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2)
叔婆仍不覺得爽快,光是打嘴刮子何辛辛只覺得疼,哭得更用力。桂花舉了何辛辛站起來想把他吊在懸梁上,像人自殺那樣的吊,死屍一條硬挺挺的挂着。
鐘霜一動不動的看着。
桂花越瞧何辛辛那同何處傑如出一轍雕出來的眉眼,越氣。
“不會投胎來吃白飯,你什麽命?什麽命?”桂花打起來手下沒輕沒重,結了很多的繭子,慣常做家事農事,手心粗糙。
何辛辛哭的撕心裂肺眼淚汪汪,桂花還不歇,抽了布條兒準備準備把他拴上橫梁。
門“嘩啦”的開了,聽見動靜的花姐沖了進來,見了景象震了一震。
“叔婆你這是做什麽?”花姐三兩步上前搶了桂花手裏的娃娃,桂花反手來搶,夠不着。
桂花只得拔高音量說:“你不要來摻和,我今天非得修理修理這個東西不可。”
桂花的滿腹委屈怎麽也找不着對象吐出來,可憐一個桂花,可憐一個何辛辛,都委身在了氣盛的焰火之下眼淚巴巴。
“霜妹,你先抱着。”花姐遞了過來阿辛,待鐘霜接過,花姐就搭着桂花的肩膀半勸半哄的叫桂花坐下。
桂花抹着眼淚說:“這都什麽世道,你大公大婆的孫子都要我們帶。”
先前的桂花臉色發青,眼目蒼白充血的像緊繃不展的大弓。
花姐叫鐘霜抱着,自己坐在了桂花的位子邊好聲好言的寬慰勸了幾句。
“叔婆,你也別想這麽多了,”花姐說,“咱們都是自家人,一個屋檐下有什麽過不去的。”
桂花的眉毛舒展了開,可音調還是緊梆梆的硬着:“你當然不明白了,你都沒嫁過人。”
花姐瞧着桂花生氣的模樣,笑了,說:“咱們過着不就是圖個人生的了解。霜妹,你過來。”
花姐冷不防的叫到了一邊聽着一語不發的鐘霜。
她招一招手,鐘霜跪到了桂花的跟前,像昨晚上跪了一個淩晨,一絲絲酸麻都體察了不到。
“叔婆你看,咱們三個女人在何家,霜妹又這麽小。”花姐拉了拉鐘霜的手,向着桂花說:“當女人很難,很不容易,可我們還是做了,除此之外也改變不了什麽,世道不就是這麽回事。叔婆你想,你要肯當,你肯不肯再做女人?”
桂花一時不語,手絞着一下一下的順手指頭。
她心頭肉張了張一個肉嘴本想反射性的說不要,可壓下去了。
“因果輪回嘛。”花姐繼續笑着看了看鐘霜,“咱們這一世苦,下一世一定富,盼着下一生才能體味到這一生的好。”
花姐沒生過孩子,眼神溺的卻比何辛辛生母還要慈愛。
鐘霜拿手拍着安慰阿辛,倒也起效,把阿辛的哭聲漸漸止住了。
三個女人一臺戲,這出戲不怎麽長,在花姐的寬慰之下很快就結場了。桂花要去田裏,囑花姐與鐘霜到後竹林裏去看筍。
家裏一個人也沒有,留阿辛一個人放心不下的花姐就背着阿辛深一腳淺一腳的上了後山竹林。
四周全是流動的風與簌簌的林,蟬聲偶爾空落落的有幾聲。
深林裏沒什麽其他人,季節還不到,來挖冬筍的人很少很少。花姐身子骨也瘦,背着阿辛沒一會兒功夫零星的汗滴沁在了她臉龐上。
“花姐,我來吧。”鐘霜見了就停下向她伸出手來。
花姐擦了擦汗,歇口氣說:“叔公說很快暴雨就來了,怕損了咱們的筍,拿罩子先護着。對了霜妹,你刨過筍沒有?”
阿辛幸好又睡着了,沒怎麽大的動聲,鐘霜接過了阿辛搖了搖頭。
“沒有。”鐘霜稍顯的內斂,說:“我很少見。”
“吃過嗎?”
