沒有理由去疑心這世上有更信鬼神的人,連靈師念咒都請了來。
裏頭的男人們一門心思的想讓何處傑超度。
鄰居婆婆撿了根樹枝劃開了地上的枯枝敗葉,說:“那阿辛就交給你了。”
“我?”鐘霜愣住,“我帶不了。”
鄰屋婆婆嘆口氣,解開了布條子遞給鐘霜,“你這個大妹子,嘴巴不牢,跟你何大哥這點事已經在村裏傳開了。”
她不想隐瞞鐘霜,要是鐘霜能再捂緊店兒還興許能逃了一劫,可現在鐘霜跟何處傑的那兩斤包袱抖出來了,她就算想逃,何家也必定為了何辛辛生拽硬拉的把她套回去當何處傑的寡老婆。
鐘霜愣愣的,說:“我和何大哥什麽事?”
她見着鄰居婆婆惋惜的表情,腦子裏“咔嚓”的一聲晃過早上買中藥朱大姐問了她同何處傑事的神色。
鐘霜拉拉鄰居婆婆的手,“婆婆,困覺什麽意思?”
“睡覺啊,我跟你困覺就是我和你睡覺。”鄰居婆婆哄好了熟睡中的阿辛交到了鐘霜的懷裏。
鐘霜往後一退:“不行,誤會了。”
她雙手不遞出就沒接過鄰居婆婆手裏的阿辛,鄰居婆婆驚愕,看着鐘霜青青白白的臉色。
“誤會了,”鐘霜轉身撒腿就村西跑,腦子塞了一團的亂麻。
她聽不懂村裏人的鄉話,而村裏村口,村西村東的音調還截然不同。朱大姐的困覺她錯聽了“困眠”的意思,哪裏能有她跟何大哥睡覺這種怪事。
鐘霜十二歲就開始被養父教育,你以後是我兒子的太太,你要守身如玉潔身自好溫良恭儉讓這一溜一個也不能少。
鐘霜膽敢把自己交出去。
她哪能随随便便的就和男人睡覺?
朱大姐不是鐘霜,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
她推波助瀾的讓全村人都知道鐘霜是何處傑的女人,卻萬萬想不到何處傑中午就死了,一下子事情“轟”的一聲随着何處傑的死嘩然傳開。
朱大姐跟村西的一群人打撲克,鐘霜來找的時候她細想揭了一張小王:“那個妹子的确是漂亮。”
上家的男人說:“剛跟了男人,男人就死了,克夫。”
命案發生就是在村西口的幺癟三家,一群人都是村西住戶,村裏死了一個人一如既往的打着牌喝着茶。
朱大姐略一思索打出一張牌,“幺癟三六十歲了還想找十九歲的小姑娘,人家不答應正常。”
鐘霜在他們聊天閑談的當兒“砰”的一聲推門而入。
裏邊兒一群人圍着牌桌打牌,白色的吊燈照的桌子表面一片雪□□光,一只飛蟲嗡鳴,貼着白熾燈泡嗡嗡嗡的轉悠個不停,瞎亂撞。
鐘霜站在門口仿佛是凝固的一道佛影。
裏頭的一個人擡起頭一看,“喲,說曹操曹操到。”
打牌的三個女人圍剿一個男人,男人說這話,她們仨都不吭聲。
鐘霜臉色蒼白,站在內置風扇的對風口被“呼啦”“呼啦”的吹着。
她一時半會兒的認不清裏邊的男男女女誰是誰,只覺着了男人們女人們都長的活似一個樣。
鐘霜深吸一口氣:“朱大姐,我來澄清一件事。”
她快速搜羅了一遍不認識屋子裏任何一個人除了朱大姐。
一群人的視線火辣辣安在自己的臉上,鐘霜手捏住了衣角反複繳。
“小妹子大姐可沒污蔑你,”朱大姐微一揚頭,“大家問你睡沒睡覺,你說睡了。”
鐘霜擺擺手,“大姐,我聽不懂你們的本地話。”
到現在她仍一同以往的聽不懂朱大姐話裏的各個字。
朱大姐“嘶”的一聲說:“哪個會普通話,我可講不出來,誰來翻譯。”
旁邊的人笑道:“那就光新了,他最标準,平舌翹舌都分得清。”
鐘霜依然沒聽懂,站在門口杵的像根緊繃繃的鐵棒子。
她一門心思的跑出來想澄清現實一不留神卻忘了語言不通。
這會兒裏邊的人手一刻都不閑着一邊利索打牌一邊又應付鐘霜。
鐘霜不得不在哄笑聲中正了色,“何大哥跟我真的清白。”
朱大姐看了看鐘霜,轉臉同上家說:“你大哥已經死無對證了,現在只有看你們家老頭子怎麽想。”
裏頭的男人略是側頭,在霧蒙蒙的白光線下叼着一根煙,送出一張牌又連了一串順子,方說:“送上山。”
這男人用了很标準的普通話,給支着耳朵的鐘霜聽。
他特意地放慢了語速,俨然不緊不慢。
鐘霜臉更白了,“不是,我真的很何大哥清白。”
何光新對面的女人說:“算了妹子,去山上當個活寡婦罷了,何家不算太窮你跟着跟着就去吧。”
活寡婦有如一顆驚雷炸在耳邊。
女人看上去三十來歲,在牌桌上“哐啷哐啷”的捏着一把牌甩。
普通話不算标準但好過狗啃泥巴完全聽不明白。
“三年沒人守寡不像樣。”女人接着轉了轉頭瞄了鐘霜一眼,“過了三年就好了。”
三年後,鐘霜二十一歲。可是三年能把一個女人摧殘成一頭母畜鐘霜何嘗不知。
鐘霜無法默不作聲。
她臉微微抽搐,說了:“我跟何大哥一點兒事情都沒有,我守什麽寡?”
