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鐘霜聽了這話不敢進門,靠在門邊腳尖打轉着畫圈圈。
她低頭看着,花姐到了門外,一眼瞅着鐘霜,回頭一聲一聲的沖裏頭笑:“我正說着呢,阿霜妹妹就來了。”
鐘霜的目光落在花姐的衣服下緣,綴了一圈漂亮的、淡紫色的花邊,下邊褲子長長勻勻托着細細瘦瘦的兩只腳。
花姐伸手拉鐘霜進門,鐘霜仍是固執,腳落在外邊好像勾佬似的勾在門檻外,不進來。
裏頭的男人說:“哪位?”
他們打牌打了幾圈停了下來,本想玩麻将,麻将桌都擺好了,可惜打麻将要三缺一,就玩撲克牌,玩了好些圈不知何光新是不是在讓她們,這個賭鬼竟是給了她們不少錢。桂花賺了滿缽缽的通是錢。
“還能哪位?你大哥的那位。”桂花坐在沙發上啜了一口茶,喊花姐:“叫她進來。”
桂花的語氣裏都透着贏錢之後的喜滋滋的味道。
何光新笑了笑,拾了一張牌細細的看,說:“原來是她。”
這聲音喚起了門外鐘霜在山下村子裏的難堪記憶,她慢慢的不動了,身子也有些僵,旁邊的花姐拉一拉她不由得“撲哧”一聲笑道:“害怕了?裏面是阿光弟弟,前不久在鎮子裏讀書呢,你倆應該差不多大。你多大了?”
花姐年齡也不怎麽大,勝就勝在了親切、自然、友好,鐘霜把手揣在另一只掌心裏。
她的臉龐雪亮雪亮,眼睛略顯的黯淡,自己搓着手掌心說:“今年十九了。”
“那就差不多大。”花姐捉了鐘霜的手臂扭頭往裏走,一邊走一邊又笑,“三缺一這不是正好嗎?”
鐘霜忍不住在後邊說:“我不會打牌也不會麻将。”
花姐轉了轉頭,“可以學的。”
客廳的沙發原都是紅色的,紅木椅子,紅木色的坐墊,今兒不太平,全翻舊的換了。
大喪日見不得紅,就全是白,慘慘白的顏色平鋪直敘地蓋在了沙發椅上,叔婆穿着拖鞋,坐白色墊子上屁股陷軟在裏頭。
叔婆桂花偏過臉瞧了一瞧鐘霜,笑道:“瞧她,短短一會兒功夫曬成這樣。我們做活了一上午,哪像她似的。”
坐在桂花側手邊的男人靠着沙發背墊子瞧鐘霜,未置一詞。鐘霜站在門口,現下到了大廳裏被這人瞅着上下打量,覺得捱不住,心裏有鍋熱爐子咕嚕咕嚕震的耳鳴。
她腳邊的螞蟻順着自己心頭的熱鍋爬上來,焦的團團轉。
男人半晌方笑了笑,說:“今天不用去山上給大哥送白?”