鐘霜點點頭,花姐笑道:“我打頭一眼見着你就覺得你跟我們不一樣。”
鐘霜弓着背低頭去摘了一根草,草長得茂盛。
就算是不一樣現在也無濟于事了。
山林中種了很多很多的筍,一家一家的劃田似的分開。何家有自己的區域規劃。誰要是逾了界,無一例外的視之為是偷筍賊。
塑料罩裝紙拉出來條兒的時候“嘩啦啦”的響個不停,花姐蹲在一根參天的高竹邊包好。
“霜妹,姐有個事想問你。”花姐貼好了用手撫平,揚起頸子來。
鐘霜含着草到舌頭下吮了一下,太苦了。
舌尖的澀一路從感官處蔓延到了她的心頭。
鐘霜很快吐出來,說:“花姐,你問吧。”
花姐停下手裏的活兒,看着鐘霜,一點都不笑,“你想過逃下去嗎?”
鐘霜撫着阿辛背脊的手聞言一停,張了張嘴:“花姐,你這話的意思?”
她看向花姐,對方卻很認真。
一時之間鐘霜不知道該說什麽,說什麽都不對,她信任花姐,可不代表這種事都需要說出來,何況鐘霜并沒有什麽對未來的規劃。
花姐一瞧她這樣就笑了,說:“姐也沒別的意思,就是給你提個醒兒。”她低了臉繼續摘草,又道:“咱們人啊活着,活大半輩子都不清不楚自己到底為了什麽活着。前幾天我見了那要九十大壽的陳大伯。”
那陳大伯快九十歲了,臉焦皮一樣的黑,胖不起來,很瘦很瘦,柴骨一般削落,精神卻好。
花姐繼續說,“我問大伯你活了這麽久為了什麽。大伯牙齒都掉了個夠說,健康活着就是最大的福。”
花姐靠着的那條大竹子邊挨了一株小小的筍,摘回家也一定不好吃,不如放了它一碼,長熟了再摘。
花姐是個心善能幹的年輕女人,雖瘦力氣卻大,一刀子下去勁道十足。
“花姐你這是什麽意思。”鐘霜怔怔的看着竹腳跟。
“咱們知足常樂。”花姐歇了一口氣,湊巧鐘霜背上的阿辛又哭又鬧起來,鐘霜哄不聽,花姐伸了手要來:“我瞧瞧,這阿辛又怎麽了。”
一歲多的孩子睡很淺又眠許多,空擋裏吵鬧個不停,花姐摸一摸阿辛的額頭不見滾燙。她心下有了數,囑鐘霜:“霜妹,你把刀收起來。”
“嗯。”
鐘霜應了,踩上去一腳卻沒個緩急,地上正正一顆冒出頭來的小冬筍。
她往後一跳,拾起來地上的筍刀,扭頭卻見了花姐推高了衣服在喂奶。
阿辛一歲多,斷奶的年紀卻咂得很盡興。鐘霜頭一次見睜着眼睛有些怔忡,花姐卻渾不在意仿佛是炒菜對她而言一般那麽輕而易舉的事。
阿辛埋在花姐的乳間漸漸安分下來。
鐘霜看了不到兩分鐘側開了眼,慢慢地蹲下,地上有條入洞的小蛇兒,搖着身子緩緩的蠕動進穴。
“叔婆是好心的,就是嘴快心直了點。”花姐繼續說,“咱們可能窮了點,但飯吃得飽,也能睡好,大抵是過得去的。霜妹你有些事不要放心上。”
“我知道。”鐘霜垂着腦袋看那條小蛇,她在鐘家也就那回事。
名頭上鐘霜是給了何處傑守喪,三年後她可能還在這兒,也有幾率已經走了。這大山上的人們采茶、種筍、墾田,一家一家隔得很遠并不在乎其他人家的閑事。
花姐恐怕是聽了桂花的話來勸鐘霜,鐘霜心有點亂,想是叔公告訴叔婆的嗎。她覺得自己很莫名其妙總是在意叔公的想法。難道是因為她本以為叔公會冷漠的對待自己而對方并沒有所産生的一種差感迷了心智與眼。
2-5
鐘霜不知道。
回去半途中田裏回來的叔婆桂花手裏拿着一雙鞋底大大的長筒黑靴,也剛日頭落下,她要回家。
桂花褲子皺巴巴,叫住了兩個年輕女人停下。
“你叔公忘了拿錢直接去賭,你帶過去。”桂花低頭從褲袋子裏掏了一張一張,近一百元。
鐘霜看了看花姐,以為是叫她。花姐也以為是叫自己,伸了手要拿過。
桂花一擡手嗔怪般的拍了拍花姐的手臂,說:“哪是給你,我叫阿霜去的。阿霜,你拿着去朱村長家把這些錢給你叔公。”
鐘霜看着手頭子塞進來的一堆紙鈔,十元、二十元,零零索索,碎碎稀稀的捏在熱乎乎的掌心裏要化了。
錢化開了的銅臭味比人的口水與汗味實在是好聞多了。
“……我去?”
