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2)
聲喃喃:“小嬸就這麽走了。”
“她準找我娘,”何光新往前邊引路,卻嫌鐘霜走的太慢,說:“你快點,我沒雨傘也沒雨衣的。”
在悄無聲息的樹海裏他成了一只最傲人矚目的落湯雞。
何光新母親五年前吃齋念佛入住寺廟,這事村子裏寥寥幾人知道。早年何家母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不是天天在廟裏。
她勻個半年回家照料何老爺子屬是常态,随着時間一點一點的推移,何母幹脆搬進了廟子裏住。一年裏何母只過年過節加起來這麽十來天回來瞧,神秘的很。
何光新家在這附近不遠,走幾步到了。屋子不怎麽大,老式的黑磚瓦屋,下雨天漏水。
一腳進門先瞥見花姐坐在一架縫紉機前桌子上,細細看着一件平攤的毛衣。
“你們兩個坐一會。”何光新走到洗手間門口,擦把臉說:“有鳳今天恐怕不回來了,待會兒我到叔家吃飯,一起去。”
縫紉機表面光亮,即便是用了很多年了,仍未磨損,覺得新奇。
花姐撫着縫紉機的手為了這句話猛的一縮,扭了頭:“什麽時候到的?”
鐘霜搖頭,“沒幾分鐘。”
何光新擦了臉又進門,說:“我沖個澡換套衣服,冰箱裏有冷水你們拿着吃。”
說着開了客廳的燈。花姐剛在的時候客廳裏昏昏暗暗。這麽一點,光亮瞬時充盈了整個廳子濟亮了一堂。
低頭看了看腳上,泥巴都是,鐘霜抽了一張餐巾紙在綠皮紅坐墊的沙發坐下來擦鞋。
“光新這阿弟,”花姐笑了笑一樣挨在了鐘霜身後的沙發靠上,說:“多大的人了好似還是收不起玩性。”
鐘霜擦一擦鞋順口問:“多大了。”
“二十一了,”花姐嘆口氣,“不知道怎麽想的,都快畢業忽然說不讀了,休學了。”
鐘霜意外:“為什麽?”
“我哪知道。就阿傑死了之後他跟着上山來,就說這一學期不去了。”花姐想着了什麽停一停,聲音輕下來說:“他在阿傑租房村子那一個很喜歡的女人叫英仙,英仙結婚了,估計跟這有關。”
慢慢的“嗯”了聲,鐘霜擦好鞋扔掉餐巾紙倒是一詞未發。那日她聽兩個人談話,似乎是英仙更想嫁進來讨名分而何光新不肯。
屋子裏環視一圈,幹淨談不上,髒亂也堪堪的勉強過得去,如果略過牆角織的一朵一朵茂盛的蜘蛛網花的話。
坐了一會坐不住,花姐起身說:“阿辛不知道在家怎麽樣了。”
鐘霜跟着起來:“花姐我們一塊兒回去。”
洗手間裏還有一個男人“嘩嘩”的水聲不斷在洗澡,外頭兩個女人樣子似足了急腳跑離。
不止何辛辛,還有個腰子殘了而至今蒙在鼓裏的何老爺子。一老一小加起來一百歲不到,仍實在是不放心。
“霜妹你留着吧,萬一有鳳又折回來了。”花姐擠眉弄眼的對鐘霜說,“他倆夫妻不對付。”
鐘霜張嘴笑了,“我也不對付。”
末尾的字音随着洗手間門打開緊急了剎車,停了下來。
何光新開門的聲音猝不及防的吞沒了鐘霜之後三個“不對付”字眼。
“花姐,這邊三百塊錢是你的。”何光新穿好了衣服擦了頭發,濕漉漉的直接過來。
他從衣架的外套肚裏掏了兩三下,抓出三張紅鈔票。
花姐眨了眨眼睛幾秒鐘,說:“光弟,你這是做什麽?這錢我不能收。”
何光新笑了笑,“有什麽不能收,你上回照顧我娘足一個月,月薪三百我都嫌臉面臊。”
花姐愣道:“你錢哪來的?”