“女人來了那個,哪能呢。”桂花放下茶杯子說,“鐘霜,來,過來。這是你阿光阿弟。”
W形開着的大門光亮洩了大廳進門來的扇角處,鐘霜站在之中。
她不說話,嘴上了拉鏈似的閉得很緊。
花姐在一邊圍過來圈者鐘霜的手,救場說:“阿霜妹妹比阿光還年紀輕一些,叫阿弟的确是輩分。但要我看,依着阿傑大哥的輩分叫阿弟,莫不如遂着阿辛的叫小叔。”
花姐巧言靈色,口若生花,鐘霜一聲都不出。
她也不去看何光新,好似一對上眼就怕髒了似的。這在牌桌室裏同朱大姐打牌的這樣一個男人,是何辛辛的小叔。
“對了,對了,是該叫小叔的。”桂花看向鐘霜這方,“你看,你還是跟着阿辛一塊兒叫小叔吧。稱呼這東西可不能亂了套,都有輩分。”
花姐也在一邊道:“是呀霜妹,叫一聲,叫一聲小叔。”
坐在單側沙發上的男人翹着二郎腿慢條斯理的擡起眼來。
他談不上好看,也說不了不好看,有何家典型的五官特色,兩頰瘦削,眼睛比一般人更深一點,看着鐘霜讓鐘霜喉嚨有些哽住似的堵塞着出不了聲。
鐘霜拉了下袖子深深吐出一口氣的同時才嗡鳴似的叫了一聲:“小叔。”
何光新卻從鼻子裏笑道:“我原以為我看茬了,卻不是,是我的腦子想岔了。”
何光新意有所指,鐘霜一言不發。
她的腦筋随着何光新的話突突的跳個不停,這男人估着也想到也想不到,她沒躲也沒逃。
鐘霜打小兒又悶又話少,人前威風不了,只在人後自我惡心幾句。孤兒院也有女生群體,好喜歡站隊與孤立,人前都不說,到了人後就猛攻炮火。鐘霜見得多了,就不喜歡跟別人說,只是自己一個人默默的惡心消化,為的是那種人與人之間說人惡話的嘴臉實在醜陋,比一個人還要醜上百倍以上。
“霜妹,你這背帶怎麽髒了這副模樣?“花姐眼尖,捏着鐘霜抱過小孩的胸前背帶問。
大紅背帶上一竄一竄的冒出了好幾道髒灰痕跡。
鐘霜一時半會的想不出招,花姐又是頂蕙心蘭質的一個女人。
她硬着頭皮說:“路上跌了一腳,不小心挨着了,我這就去洗洗。”
花姐輕拍一拍她的手,笑了:“快去洗吧,洗完以後晾。”
花姐至少不如桂花叔婆,山村裏年齡小些的人沒有年齡大的老油條說話尖銳,句句帶刺。
“我這就去。”鐘霜“嗯”了一聲,絞着那一條被自己路上歇累了一屁股坐上去墊着燙地休息的背帶子求之不得地進了洗手間。
隔着門版,外邊人還在說話,閑談聲隐隐約約的飄了進來。
鐘霜打開水龍頭,“嘩啦啦”的稀釋了男人的聲音。
“你那個村子裏的女人今兒結婚了,不幸的是剛跟過去上海那邊,老公就從擔架上掉下來摔了一條胳膊一條腿,都折了。”桂花的聲音說,“下半輩子估計也就這樣了。”
她們在聊英仙,鐘霜用水沖着指肚子洗刷掉了臭味。
她耳朵豎起來聽着客廳裏的牆根,偷摸的似足了梁上君子。
“那挺好的。”這是何光新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淡,甚至還笑了笑:“再找一個也會比我們這兒好。”
“你倒是看的開。”
水流緩緩的沖刷着布料,鐘霜将水龍頭擰上。慢慢的扭幹了背帶條,手腳卻似被縛住了不走到外邊,只聽着外面的男人和叔婆與花姐又談了兩句。
鐘霜望了望窗外。
洗手間臨着鐵鏽了裝欄的窗口,雲彩漂浮在天邊,像透了一條一條綿綿肥肥的大肉蟲蠕動。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她沒什麽盼頭。
下午做喪回來人們果然最愛吃扣肉,喝酒,吃飯,眼睛都哭腫了還要打牌,半途就歇了。
鐘霜披麻戴孝,不知道自己這麽做是為什麽,跪在靈堂裏看着何處傑的相片看整整的一宿。
她熬一熬,始終不讓自己睡着,弄到臉青青。
晚頭三點睡東屋的何老爺子房間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鐘霜這邊還在跪,他好似是忘了。
黑燈瞎火,何老爺子摸着牆壁一腳子塊一腳子慢的下樓來。
何老爺子沒瞧見鐘霜,摸着黑繼續走,一直走出了門外。
鐘霜疑心自己該不該後腳跟上一塊兒走,思來想去還是脫了白孝衣往外邊撒腿跑。何老爺子往右走,鐘霜朝左,順着之前一只眼不好使的瞎婆婆家門前的路跑下去。
夜裏山村靜的像墳墓,偶有幾家燈火通明。
她緩緩地摸索下去。出了住宅區,四周圍一片禿光光。
鐘霜穿的很少,夜裏涼,風忙進忙出的在她的袖管裏跑趟。本想拿些吃的,可都是留着給何大哥的,不好犯了死人的忌諱,她便沒有撿,只拿了一兩樣橘子蘋果的水果充饑飽肚。
七百米的海拔,鐘霜冷不丁想着叔公的話,後頭一聲“汪”。
她打一個寒顫,以為何老爺子探着影子走來了,臉上的腫起都未曾消。
有條狗的影子追着來,鐘霜走一步它跟一步,眼睛黃瑩瑩的要吃人。她猛的往旁縱身一撲,狗“蹬蹬蹬”的四腿躍進,鐘霜掉了只鞋子狗大嘴一叼,吃了肉似的幹淨利落,好似如果那只鞋子是鐘霜的小腿它也一樣毫不留情。
一對男女的聲音響了起來:“那人呢?”