“怎麽?傻了?”桂花拉過來鐘霜的手捏了捏,“你細皮嫩肉,你叔公都叫我別總讓你幹活,他疼你,惜你大清白閨女被弄到了山上來心裏頭柔着。不叫你去,叫誰去?”
花姐就從鐘霜的背上撈了阿辛抱在懷裏說:“是啊霜妹,你就去吧,也順好認認咱們山上的路。”
阿辛在背上久了麻痹了神經還不知道,他這一功夫下來,轉瞬鐘霜就覺着了人吊頸子後被救的喜悅。
緊接着,她背上發酸,捱不住伸手去按了按。
桂花微微提着嘴角看她,又拍了花姐的肩叫花姐先走。
花姐好聰明掉頭就先走,大黃從鄉路盡頭的金黃秋田邊過來,桂花想跟鐘霜說私語,狗也不能聽。
狗來,桂花一腳踢開了它。
“阿霜你可能不信,你叔公年輕時候還當村幹部。”桂花抿抿嘴笑了,拉了鐘霜的臂彎說,“他人長得好看,姑娘們都喜歡,又讀書,寫一兩首小詩哄女人們開心。”
狗鳴聲“汪汪”亂叫,攪的鐘霜不知所措。
她喉頭鼓脹的血管似乎因着桂花這一句似笑非笑的話而撼動着,跳的生疼。
鐘霜咽下嗓子眼的心,勉強的帶了一個笑出來,說:“叔婆,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啊,我講你叔公惹人眼,快半百的糟老頭子一樣叫小姑娘愛。”桂花故意的哼笑了,看着鐘霜,“你說我什麽意思,阿霜。”
鐘霜不吭氣,桂花也不逼她。
天漸漸地落下來合住了大地,桂花說:“你去你叔公那兒順便催他一聲,晚頭吃飯了,別玩的太遲。”
“好的。”
大黃畢竟是養了好幾年了,跟桂花親,不一會兒幾分鐘又颠巴巴地湊到桂花的鞋邊聞。
桂花蹲下來撫摸大黃的腦袋,說:“我跟了你叔公半輩子,沒留下個種,你叔公怨我來了。”
鐘霜越聽越不對勁,不由地道:“叔婆……”
桂花打斷她:“你趕緊去吧,準不定你小叔也在那兒,一整天的跟麻将牌子玩,男人們都一個樣。”
小叔何光新,鐘霜總覺得這男人是個輕浮淺薄的。
當然,她自己也是個淺薄的女人,只是每每念及頭一回撞見他跟英仙的好事,總有種偷窺的壞心情。
她迅速的自己搓了搓想起何光新就泛的寒毛,說:“朱村長家在哪?”