“玩點牌就來了,”何光新用毛巾擦着頭發翻了牆上一頁黃日歷,看着說:“你拿着吧,我也不給桂花嬸嬸了。”
有些錢大家心知肚明會被吞,不如爽快一點交當事人。
花姐勉強一笑:“我的錢就是叔婆的錢。”
“反過來就不成立的不能加等號。”何光新擦好了頭發把毛巾扔進洗手間,看一眼時間,側臉轉向鐘霜,在她的臉上停頓一秒又轉了開自顧自地說:“走吧,有鳳她不可能回來,回來了冰箱裏有蝦,餓不死。”
說是這麽說,有鳳只是腦子瘋了點但不代表傻,肚子餓了吃飯,窮了找娘。不過她這裏将“娘”轉成何光新這位“丈夫”就是了。
他們兩人談話的當口鐘霜出了門,劈頭蓋臉的一通雨。
砸下來似的充滿了雄渾的重力,氣勢十足。鐘霜摸着雨衣重又套上,等了兩個人出來,兩女人穿雨衣,何光新打傘,三人一同往村子口何光新家走。
本鐘霜以為何光新不會知道花姐肚子裏的動靜。
一路上何光新沒怎麽提甚至是還說到了花姐的婚嫁問題,花姐只是巧妙的轉了轉,說:“大公現下身體如此不好,我再出去豈不是雪上加霜。”
聽她話裏的意思竟是想把孩子生下來般,三個月,到幾個月無法再流産。鐘霜也看不透花姐到底是怎麽個心思想法。
桂花與何禪祖到了十二點後才急匆匆的冒着雨回來。
花姐在廚房裏早“乒乒乓乓”的忙活了起來。
鍋碗瓢盆,花姐巧婦熟米得心應手的在廚堂轉來轉去,鐘霜幫了幾把手被花姐不留情面的趕出來。
客廳裏何光新按着電視機,聽了聲音看也不看她,卻笑,仿若自言自語說:“電視臺又放雙扣擂臺了。”
鐘霜拿了個蘋果咬在嘴裏,一語不發的坐在門口的凳子上看雨。
她不似這個男人連看電視都是賭徒要看牌賽。
放空了大腦鐘霜有時候能想起來城市裏的日子,人人都說孤兒院的孩子吃苦早立,她好像不是。命運又或許是公平無私,一個人前十九年嬌生慣養,必定要來一場厄災“渡劫”。
蘋果咬下去清脆香甜,大山裏這點是好,日光充足水果都格外汁水豐沛。她吃了兩口犯惡心,湊巧桂花和何禪祖回來了。
她心頭一嘔,人還沒到跟前,“嘩啦”的翻了椅子到洗手間裏吐。
客廳裏何禪祖的聲音飄過來,他說:“怎麽了?”
“我進去看看。”桂花緊着聲音越逼越近,鐘霜躲不了。
她兩手撐在洗手臺雙側,腦袋漲的直有根秤砣将她下墜。
眼前一陣青色一陣虛晃的白。
桂花門開的那一刻,鐘霜把吃的蘋果汁混着黃水都吐出來。
桂花看的頓了頓,拿了毛巾給鐘霜擦,擦幹淨了這才洗了說:“有惡心是好事。”
這話不出意外的讓鐘霜更惡心了,她又嘔兩回什麽都吐不出了。
想,明明已經吞了避孕藥,難道時間有重疊都無效?
“嘔是好事,好事。”桂花拍着鐘霜的肩說,“小寶寶在肚子裏刺激肯定會犯惡的。”
漱了好幾次口洗幹淨口腔裏的臭味殘渣才出了門,人都聚在一塊兒,濟濟在光線下一堂。
何禪祖抱着何辛辛,給他一個一個的指認。
“這是你爺爺。”指着了何老爺子,何老爺子躺在輪椅上一臉欣慰的笑着。老爺子腳太腫了實在是走不了路,輪椅伺候。
花姐、小叔、叔婆的點過來,何禪祖握着阿辛胖乎乎的手指,終于到了鐘霜這一方。
叔公何禪祖輕輕的教他:“這是你阿媽,你叫。”
“哇。”
“阿媽。”
何辛辛睜着圓溜溜的眼,玻璃珠子一般的透明澄澈,張了嘴上瘾似的“哇”一聲叫。
花姐抹淨了圍裙的手趕緊抱過來,止住了何辛辛的哭聲,一圈一圈的搖着腦袋哄。
桂花攬着鐘霜的肩膀,說:“到底不是親生的,還是不親啊。”
3-5
後頭的何老爺子聽了,總不是滋味,扯了一句:“還不是她總把這阿辛推給她花姐弄的。”
花姐一手抱着何辛辛,一手又要拍大公的肩,自己搓着阿辛粉嫩嫩面珠親昵笑了笑:“都是自家人講這些做啥,飯都做好了,大公得答應我今天不喝酒。”
桂花見狀趁勢拉鐘霜進了廚房間。空蕩蕩房間,人都走光,聚在客廳裏好談閑事。
“真有了?”桂花蹲到地上聽鐘霜的肚子,又摸了摸,說:“才幾天這就真有了?”