鐘霜聽出來這是何老爺子的聲音,心跳得更快。
何老爺子接着咕哝:“那女的有些像我們家那丫頭。”
另一個女的說:“誰啊?”
“能有誰?我們家早年死的玉丫頭,快四十多年了。”何老爺子摟着劉阿奶風流,咬耳朵:“行了走吧,給我阿傑哭了一天腰都給酸了。”
何老爺子與劉阿奶講的都是鄉裏鄉言的私密話,鐘霜聽不大清,只閃閃爍爍的窺着何老爺子的布鞋子與一個女人的小腳偎在一起。
二人頭頸交融,似鴛鴦一樣偎存了起來。
後頭“哐啷”的翻了什麽東西,一個男人過來驚震了這對。
幸而走來的是熟悉的男人,壓低了聲音說:“大哥,嫂嫂那兒不見了人。”
“哎喲,”劉阿奶撫着胸口,“原來是阿禪,真是吓死我了。”
何禪祖笑笑,說:“我剛給嫂嫂送了棉被過去,想着明晚就轉涼了,恐有大暴雨來了。”
這何老爺子與山村頭的劉阿奶尋快活,這事兒雖沒什麽大不了的,只是今日畢竟兒子的喪日,傳出去名聲壞了,他老何家的影響不好。
2-2
“這瘋婆娘,又搞什麽鬼。”何老爺子咬緊了牙關,“阿禪,你不用管她,任她自生自滅就好了。”
何禪祖搖了搖頭,說:“畢竟是嫂嫂,多少年的感情了。再說了她腿不方便,要是後山上濕滑,非滑下來不可。”
“是啊,也不差這天。”劉阿奶啜它一口,“再說你個死鬼,在家裏待着不好偏要外邊來。”
劉阿奶都發話了,何老爺子也不好再“霸王硬上弓”。
空曠曠的下山路上,何老爺子戀戀不舍的跟了劉阿奶分別。
“哥你先過去,我把那條狗牽回來。”何禪祖指了指前邊,“那條狗要是不拴好得咬人。”
何老爺子一想,趁着何禪祖不在再多溫存點,點頭硬了。一手攬過來劉阿奶的肩膀,軟綿綿,熱乎乎,別提多舒服了,老爺子解了當下的癢癢,也就不去管後頭弟弟的事兒了。
何老爺子起碼說也得有六十多了,可能近七十,葷色這事上倒是有精力。
看他雄風不減的樣子,竟是要與年輕人一争高下。
鐘霜藏在灌木叢中,一動不敢動。
誰知那叼着自己一只鞋子的黃眼大狗銜着鐘霜身上衣服的味道尋了過來。
她挪了一挪,挨着旁邊想藏一藏。狗卻意料不到的從空曠處拂草而來。
一個黑影躍過半空。
鐘霜看着這狗蹦過來半途裏卻被另一個人影撲倒截斷了動作。
“吓壞了吧。”那男人低低的笑了一聲,嘆口氣說:“這大黃不認生,一個不留神沒拴好就出來了。”
狗被人撲倒的一開始還“汪汪”的嗚咽了好幾聲,男人索性拿手捂住了它,它認出何禪祖的氣息來,嗅了嗅。
“叔……叔公。”鐘霜舌頭差點咬腫了,險些叫錯。
大黃的感情貌似跟何禪祖極好,厚厚溫暖的舌頭從嘴巴裏伸了出來舔一舔何禪祖的手心。
大黃的舌頭似是有鐘霜的胳膊一般粗,體型龐大,看着何禪祖的眼神倒是溫和。
眼睛晶晶黃,同鐘霜暗暗的眼有幾分相似。
“這麽晚了在這兒做什麽?”何禪祖笑意更深,看着有幾分恐怖:“晚上沒吃飽,出來偷偷吃?”