晚間的飛蟲也許多,小小麻麻密密的在空氣中繞啊繞的轉悠。
“諾,那邊直走。”桂花站起來拍了拍手臂的蟲子,指了指一條路又道:“你路上問問就知道了。”
鐘霜應了聲攥着錢回頭想直接走了,老遠的路看起來。
桂花的話裏有話讓她心裏的煩緒翻來覆去沒個着落的飄。
她想自己也沒做什麽出格的事,盡管在鐘家,鐘霜的确是在那方面早熟了不少。
正好是青春期的過渡,鐘家長子有時候早晨又有些尴尬,鐘霜都知道。
她上過網也查,也幫鐘思變洗過身子。
“……阿霜,”桂花從後邊叫了叫,鐘霜扭頭去看,桂花叔婆的臉色孫悟空的金箍棒似的變了又變。
桂花矮腳邊的大黃搖着尾巴“呼哧呼哧”的走了個不停。
桂花最終說:“沒什麽,你回去吧,有話你回來說。”
鐘霜點點頭就不多說了,轉身往朱村長家走。朱村長一聽名字好威風,住的房子也格外的高大,由兩棟房,不住人的房子一樓裝了漆大家夥兒的聚了一塊鬧哄哄的搓麻将。
朱村長家在胡同口八戶人家的最裏頭,兩棟房子鄰着鄰臉對臉,都是他的。
路口一家小賣鋪賣冷攤小吃玩意,毛孩子們湊在一起看電視。
小電視機放英超的足球比賽,信號不太好,看一陣電視屏幕就晃了一陣的白色。
走過的時候一個爆炸蓬松頭的女人吧吧吸着煙靠在櫃臺,鐘霜從巷子口進來。
鐘霜一出現吸煙老板娘的目光便落在了她的臉上。
一整條通向朱村長盡頭的路都是又圓又大的滑石頭鋪成。
鐘霜像個異鄉人那般一進來就奪住了老板娘所有的眼神,老板娘的嘴唇鮮紅似辣椒。
隔着蚊帳仿佛是黑夜裏撕了一道口子的窗欄。
男人們夾雜着女人的笑聲,“嘩啦啦”推着麻将的聲音從屋子裏傳出來。
一陣接着一陣的混淆了另一棟房子的炒菜聲音。
一個男人正要走出門來,一邊扭了頭向裏頭的人說:“晚上還回什麽家呀,就在我家吃了,飯都給你們做好了。”
朱村長的老婆村長夫人在隔壁一棟樓裏煮飯,熱騰騰的香味彌漫開來。
日頭越來越沉了,這邊幾戶人家都在黑夜裏點起了燈光。
隔着火苗子朱村長見了鐘霜,一個陌生的小姑娘,不禁笑道:“這位,你來找誰?”
一口标标準準的普通話,笑起來兩行牙齒又白又整齊,不愧是村長大人。
鐘霜停了停,才說:“我是何家的……”
她自報了家門,別人也不知道你鐘家是什麽貨色。貿貿然的說到了何禪祖,叫叔公,人家又多看她兩眼想哪兒平白無故的冒出來一個外侄女。
這麽一說清晰明了,朱村長點了點頭,領她進門:“禪祖跟光新都在我們這兒呢,來叫人吃飯?”
“對。”
“你跟你們家桂花說了,今晚賣我個面子在我家吃。”朱村長親切和藹的拍了一拍鐘霜的肩膀,說:“你是何家的哪位?”
提到這個,鐘霜的嘴巴好似是堵着似的怎麽也撬不開了。
她不想說自己是無緣無故幫何大哥守活寡的,就因為一句荒誕無稽的“困覺”。
朱村長為人世故,慣常看了人的眼力勁足,見鐘霜不想說心下猜了個大半。
所幸已經到了屋子裏,穿過一片輝煌與隔音不好的大堂,拉開一扇門推麻将的聲音簡直是面貼着面振聾發聩地傳出來。
響的從管子裏流下來的水都不如這陣歡聲笑語流暢自如。
“不來了不來了,”坐在右邊靠牆一桌的男人喝了口茶,直起身子說,“你們何家真是賊啊。”
屋子裏有兩張麻将桌,中間一道屏風隔開,都“趴啦啦”的推着麻将。
機器麻将桌插了電細微的嗡鳴聲都被看熱鬧的男人們的指點淹沒了。
最右邊一桌子男人對面的何禪祖放下滑溜溜雀牌,說:“這哪能叫賊?”