鐘霜退了退,拿起一只飯柄勺,“叔婆……”
怎麽瞧鐘霜肚子都平平整整,不似孕時大肚婆。桂花以前懷孕,很久很久的事了,孕期有奶給人當奶娘,至今仍記着人家孕肚少奶奶疼的“哇哇”叫,她自個也被孕初折磨的頭暈眼花。
她那時也嘔,膽汁都給吐出來,一地就臭。
桂花急起來,拉着鐘霜的腰貼緊了耳朵,嘴上說:“要是有了可不能再同房了。”
鐘霜一開始還掙紮掙紮,後頭見桂花沒完沒了,她便索性不動。任着桂花急切的拇指在自己肚臍上打轉。
鐘霜的小腹很平,無一贅肉,她身材應該似那從未見過的母親。腰細細,吃多點肉都安分地長在胸臀上。
山村夥食說不上不好也談不了山珍海味,餐餐大魚大肉吃的起。唯獨了偏生一件名牌大衣千把元,老人家不舍,桂花也不舍。
“阿霜,你生一個,”桂花顫了聲,又道:“你叔公真的想要一個,我不争氣,叔婆我肚子不争氣。”
桂花心不壞,說來說去她也難受把丈夫推給年輕女孩,可總好過眼睜睜瞧他倆堕入愛河。
那是時間問題,桂花寧願打一開始自己親手的掐斷愛情萌發的幼苗。自家那個吸引小姑娘桂花從來不是不知,她曾亦無數次偷偷的暗罵,糟死鬼,惡小姐。
她越讓鐘霜生,桂花就越懂得鐘霜和自己家的男人漸行漸遠。
“知道了,叔婆。”鐘霜嘆了口氣,拉拉桂花,“你先起來。”
桂花側着耳朵貼她的肚皮,說:“懷上了一定得生下來,我們好生好吃的供着,拿小祖宗。”
好容易桂花壓住了聲,待人沒進廚房門來前先起了身,褲頭上緣有些掉。
桂花使勁拉了拉,又“丁零當啷”的塞了一把子山楂糖從褲腰帶掏出來,填進了鐘霜的手心裏,“吃酸的好,吃點酸。”
鐘霜已經不想吐了,臉卻被桂花叔婆弄的這出戲,青一塊白一塊。
桂花瞪着她,要鐘霜收下,迫不得已鐘霜當着面拿了。
桂花又說:“吃一口。”
鐘霜平生最厭吃酸,吃辣也不會,她胃口刁,被養父與鐘家長子帶的三不吃,大鹽味精與重油。
養生之道也不吃大酸大辣忌上火,顯然山村裏沒這規矩。
被桂花看着,鐘霜只得照頭做了吃一塊。
“好孩子。”桂花看的欣慰着摸一摸鐘霜的手,廚房外的男人開了一側門線從縫隙裏瞧。
桂花與鐘霜在裏面,他在外頭,看啊看桂花出來了。
何光新也轉到一側十成的像是個梁上賊。
桂花一腳出來了,後頭也不遑多讓的何光新緊着若無其事帶進門。
鐘霜盛飯,米飯噴噴香,一碗接着又一碗,一大家子幾口人,她一個、叔公叔婆兩個、花姐一個、何老爺子一個、何光新一個,數一數六口人。
“還有何辛辛的。”少了一只碗,何光新幫她多拿一只,“一共七口人。”
鐘霜側了側頭瞧他,說:“你哪時候來的?”
何光新笑道:“我哪時候來?我想我被東風西風一起吹來,一不小心沾在了外頭成了門外漢。”
“你都聽到了。”鐘霜說着皺一皺眉,指甲都卡進掌心肉裏,“我明明吃了,為什麽還嘔呢?”