他的視線移滑到了鐘霜掉出來在地上的蘋果與橘子上。
鐘霜氣有些喘,一下又一下的平複情緒,搖了搖頭,說:“我……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為什麽來做活寡婦,不知道為什麽沒能力解脫。
何禪祖了然,又說:“先起來吧,少了一只鞋子,我幫你拿。”
大黃的呼吸也是不平,何禪祖來拿它嘴裏掉下來的鞋子。
大黃的氣又重又急。
那上面有些經血的味道,鐘霜一下子無措,忙伸了個胳膊來說:“我自己拿。”
何禪祖抓住了鐘霜的手:“你想逃下去嗎?”
鐘霜擡了頭,何禪祖凝睛不動的瞧着自己。
叔公的眼色在月光下更暗了,讓人看不清,逼的鐘霜不得不去對視,卻瞧不出零星的意思。
這個叔公是何家最漂亮的男人,他已經不年輕了,可從端正的五官還能看出年輕時的帥氣風采。鐘霜卻對叔公很不得其法,他好像對自己親切,又似乎疏離,總是看着自己,一動不動的想跟她說什麽,可轉到了口邊只是平平無奇的問候。
鐘霜做好了被挨一頓的懲罰準備,他卻忽然站了起來。
“晚上吃了什麽?”
鐘霜頂着頭皮跟過去,一個人,一條狗,她亦步亦趨的踩在狗的影子上說:“一碗青菜,一碗飯。”
何禪祖看着前面,“就這麽點?”
桂花其實給了她肉,給她吃很多,一點不薄,只是鐘霜自己吃不進,如實垂着腦袋答了:“吃不進。”
鐘霜低頭瞄着自己的一只赤足,一只穿鞋子的腳,白皙的腳細塊細塊的踏在地上。
她的腳趾很飽滿,一顆挨着一顆。
其實她都吃不了太多苦,也不好說今天很累,卻睡不着,仿佛是老虎追着自己的屁股後頭鞭她跑。
叔婆桂花掌廚,花姐在一邊幫襯做些小菜,幾道羹。鹽放很多很多,像天女散花一樣的撒一缽進去。她吃的很淡。青菜鹹、羹湯鹹,最後自己只好就着白水吃米飯。
“廚房裏有剩下的,”何禪祖扭了扭頭看她,笑一笑,說:“你要是還吃不慣,就煮面吃,方便面有一箱。”
“嗯……”
她看到了,而且一直以為今天吃喪飯,然後才知道原來不是,要頭七才吃。頭七那天還不能動刀,不吃肉,今天不是。桂花叔婆做了三大桌子招呼人吃,好像做喜事,一包紅袋子幾顆糖與方便面,分給大家,分喜糖似的一袋子一袋子的給。擺着何處傑照片的靈位在一邊看着她們。
山上好多傳統習俗鐘霜都不知,又繁瑣又複雜,諸多不便讓她回味有股後知後覺的可怕。
何禪祖又說:“我知道你會吃不慣,咱們都愛吃鹹的,人年紀長了以後味覺淡了,吃什麽都好像沒味道。”
已經到了家門口,鐘霜停下往何老爺子與劉阿奶走的那條路上望。
白白清清的路燈下空無一人。
黑夜以壓迫感裹挾了兩邊的燈光。鐘霜擦一擦手臂自己搓,覺得自己同光線似乎都要被擠壓的變了形。
“也還好。”叔公的态度很禮貌,鐘霜也說不出其他的。
“總之這兒的生活沒有你想的那麽差,”叔公開了門輕輕的進去,卻不走大堂,便着身子領了鐘霜進的是一側的廚房,又說:“不會太好,也絕不至于慘絕人寰。你要是想在村子裏,那還不如在山上,山上空氣也好,大家夥兒一家一家的分得開,不至于像村子裏那樣有什麽事都一傳傳千裏。”
鐘霜一聲不吭地走在何禪祖的身後。他比她要高,腳踩在地上輕輕的,沒有“吧吧”拖鞋的聲音。
他說的隐晦,鐘霜也不至于聽不出。
叔公是在憐惜自己嗎?如果真的是,那應該将她送下山。
何禪祖在儲存食物的櫃子前停下,鐘霜也戛下步子。
櫃子的緣污污糟糟,何禪祖直接用鑰匙打開門。鑰匙放在櫃邊下的抽屜裏。
“你看,”何禪祖點着說,“你要吃什麽都自己這裏拿。前些年鄰居家的小孩子上山來,帶了這麽許多,分給了我們大家。你叔婆節約,都囤起來說,總不會藏壞。”
鐘霜沉默了沉默,才張張嘴,開了口:“我不用。”
何禪祖笑道:“天都有今天晴,明天陰。人從十二歲長到二十二歲,都尚且諸多不測。你今天說不要,未必明天不要。今天不好為明天打包票,對不對?”