“侄子宰完我不夠叔叔來宰,老何家的人這還叫不賊啊。”男人腦袋甩了甩,叫另一個人跟上,自己轉到一邊說什麽也不來了,“我馕包可謂是大出血,今晚別想上床睡了。”
“要願賭服輸!”旁邊人哈哈笑的起哄,這男人灰頭土臉的鑽出來。
朱村長正帶着鐘霜在外邊瞧,一下笑道:“怎麽了這是?”
那男人搖搖頭:“別提了,何禪祖跟何光新這叔侄子,吃了我大雕三攤飛龍不知多少回,我他媽的血本無歸。”
“麻将就是這麽回事嘛。開心點,下回再殺回來。”
朱村長拍了拍男人的肩膀,男人連連啧嘆着頭也不回轉的蕩出了門外。
目光轉回屋內,煙霧缭繞的牌桌室仍是笑語一片。
接着那男人的位子的說:“禪祖別放心上去,他就是玩輸了急了。”
何禪祖笑一笑:“我知道。”
何禪祖側對着門口的坐,側臉映在燈管下白爍爍。
鐘霜這才發現他穿了白襯衫與長褲,很像年輕人,很像何光新。按輩分來講,應該是何光新很像他的叔叔。
何光新應該坐在屏風裏面一桌,鐘霜遛着眼一圈逡巡不見何光新的影子。
他那個人喜歡打牌玩麻将,一定在裏面,挺不住賭瘾。
鐘霜的肩膀這會兒被朱村長輕拍了一下,她側頭,人靠着低聲的吐了一句:“你是處傑的那個?”
鐘霜隔了兩三秒,垂頭。
應了一聲,朱村長了然:“我去幫你把他倆叫出來。”
牌桌室內大多數堆紮的都是男人,烏壓壓的望去全是黑色皮膚。
山上迎着日頭,皮膚白的更少,鐘霜曬了兩天也有點黑。
這還是在秋季。要是七八月的大夏天頂着熱日還得汗流浃背地幹活,酷熱難捱。
鐘霜站在門邊看着朱村長走到送了一張牌出去正在思索的何禪祖跟旁,稍彎腰。
不知說了什麽,何禪祖一句話沒聽完,就轉過頭來望向了門口站着的鐘霜。
2-6
門口的光比日管燈暗多了,她的眼卻同尋日一樣的顏色,不需要打光。
濛濛的發亮,隔一會兒似乎是又暗下去。
朱村長輕笑一聲,說:“你桂花倒是好,自己不來,叫侄女來。”
他倆一般年齡大,又都是山上長大,就連彼此的妻子都只差了幾天娶進了門裏。
何禪祖卷開了抽屜裏的鈔票,一張一張的分給牌友,說:“剛才一些欠的,現下還了。”
他這錢都是欠了又贏來的。
上家說:“你這老何,剛才換了座位還不放人家碰碰到底,現在人一換就玩好了,說,是不是存心跟人作怨對?”
“哪裏,是我家的叫我來吃飯。這不,天色都不早了。”何禪祖說着起身,推開了椅子讓朱村長坐。
屏風的顏色被白燈鍍的濛濛亮,剛和屏風裏的男人說了幾句的朱村長坐回來。
何禪祖讓朱村長給他解圍,誰想朱村長也是個愛鬧騰的發小,笑着悶了他一句:“這會兒想去你家的來了,剛桂花電話打過來你倒是不知道多說兩句。”
“我這人話少,你不是不知道。”何禪祖拿了錢,将上兩輪攢下來的錢差一鈔票一鈔票的分過去。
棋牌桌室的牆壁漆了白色,焦焦黃色漫上了牆角卷的一塊一塊。
鐘霜看着地面,何禪祖的布鞋子踩在地上看起來很軟。
她想起叔婆桂花之前的話,猶如一朵煙花炸在了耳邊,驚的一身汗。
總覺得有什麽不對勁,發酵的她打心眼子的冷。
滿室男人們都是山村裏,年齡小的有,二十來歲。大多數還是五十到六十的年齡段,有兒子有孫女含饴繞膝頭。
離鐘霜最近的一個男人搬了椅子拿着茶杯蓋在那邊瞧,他扭了扭頭,沒見過鐘霜于是問:“這是老何家的哪個小姑娘?”