她後來想自己糊塗了,竟是跟何辛辛的小叔子探讨這,何光新再怎麽說也都姓何。
花姐翻火滾菜一手好廚藝,臺面上擺着一大碗一大碗金黃澆汁的出爐菜。
聞聽鐘霜的話,巡着菜色的何光新眉梢都不動一下。
“你去看看你避孕藥上說盡書,就知道了。”何光新說,“嘔吐是副作用一行。”
何光新平日休學打牌混吃度日的格調雖沒譜,鐘霜自己也好不哪去,一個天平上一碗水裏罷了。
他這一句話倒是一劑強心針打進鐘霜的皮肉裏。
鐘霜鎮了鎮,點點頭:“那就好。”
說來何光新自己也覺得好笑,溜了一圈眼光,一大桌子的菜環着桌臺擺。
有野生捕撈的鲫魚,白花花澆了紅汁的五花肉,面粉裹的獅子頭。
他看來看去竟仍是最中意了鐘霜身邊那一盤毫不起眼的西蘭花菜。
“你給我大哥怎麽認識的?”他背轉頭拾了一盤魚菜出門。
鐘霜拿着米飯出門說,“幺癟三你知道嗎?他跟一個大仙串好,花了一萬元從我養父那兒買過來。”
何光新看了她一眼,一萬塊,一顆腎都不止這錢。何況活生生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一個人。
出門正是熱鬧,一群人圍着還在逗小孩玩,桂花心裏端不住事。
她擡眼烏啞啞的看着何光新與鐘霜二人出門,驚覺兩人正值年紀,郎才女貌。
當下擱不住屁股擡了擡,桂花看了看旁邊同樣看着門口兩人的何禪祖,湊近了說:“我方才塞了山楂糖給阿霜,她愛吃,吃酸好過吃辣,酸兒辣女。”
何禪祖零星的應了聲,不再去瞧,他低了頭将筷子擦擦幹淨。
“這事你別跟你大哥說。”桂花又低了聲,“看你大哥的樣子也不久了,他後頭進醫院,我們讓阿霜把娃娃生下就送她下山。”
他們對座鬧哄哄的仿佛是另一個世界,何老爺子精氣不足,聲音虛虛輕輕。
他按着花姐在身邊坐,兩個人還興致勃勃教阿辛認人。阿辛說不了話,就給他指認,胖乎乎的手指頭被握着點住一個人,逢住便說:“阿辛,你阿媽是哪個?”
阿辛睫毛長長,皮膚玉色的白,睜着懵裏懵懂的大眼。
花姐抱阿辛起來給他認到鐘霜跟頭,說:“這是你阿媽,記清楚。”
不待阿辛回,後頭的何老爺子很賣場面子的“啪啪”聲鼓起掌來。
“我家光新兩歲會說話,看看這個小人兒幾歲說。”
何光新聽了笑,說:“這能說明什麽?我還聽說大哥一歲半就能。”
花姐趕着趟的在何老爺子之前“噓”的一聲,噤住何光新的聲。
“這是你小叔,小叔。”花姐搖着阿辛的胖手晃了晃。
阿辛瞧着何光新,眼睛銅鈴一般大,安安靜靜。
小小孩兒對什麽阿爸、阿媽,爺爺奶奶,或是阿公阿婆都不甚了了。
花姐帶着阿辛認過一圈,反倒是餓着了阿辛,到飯點還沒吃飯,阿辛“哇哇”的哭。
何老爺子摔了筷子,拉着花姐讓鐘霜來抱,說:“叫這個阿媽抱,你摻和個什麽勁啊?”
花姐笑了下,不太自然道:“霜妹年紀還小吧?”
“小什麽小,十九歲了。你桂花叔婆十九歲不也早早跟了你叔公麽?”何老爺子一通抱按到鐘霜的手上。
鐘霜把嬰的姿勢倒算是标準,只是阿辛好不乖,一上來一腳就踢了鐘霜一下。
鐘霜看了看阿辛,大家都在看她倆。
“你帶他認一圈。”何老爺子生病後脾氣更大了,一屁股坐下吃一口菜,說:“小孩子不跟阿媽親,那跟誰親都沒用,沒教養。”
何老爺子不吃煽情的一套,他老古董,何家權威就是他。
賺錢的何禪祖只在一邊默默的關注,看見鐘霜抱了阿辛,阿辛的腦門頂開來比鐘霜的更大。
“這抱着,不會動了胎吧。”桂花在一邊叨了叨。
她咬一口青菜真的怕鐘霜滑了胎,又開始惦念着何禪祖。
手距離直線最近便是了何光新,鐘霜卻要抱着阿辛往其他人叫起,爺爺、花姑姑的叫,叫了一圈她才轉到了何禪祖、何光新身上。
她不叫何禪祖,轉到了何光新身上,頓一頓,領着阿辛輕聲說:“叫小叔呀,這是小叔。”
阿辛又一腳想踹在鐘霜的肚子上,這回沒得逞。
何光新接過何辛辛的四肢,跟吊青蛙似的頭重腳輕給何辛辛倒挂了起來,吓的何辛辛大哭。
何老爺子笑罵兒子,搖了搖頭說:“你這小叔,淨給人胡吓。”