櫃子裏花花綠綠的零食包裝袋,一包裝着一包,有些商标顯眼,鐘霜以前在鐘家也見過。
“叔婆不吃?”
“她不吃。”何禪祖搖了搖頭,“我們沒孩子,孩子才愛吃。”
鐘霜忍不住淺淺一笑,說:“叔公這是說我是孩子了。”
話橫出了口鐘霜方意識自己太明目張膽了,何禪祖卻渾不在意。
他又說:“冰箱裏的棒冰吃過了麽?”
鐘霜搖搖頭,“還沒。”
何禪祖就像那夜在農田裏一樣的笑了笑,這笑慢慢的化解了鐘霜胸口久淤不去的堵塞。
屋子裏點了一盞熾晃晃的吊白燈,鐘霜覺得好刺眼光。
“這裏有五塊鈔票,轉出胡同口的第一家有小賣店。”何禪祖掏了掏袋子裏的錢,遞給鐘霜。
錢當然是不多,買山上的冰棍兒一定是綽綽有餘,鐘霜也在鐘家看養父幾萬塊就為了一場球賽豪擲,卻也沒有這五塊來的雀躍。
她臉龐發燙,在何禪祖極其平淡微帶着笑意的視線之下接過了錢。
鐘霜覺得自己的腦袋應該在剛才被大黃踢了一下。
“鐘霜——鐘霜——”外頭傳來桂花的聲音,原來是見堂前人不見了影,找人來叫了。
聲音響響的,飄在門口門外鑽進來又鑽出去。
“你往這邊後門出去。”何禪祖給鐘霜支招,鐘霜應了。
她剛從後門走,桂花就從前門進來了,見到屋子裏光溜溜的一束光打在叔公的頭上。
她不禁笑了:“你大晚上的不睡覺,這兒做什麽?當賊啊,偷吃。”
“哪能,我嫂嫂家裏頭不見了。”何禪祖說,“剛才光新電話打來我就順便拿了一套被子過去,結果不見人。”
叔婆家前廚房與後廚房連在一塊兒,中間離着門板子隔開,鐘霜靠在門邊聽牆角。
叔婆聽了說:“光新跟他老婆住一塊兒,還是?”