男人面善,看着也不像是刻意的發難要老何家沒面子下。
即便是如此鐘霜仍感覺其他人都很感興趣的望向這裏,她保持着表情,反射性的沉默。
心裏吊着一擔水的繩子卻端不平了。
“老何你別裝啞巴,”離何禪祖最近接了他鈔票的幹瘦老人笑着說,“是不是你偷偷養的女兒?”
這話一出周圍的起哄鬧笑聲就顯得更足了。
“我和誰養?”何禪祖不當一回事的笑一笑,坐他位置的朱村長倒是好心的解了圍。
“一個一個的湊熱鬧成這樣,看你們吃雀時候有沒有這心思。”朱村長用了普通話,顯得特別官腔,周圍人倒是你笑接我笑的繼續鄉話聊着。
何禪祖走過朱村長的身旁拍了拍,說:“我就先走了,玉琴那邊跟我說一聲我飯不吃。”
玉琴是朱村長的夫人,同桂花不上不下的正正是同齡。兩個人以前都是山下的,被娶過來了嫁雞随雞嫁狗随狗,一塊兒的上了山。
朱村長略微擡了頭說:“知道,你這人錢都能忘要人給你送。回去的路會不會忘?”
何禪祖來不及答,屏風後頭的人椅子一拉探出了半張臉。
正中的那盞白吊燈映着何光新的臉,光影籠罩。
眼睛一擡何光新看人的陰翳就投到了眼睑上。
他笑道:“朱大哥你就不用發愁了,我們家鐘霜年紀小腦瓜聰明,一遍路走過了第二遍哪能忘?”
何光新說這話他裏頭那桌的綠機器牌桌仍在哐哐的推送麻将牌。
一輪綠麻雀下場推上了藍鸠。
“你這麽拐彎抹角的說你叔記性不好,這不好吧?”朱村長“哈哈”大笑的毫不顧忌。
看上去何光新跟這朱村長混的也是很熟了。
鐘霜又想,當然了,酒肉牌桌友的感情是“最鐵”至誠的。否則養父也不會大手筆借了三十萬給一個卷款而逃再沒回來的牌友。
雀牌在群山村男人的手中送送推推,一場接着一場的“嘩啦”。
何禪祖倒是不在意,眉目舒展,側了側頭對侄子何光新說:“你晚飯怎麽解決?”
何光新歪頭送了一張牌,頭也不轉:“朱村母燒的菜很好吃,當然是在這裏。”
“你嬸嬸也很希望你回家吃飯。”
“不用,多一個人多一勺米。”何光新想起來桂花常叨在口邊的話,挑了挑眉微一笑。
朱村長之所以能得民調當上大山村的村長,同他吃大鍋村裏飯好過吃二人夫妻飯很大幹系。
說不好聽點叫“樂善好施”。客請多了,朋友留的不少,關系自然而然就如流水滾滾而來。
“你這話說的好像我們家要被吃窮了一樣。”朱村長抽了一包煙分給一桌子的人,一根遞了何禪祖,何禪祖順手推給了何光新。
何光新已經有了,慢悠悠地吸了一根又偏過臉來,他靠着屏風笑了笑注視門口的鐘霜說:“我們不挑食,有什麽吃什麽,主人家最喜歡。要是請了不愛吃太鹹又不愛味精的城裏姑娘,那可就遭了殃。”
東道主請客燒一大桌子菜,客人卻小鳥啄食,多少會覺得這人又裝又樣醜不給面。
鐘霜知道這男人在諷刺自己昨天吃飯只吃青菜水就飯。
她只回看了何光新一眼,這男的也不避開。
他慢慢的掀開眼皮子,眼珠子上下仿佛有一根棒子支柱眼神又冷又沒表情。
鐘霜的情感就比他還更少了,看了幾秒滑過對上了何光新對面的何禪祖。
她不說話的樣子似足了一只剛從生産流水線上拿下來沒上發條的娃娃。
“有鳳那邊你也得多去去,畢竟是自己家。”何禪祖壓低了聲音,說:“昨晚上又去哪兒了,現在肯不肯告訴?”