“你自己睡困覺困覺,困了呀,”朱大姐的身子猛的一揚,“別弄的我捏造是非似的,自己說了不承認。”
鐘霜也承認自己當時貿貿然的答了句困了是不妥,可拎出來看,困了怎麽看都覺得是“困眠”的意思,她一晚上沒睡好,眼皮子直毆架是的确困的。
朱大姐被這麽一攪打牌的心情都沒了,眼一岔遛了張小王出去。
輪了一圈被下家那三十歲女人給吞了,用張小2頂死了退路,朱大姐眼見着到口的肥羊被自己蠢了走當即惱羞成怒。
“好了,”朱大姐站起身,椅子“哐啦”一下倒地。
“幹嘛呀朱姐,”那女人攔了下,“剛打了幾圈就走?”
朱大姐把一堆牌與鈔票按在桌上說,“沒心情。”
朱大姐本人心裏原就是隐隐罪惡不舒服的,早上才八卦完了何處傑□□,中午人就死了,晚上打牌還遇着何處傑的弟弟和情人對象,攪的朱大姐耳邊一直陰風陣陣暗鬼煞煞。
她一腦門的邪氣直沖顱頂。
“回去我自己開貼藥喝喝,”朱大姐推開鐘霜,嘀咕了一句:“邪門。”
鐘霜轉身跟上去:“朱大姐,我真的真的沒跟何大哥有任何一點關系,我發誓了,我保證給你看。”
朱大姐快步朝家裏趕集似的走去。
她跟何處傑本人尋常時日裏沒怎麽接觸沒亂七八糟的恩怨紛擾情仇糾葛。但她心裏不覺得安實。
“別說了,”朱大姐繞過江邊往自己家藥鋪快走,頭也不回地說:“我只轉好了你的話,其餘你跟何老爺子說。”
鐘霜眼裏吹進了風澀澀的,不由得追上去:“朱姐你說點普通話,我聽不懂。”
“聽不懂就趕緊走吧,這地兒不歡迎你。”朱大姐煩透了,一推了她轉身把門“砰”的一聲扣上。
鐘霜追着把門敲了好兩下,對方死水一潭。
她不甘心拿鐵環子使勁扣。
“當當”的聲音只混了刺骨的寒風,俨是一堵鐵牆。
鐘霜肩膀一塌,在第五十下的最後終于放棄,承認了事實朱大姐今晚是怎麽也不會見自己了。她哪裏敢跟何老爺子聊,只得慢慢的轉了身,怔然與迷途浮上心頭。
鐘霜從沒聽說過一個男的死了還得有女的守活寡三年,鐘家長子死了,她都沒守三年,因為她還來不及是他的女人。
可是鐘霜信了那群鬼哭狼嚎爬着去認了何處傑屍體的男人們膽能做得出。
鐘霜沿着江邊失魂落魄的往回了走,村口在東邊,她忽然在江邊停下步子。
風刺進了骨頭裏,鐘霜感覺有點冷,不由得抱緊了手臂。
這會兒她捏緊了指關節氣血湧上來,腦子一暈一熱想就着含混不清的夜色一口氣跑出村子。
何處傑帶她稍來歇腳的時候她哪能想着今天。
不遠處江水在空氣流動的興風作浪下卷起了波浪。
鐘霜朝着村口方向走路過了那間牌室,門口開了,她本能地一縮躲了過去。
一對男女摟着跌出來。
女人低聲細語地說:“他是你哥哥,再怎麽不親這守靈夜還溜出來了打牌是不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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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從房子裏出來還摟在一起,在接吻,男人身材高大,鐘霜側在一邊的柱子後面看不清他的臉色,只透過路燈朦胧的光,見了男人的後腦勺高高的,一挺一挺像是聽見了好笑的笑話顫了起來。
女人又說:“別笑了,你收拾收拾趕緊去吧,待會兒你爺子問起來你說了去撒尿,就沒事。”
“你去吧。”男的從女人身上走開,說:“我找個地睡。”
這兩個人說話都用了普通話,至少鐘霜聽着還能聽懂。
她靠在電線纜柱子邊大氣不敢出。
男的似乎是被那個三十歲女人的話弄的乏了,頭也不回一下的走開,女人有些急,一拉一拽的到前邊抓住男人,胸膛起伏,鐘霜看見她的腰肢纖細,胸脯飽滿,男人和女人都來到了廣場暗黃色的燈光下現出了五官與面容。
“你勸了我你也當不上何家的媳婦,”之前在屋子裏打牌的唯一一個男人在光下漸漸的面目清晰,說:“搞清了自己的地位你就知道,我這一輩子都不可能離婚。”
女人身子氣的哆嗦,裹在衣服下的曲線篩糠一樣一陣一陣的抖動。
她萬萬想不到何光新把話說的這麽絕情,好歹她一個三十歲的女人,跟了他三年。
二十七歲到三十歲,她最成熟與風韻一氣兒都給了他。
現在他這樣絕,英仙的心直打哆嗦,心頭的一塊軟肉被插進了細針。
她克制着情緒,委屈英仙一個夜夜盼着他來的女人。
英仙慢慢的松開了握緊的拳頭,“你們山上不見的就比我們這邊兒富,你的姿态擺了這麽高何必?”
“的确,”何光新說,“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