“不在那。”
“果然。”
鐘霜又聽見了有關何光新的動靜,不出所料,圍繞着這男人的又是女人、女人,她避着叔婆從後廚房回了正廳,放回去了蘋果與桃橘,重又跪下。
時間過得緩慢,鐘霜手酸,不禁擡了手活動活動。
她轉一下脖子,關節就“嘎蹦嘎嘣”的随着香燭的明滅響動。她起身把快滅的燭火重新添上,桂花回來了。
“你剛才哪兒去了,都不見人影。”桂花一腳邁進了大門說。
“上廁所。”鐘霜稍稍斂了一口氣,微微張嘴,問:“叔婆,明天早上……”
2-3
“明天早上八點,你給你公公敬一盞茶,這是規矩。”桂花着了絲質的大花睡衣,一邊說一邊上樓又連聲哈欠:“你也可以打個盹兒什麽的。”
鐘霜“嗯”了一聲,透過了一亮一暗的火燭光見着自己蹭了灰印的臉,她提了手臂擦一擦,想到叔公的臉,清癯、瘦削,身上有大山裏人沒有的,孤兒院裏和養父家裏人也不存在的氣質。
可能這是一種跟死人躺過後才特有的意亂神迷。
她手背抹一抹下巴确信了,這一種鬼迷心竅。
次日早晨好早起來,日頭五點初初始,大家夥兒就起來。
大山上專門種茶葉采茶葉,到季節了就抓起來到鎮上賣,山林裏植筍,田地種菜,自給自足。冬天還沒來,踩踏的織布機“嘎叽嘎叽”的就響起來。
何處傑死了,可其他人還活着,日子要接着過。
鐘霜不會燒飯炒菜,一碗蛋羹金金黃,噗着水漬。
桂花綁上圍裙連聲的嘆息,說:“你看你這手笨的,連蛋都不會做。娘沒有就是不行,你叔婆今後就是你娘,教你怎麽燒。”
鐘霜讷讷的退後了一步,“那以後叫叔婆,是娘,還是?”
蛋羹的表面浮着海綿縫隙裏鑽進去的水泡子一樣的缺缺漏漏。
“叫叔婆。”花姐從弄堂裏擦着手出來,說:“大公剛起來,霜妹你茶泡好了趕緊去吧。第一杯要端的穩穩的,給大公。第二杯給叔公,第三杯才是大婆,你可千萬別弄混了。”
老何家的規矩一大早的鐘霜就被這兩個忙裏忙外的婆姐灌了一番。
這裏什麽都不一樣。煮飯用電飯煲,燒菜卻用大鍋爐,後邊還有據說何老爺子搭起來的磚塊燒火,長年累月的燒,磚表面都變得黑通通。裏頭捎着滾熱了的木柴拱了火供鍋爐子裏炒菜。
沒有油煙機,燒起來煙“噗噗噗”的吐出來。
噴的人連嗆好幾口,鐘霜想躲也躲不了,被桂花一把摁在腰際身側瞧着她怎麽熟練靈活的轉腕子翻炒。
桂花一邊熱烘烘的炒菜一邊又說她:“飯都不會做哪像個女人樣,多學着點。”
手腕子一抖,眼睜睜地瞧着桂花把一包拆開來了的食鹽“梭梭梭”的倒落了大半。
隔着鍋蓋子鐘霜都聞得到菜裏的鹹味,可又不好說什麽,自己不做,桂花做,她只有看的份,沒有說的資格。看了不一會花姐出來解救了她,鐘霜的眼神立刻活了過來。
“花姐過來了,”鐘霜急匆匆的,“我得回去了。”
“敬茶是吧?”桂花也明事理,頭也不回地說:“趕緊去吧,記得要跪下來虔誠一點。”
花姐是何家的好女人,每個泥潭一方的地方都有這樣一個好人待着。處久了人的心會慢慢迷惑的轉不過腦彎來:是不是自己性格不夠好,為什麽花姐就能适應的如此自然。
花姐拉過了鐘霜在弄堂的一角,小聲囑咐了又兩句:“待會兒你要叫公公,叫叔公。”
弄堂裏早上的風有點涼,一下一下的刮在手皮膚上,像田裏被鐮刀一窩收割了的農菜一般的疼。
她自己揉搓着小臂,張開嘴:“花姐,我有個問題……”
花姐一抿嘴,說:“你講。”
鐘霜起汗毛的手皮子上搭上了花姐長年累月幹農活的手。
“婆婆呢?”鐘霜費了好些功夫的勁兒把這個稱呼擠出口外。
“怎麽了,一大早的在這邊講悄悄話。”從屋裏走出來穿好了衣服的何禪祖。
他從後頭直接打亂了兩個人談話最活絡地方的關節脈序。
花姐也不敢多說了,只提點幾句:“你對天敬大婆就是了。”又轉過頭沖何禪祖叫,“叔公,早。”
鐘霜跟着說:“叔公。”
何禪祖穿的精神好看,褪去了肅穆沉重的中山服整個人又高又瘦,有大山裏的味道又有城裏人的氣息,昨夜的五迷三道将鐘霜的氣血逼到了喉嚨裏。
她自己都知臉紅的滴血成什麽樣。
“叔公,阿光今天不來麽?”