何光新笑了一聲,淡淡的撇過頭前摔了一句:“旁人不管家務事。”
随着這個侄子轉過身子的動作,屏風被他拉了一下罩在身後。
“哐啦”的一聲。
裏頭有男人取笑何光新:“你家有鳳就是瘋了點,其他也沒什麽不好。”
鐘霜大致模糊的有了一個了解,神秘的有鳳應該就是何光新明媒正娶“花轎擡過”的妻子了。
隔着赤褐色屏風,何光新的聲音從裏頭飄了出來:“可以啊,送給你了。”
前先男人忙道:“別,你們家的只有你能治。”
叫有鳳的既是何光新的妻子,按了何辛辛的輩分就是叫小嬸。
鐘霜來兩天了一次也沒見着過這個小嬸,與之對應的,何老爺子的媳婦“婆婆”也是。
何家的男人在何家起了領導地位作用。而女人們又如此神秘。
聊了幾句,何禪祖起了身。
他手中的幾張鈔票還剩下了三張,其中一部分是賭輸送出去的,一部分他擔了煙酒錢。
瓜子皮磕了一地,門口坐着的老頭子打鐘霜在了以後就沒停過,剛問話時候扭了扭頭看見了老頭子兩顆門牙下磕出來的瓜子印。
“老爹,你早點休息。”何禪祖經過門後問候似的低了低臉。
老爹揮手在臉前示意了他兩下,可以走。
鐘霜站在門背後見何禪祖過來了,腳尖踩後腿了兩三步,輕靈的似一下子活了。
待何禪祖過來,鐘霜從袋子裏掏出桂花給的一疊軟鈔推了推,說:“叔公,這些錢。”
她要他收下,不是自己的拿着也不好意思。
何禪祖卻攔鐘霜的手,“我們到外邊說。”
不是到這邊親自一看還真不知道,何家兩叔侄關系這麽好,俨然親兄弟。
兩個人年齡差的大了些,卻很談得來似的,剛才互相取鬧的幾句都無關痛癢的笑話。
鐘霜點了頭外邊走,一個女人正好端着熱菜盤子出來,見了趕緊說:“阿禪你這就走了?”
女人還系着圍裙,腰身勾的細細的掐得很緊。
“我家桂花叫我回去呢。”
女人叫玉琴,笑盈盈地“哦”了一聲,轉眼看見了鐘霜,說:“這位?”
“我家小侄女。”何禪祖說,“你也別做太多菜了,家常點就行。”
“多做點我和老朱也能吃,都好。”女人不在意的抹了抹圍裙,伸了一只手同鐘霜握,“改天到我家來吃飯,喜歡什麽就做什麽。”
女人的手軟軟熱熱的,握進去柔若無骨。
鐘霜自己手太細了,被一包就包了住,隔了幾秒說:“好的。”
玉琴舒了口氣,道了幾句別将盤子遞進了門內,屋內一室的燈火瞬間淹沒了她纖細的背影。
鐘霜不禁多看了兩眼,聽何禪祖靠在身邊低低說,“這是朱村長的媳婦玉琴。”
一打始鐘霜還不怎麽在意,直點頭應了兩句,等側過眼來一瞧發現何禪祖跟自己的距離驟是拉近。
室內亮着的燈火似乎都燃起了兩人之間的溫度。
“挺……般配的。”鐘霜往後退了兩步,踩到凸起的圓石頭。
何禪祖拉了她一把,扶穩了說:“你看,這山上也沒你想的可怕,人也都是人,沒區別。”
何禪祖的聲音分明不怎麽高,這一說出來,卻俨然風透過皮膚絲絲的吹着涼意。
鐘霜頓了頓,從口袋裏再次掏出錢來:“叔公,這是叔婆讓我來給你拿的錢。”
她都不怎麽擡視線去望,生怕對了眼。
鐘霜總覺着叔公與叔婆的眼就好像兩道銳利的刺刀能把她的心思挖個空的查勘。
2-7
她又覺着或許正是叔公何禪祖的這種視線,才讓她着迷。
叔公在外人面前叫她侄女卻不說侄孫女。
理當侄孫女依着輩分,亦或許侄女這詞拉近了距離,她不知道,不知道叔公何禪祖怎麽想,叔婆桂花又如何待。
“你樣東西忘了,是不是?”何禪祖往前再走了一步。
鐘霜靜了幾秒,垂頭說:“什麽?”