何光新看着他們一笑,一掌拍在何辛辛不聽話的屁股上給鐘霜報了仇。
阿辛聲嘶力竭的控訴小叔的惡行,小叔何光新便把他又颠在了自己的頸子搖搖晃晃。
“光弟這人性子,果然還跟小孩似的。”坐下來,花姐給鐘霜舀了碗羹湯壓低聲音。
何光新是經典的給人一巴掌又一顆糖的範例。
鐘霜笑一笑說:“謝謝花姐。”
“和我談什麽謝呀。”花姐又斜了何光新那邊一處,想到了什麽,“有鳳比他大十二歲,老實說,那會兒大婆非得把有鳳嬸嬸嫁給光弟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
何家的稱呼極有意思,輩分是遵着叫的,歲數也得參照,拿花姐來說,她比何光新大就按自己的叫光弟,比有鳳小就叫嬸嬸。
3-6
吃到一半門被“咚咚咚”的敲了響,桂花抹抹圍裙出門瞧,見了快九十歲的陳阿伯站在門外。
他精神勁比何老爺子可是好了太多。一張口,竟是黃牙不少,掉了幾顆無關緊要不傷大雅。
桂花愣一愣,說:“大伯,今兒是什麽風把你吹上我們家來了?”
陳阿伯一米五九短身材,粗壯結實,年輕時可能更高一些。
人老了就止不住的縮。像海綿一樣不斷的擠水壓水越變越小。
“我能做什麽來?”陳阿伯倒是喜氣洋洋,口齒清晰:“我給你們送送我的九十大壽喜糖。”
陳阿伯家好奇的一個家。他上世紀三十年代前後生,今年做九十壽。而陳阿伯孫子的孫子今年載了一趟車上小學一年級。
“哪勞煩您親自跑這一趟啊。”桂花搓了搓手,何處傑剛死頭七才過,一口茶的功夫她居然是不知如何是好。
接過,不接過這份禮都不成禮數,想着桂花回頭看。
何老爺子使了眼色:“傻愣着幹什麽,趕快請阿伯進來。”
桂花一拍腦門,迎了阿伯進門口。何家門檻高高,老何家信奉門檻越高人家地位更高一級。
“阿伯,咱們家檻子高一點,”桂花扶這陳阿伯進門,不住的提醒:“您可以小心點走了。”
陳阿伯笑了笑,微弓的背脊止不住的聳動,就差沒根拐杖順手劃,說:“你不用扶我,我自己行。”
倔脾氣老人都是一模一樣,桂花見他不這麽說了,索性痛痛快快的收了手。
針尖對麥芒到底使不得這小性子,桂花一撒了手,何禪祖緊接着站起來扶住了陳阿伯。
陳阿伯是精神勁兒利索,可要一個不小心在他老何家遭什麽意外了,那可是八張嘴都說不清。
“門檻子高好,高點人家提親上門來才不容易踩爛了。”阿伯點了點頭,看見何禪祖說,“你們這倆小夫妻,可是恩愛。”
何禪祖笑着拖了把椅子給阿伯坐,“我和桂花已經老夫妻,哪裏還是小夫妻恩愛。”
陳阿伯連連搖頭,颠着腦袋說:“我這人,活了大半輩子什麽沒見過,我都知道,像村口那劉阿奶,跟她男人就不恩愛。”
劉阿奶,好一記驚雷炸在何家的餐桌上。
鐘霜安靜的将羹湯兌着飯一塊兒吃,啞巴了似的一聲不吭。何老爺子面不改色,花姐一樣笑色盈盈,她沒什麽好響的。
來何家這快半個月,鐘霜飯量都多起來,吃一頓她可以一整碗米飯下肚。鹽巴吃的多了,有十天的功夫她水土不服天天臉腫,現下身體慢慢習慣了倒是比味覺先适應着調節了。
在不知不覺中,鐘霜噸位漸漸上去,臉還是小的,別人這才瞧不出她衣服合身下的白花花胸圍的可觀增長。
她臉白生生的晃了人眼,想不讓陳阿伯注意都難。
“那個小姑娘是……”陳阿伯一口鄉話比其他人都重,濃的像唱戲曲似的只得其調,不解其意。
桂花給陳阿伯也盛了半碗飯加菜肉魚,聞言彎了腰道:“是我們家阿傑的……”
陳阿伯一下子噤了聲,人老了越發渾濁淡色的眼現出了一種嚴肅之色,死人為忌,遺孀是諱。
“長得倒是清秀。”
“也能幹。”桂花誇了鐘霜,說:“阿伯,你這邊看電視機,等我們吃完了飯跟你聊。”
“行,行去吧。”陳阿伯招一招手,“不用管我,你們吃你們的。”
陳阿伯快九十,可比虛虛弱弱走路都沒力氣要輪椅推的何老爺子可是能幹的多了。
何老爺子見了陳阿伯那邊使勁按遙控板的力氣,搖了搖頭感嘆:“我跟他比那真是爛笨了。”
“能活到八十就大笑。”何光新說,“爸,你難道想着活九十?”