何禪祖搖了搖頭,卻說:“他一大早的不知哪兒去了,不等他,我們直接開始吧。好嗎?”
這最後一句沒頭沒腦的“好嗎”問的卻是在一邊待着自感沒什麽嘴好插的鐘霜。
鐘霜瞄了一眼何禪祖,“嗯”的一聲轉頭進了房子,昨夜上尋風流的何老爺子端着杯子在堂邊的座位上坐着。
這本是何禪祖與桂花家。何老爺子自己的本家是他媳婦住的那窩,鄰着小兒子何光新一家兩口。不知道哪個原因何老爺子自個兒搬行李過來住下來了弟弟這邊的東屋。
門打開來“叽嘎”的一聲,驚動了晚上沒睡好在打瞌的何老爺子。
何老爺子昏昏沉沉的嗒了一嘴巴,“哦”了一聲:“你來了。”
鐘霜看也不敢看何老爺子。若是在村裏,城市中的經歷讓她骨子裏還摻了那麽一丁半點的小傲氣。臉上被腫了兩次後那不值一提的傲便也消失殆盡的無影無蹤了。
一個人的經歷好可怕,鐘霜垂着眼到了何老爺子的身邊,低一低頭見了他的手。
鶴皮雞骨,嶙峋的指頭像怪石一般峥嵘。
何老爺子用他仿佛是沒捆緊了的雞皮膚的手扣開杯蓋子,說:“你跟我說說,你同我們家阿傑是怎麽識上的。”
何老爺子也不怎麽會普通話,至少不如花姐同桂花那般清楚,鐘霜聽的很費勁,只隐隐約約的估摸着了“阿傑”兩字猜着了何大哥。
他沒讓她跪,鐘霜便也不跪,垂了腦袋答:“他來做生意,到屋子裏來,就見着了。”
何老爺子冷哼了哼,“是那個幺三的屋子吧,你不說透,點你還有點廉恥心。”
鐘霜默然無話。
外頭跨進了一個聲音,鐘霜卻回不過身。
卻仍是聽見了那人低沉中帶着沉穩的笑色音,是何禪祖。
“大哥你前幾日成日說腰痛,”何禪祖來到了何老爺子的身旁,坐了道,“現在好些了沒有?”
“白天好點,半夜中起來還是疼的厲害。”何老爺子按按腰身,“藥得繼續吃,就是錢老頭子這人我不想見。”
何老爺子與山上最負盛名的錢郎中年輕起了點小摩擦。前兩年眼見着這點小芥蒂消下去了,過不了多久,兩個倔脾氣又頂上了。
“我昨天本想帶着你在鎮上醫院看看,只是碰上了阿傑的事,不好說。”何禪祖說着,擡眼看向了鐘霜,點一點頭:“開始吧。”
鐘霜站在茶桌邊十足的沒譜,兩個男人的話題她插不進嘴也不想岔。就這麽聽着也不錯,不動亦不言,像塊潮濕的木頭漸漸爬上了蛀蟲。
她聞言對上了何禪祖的眼,又蓋上睫毛,輕輕的:“是。”
在鐘家鐘霜說話雖然不高,也不免至于這麽的低聲下氣。
她伏小作低的站過去,何老爺子這頭先起。
一跪,二舉,三倒茶,何家的老規矩不能壞,何家的老祖宗在一旁看,媳婦倒茶,心誠則靈。
茶水溜兩回,雖不似日本那麽講究,可也有老何家的傳統規矩風俗。
叔公在一邊看着鐘霜,一詞未表。
鐘霜乖巧柔順的給公公倒了茶,再轉一轉身子側到叔公邊上。
叔公的眼沒離開過她的臉。
“叔公,請用茶。”鐘霜端了茶盞過去,叔公接過了。
叔公何禪祖品一口,濾過了茶葉,只有茶水慢慢的溺亡在唇齒之後。
這兒的茶葉都是後山上春季采摘保存下來的,不打農藥不污染,村民們最放心喝自家的茶。
清香帶着一點點的澀化在了舌尖上,何禪祖放下了杯子笑道:“第一遍泡茶吧?”