她心裏的譜子端的不高不低的沒個總計數。
何禪祖靠近她便有心往後退。看不清路,一步子特別慢。
何禪祖忽然抓着了鐘霜細細的胳膊,鐘霜一驚,擡了頭。
清晖得好似刷漿一般的月色明目張膽的将何禪祖的臉印的灰白。
“光新給我的,說你落在了家裏。”何禪祖略低了頭,卻在離鐘霜幾段距離處停了側過臉。
他手掌心攤着一枚銀白色小發夾扣,蝴蝶口。
鐘霜噎了噎,說:“我以為找不回來了。”
何禪祖笑笑:“你拿了吧,挺配你的,是你之前在城裏買的?”
鐘霜松落了警惕略一俯了腦袋将發扣接過。
“不是,”她搖了搖腦袋,說:“之前的養父家裏……給我的。”
“你被收養過?”
“我十二歲才從孤兒院出來。”鐘霜擡眼看了看對此不甚了解的叔公。
她這些亂七八糟的經歷很少同人說,沒什麽好說,鐘霜就不講。
眼前的何禪祖不知道,家裏的何老爺子一樣一無所知。沒人知道她原來在哪個家庭,又是怎樣角色立足。
又聽了跟頭的男人說:“家裏的菜太鹹,吃不慣?”
何禪祖名義上是叔父,也的的确确是,但不管怎麽看都不似威風凜凜一個何老爺子端足了老子的樣。他對鐘霜好的出奇。
這出奇不可避免的有時會叫了鐘霜茫茫然欣欣然。
“也還好,”鐘霜晃一下頭,“總會習慣的。”
“那好,你要是有什麽不喜歡的和叔公講。”何禪祖說,“叔公幫你擺平。”
順着何禪祖的話,他退後了一步拉開了二人的距離,被衣服勾勒的腰線修長而流暢。
鐘霜有時覺得,父親理應是如此的。
何禪祖離的遠了點,鐘霜被逼到快叫救命的血槽值也又漲了上來。
只是飙升的略快她不由得按緊了掌心肉。
何禪祖領路往前邊走說:“回去嘗嘗桂花的手藝,你叔婆的菜要是少放點鹽,還是挺合口味的吧?”
鐘霜“嗯”的應了一聲。
何禪祖并不忌于在鐘霜面前談桂花怎樣的好。夜裏黑黢黢,巷子口的賣冷攤英超轉播已經消了。
他們一前一後,叔公打頭的走,鐘霜在後。
路過巷口的冷攤,面珠似玉一般淡妝素抹的老板娘仍在。
她靠着窗口一聲不響的看着兩個人經過,似足了來時老板娘盯望鐘霜走進的眼神。
一直到鐘霜走遠了老板娘的眼仍纏纏綿綿不分離似的挂在她削瘦的背肩上。
回了家裏桂花與花姐早備好了晚飯,何老爺子不在,問起來才知道這老爺子蕩了通村去別人家蹭飯吃了。人家看在他剛死了兒子的份上竟也是一家連着一家的噓寒問暖,倍份招待。
花姐吃完了滿嘴的甜話上了樓哄那一個小人兒何辛辛。
留了一大桌子的菜面對面的何禪祖、桂花、鐘霜三人眼看着眼。
桂花先撿了一大塊帶着毛毛的肥肉,落進何禪祖的碗裏,說:“阿光也在了,是吧?”
何禪祖的筷子放在碗邊,他還不動,聽了這句話默默的點點頭。
米飯大家都吃得起,一個人吃兩三碗大山村也不被吃窮。
“你們何家男的真行,女人都那樣了還能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