“嗯。”她想了想,又改:“是的。”
公公何老爺子啜着茶水給自己醒神兒,昨晚上最後還是去了劉阿奶床上,阿奶年過半百仍是活絡,老爺子險些扛不住。
叫阿奶是因為她已經當奶奶了,當然,何老爺子也已經當了爺爺。驀不然的想着這點,何辛辛細軟的小模樣擊中了何老爺子的心。
何老爺子擡起了頭:“阿辛晚上跟誰睡的?”
鐘霜停了一停,才說:“花姐。”
也就一晚上,何老爺子聽了眉心褶的都能夾死了一只蒼蠅。
“小孩子晚上跟誰睡就是跟誰親,你是他的阿媽,他要是餓了你還得給他喂奶。”
何老爺子放下杯子按住眉心骨沒頭沒腦的搖一搖頭。
小孩子晚上不肯睡,覺淺次數多,一大早的仍賴在床上不起來。這家裏沒有嬰兒床,何老爺子讓鐘霜上樓把娃娃抱下來他看看,鐘霜上去了一看才見了何辛辛被五花大綁在床頭,口水流了滿嘴。
等她以不怎麽熟練的手法将何辛辛抱下樓的時候何老爺子卻已經起身到地裏去了。
大堂裏剩一個叔公與叔婆桂花在談,聊到了不知什麽桂花髒了眼似的揉一揉眼角,緊着就一聲不吭。
何禪祖轉來轉頭看見鐘霜,說:“你公公先去田裏了,明天起天天敬茶就免了,每個月一趟就夠。”
他也穿好了長筒皮靴,褲管子籠在靴子裏收着,看起來也要到田裏。
叔公前腳出了門,叔婆後腳就坐到了一邊的椅子上。
2-4
眼圈紅紅的依稀像是哭過了,桂花這種樣态實在少見,鐘霜也不多說什麽。阿辛在懷裏哭,她伸手撫一撫,阿辛仍是鬧。
桂花的背很直,只是肩骨處弓了點,看上去頭重腳輕,儀态不怎麽好,但燒起飯來照舊的紅紅火火,一點不影響。
“阿霜,把阿辛抱來。”桂花擡手擦幹了眼淚,招呼過來:“一大早的就哭,我倒要看看咱們是怎麽委屈了這麽個小人兒。”
鐘霜隐隐感覺着不對勁,一步擴了三步的走。
她走路本就走的不快,這一下可以放了慢,更是似腳底打結。
桂花的手搭在桌面上,目光落在地上,看也不看鐘霜的說:“你也沒吃飽飯嗎?”
鐘霜懷裏的阿辛“哇哇哇”的張個嘴喊不停,口水、鼻涕一塊兒的流。
鐘霜不喜歡別人口水的味道,臭的媲美豬圈的豬崽堕屎,反射性的走快了兩三步。
桂花接過了阿辛,擡頭看了看鐘霜,見她雪白的臉蛋,細細的絨毛,安靜又似不想安靜的眼。
這也還是個孩子。孩子照顧孩子,這世道向來如此。
她桂花九歲挑馊水喂豬養雞,十二歲父母雙亡,十三歲退學領着兩個妹妹上下讀書,十九歲跟了何禪祖。
她若是将自己的人生線脈裏裏外外捋一個清晰明白,哪一次她桂花亦何嘗不是孩子去顧着孩子。
“好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桂花揚了掌就往何辛辛的嘴上劈,“你幾時是我們的人,要吃穿用住都在我家。你個仔投胎要是到我肚裏,你哭的眼淚流幹我都不管。要念就念你不會投,我家一個仔都無,你來充,充的是何處傑的兒,用我們有什麽幹系?”
揮掌扇了兩三下何辛辛粉雕玉琢的小臉蛋霎時冒出了紅巴掌印。
何辛辛愣愣的睜着大眼瞧叔婆,懵懂無知。
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