“你爸我現在六十都不如九十,爛笨爛笨啊。”何老爺子拿筷子指了指鐘霜,“也是時候給孩子斷奶,喂他吃點飯了。總喝母乳不像話。”
“吃稀飯吧。”花姐插嘴道,“我去煮。”
花姐這樣熱心又讓何老爺子不高興了,連連搖頭:“別你總是做,讓她動,她是阿媽不是閑人。”
花姐看樣子還想替鐘霜說些什麽,鐘霜按住花姐的手,輕輕的刮了刮,花姐就不吭了。鐘霜一邊抱着何辛辛一邊又進廚房,奇怪她明明比桂花高,可四肢軟軟綿綿總似個孩子抱孩子,理當十九歲,也不算小。
她只是少吃苦而已。
最近幾天還算是越來越适應了,煮完了稀飯外邊人一餐滿滿當當的吃完,看着電視開始打牌。何老爺子打了幾輪撐不住,喚花姐接續。
客廳裏吵哄哄的把溫度都熱上去了,鐘霜跟何辛辛坐在廚房間裏吃稀飯。
她哪裏知道什麽斷奶的禁忌,憑着感覺,一小口一小口的喂。
阿辛吃的熱起來臉紅當當的似個蘋果,鐘霜不笑,阿辛也不笑。鐘霜笑了,阿辛也看着她一塊兒笑。
鐘霜喂了阿辛一口稀飯把他抱在懷裏,說:“我不是你阿媽。”
“哇。”
鐘霜又說,“別叫我阿媽。”
阿辛舉着手:“哇!”
喂了小小幾口,給阿辛填填饑先,鐘霜擱下了勺子先放在一邊。
“你還記得鄰屋婆婆說的嗎?”鐘霜拉一拉阿辛的斷尾指,垂着眼說:“命苦的人才命硬。”
鄰屋婆婆四十歲,卻被一口一聲的“婆婆”生生的催了老。
鄰屋婆婆說大妹子,你說錯話了,婆婆這回也幫不了你。
她嘆口氣哭不出淚,所有的淚水都在前半個月一點一點的逼了幹,在竭澤中漸漸幹涸。
“霜妹,”花姐從門外探頭進來,說:“你出去吧,這兒我來。大公上床休息去了。”
花姐本就多疼鐘霜一點,何老爺子一上了樓睡午覺,她就趕着來了。
進門便見霜妹抱着何辛辛獨坐。
“沒事嗎?”鐘霜聞言轉了轉頭去看,張開嘴:“叔婆那兒……”
“叔婆跟着幾個人一塊看牌呢,正說眼花手也酸,”花姐說,“你出去陪着玩牌吧,叔婆可能撐不住。”
花姐比鐘霜熟練多了,關門的時候聲音輕輕。她再挪步子過來把何辛辛抱了,輕聲皺了眉說:“今天怎麽還沒尿撒呢。”
小孩子一天多尿不好,一天一泡尿都沒有也不好。
鐘霜也不會打牌,本想和花姐兩個人一起在廚房裏照看着了,誰知外頭的桂花叫起來:“有誰——有誰倒杯水過來。”
花姐鐵定了心在這兒照着何辛辛,推了推鐘霜,說:“霜妹,你跟小孩子不對付,我來這就行,你也去外面歇息歇息。”
鐘霜也剛好被何辛辛的口水弄的手臂臭臭,聞言不再退卻走了一趟。
她在廚房的水龍頭下先擰開洗了一遍手,擦淨了倒四杯水去。
三杯茶葉,一杯桂花的水送到了外邊。電視機的斜對面放了一張桌,桌四周圍了一圈人。
“是我們阿霜啊,來得正好。”桂花招了鐘霜,“你來幫叔婆看看,下張牌要怎麽出。”
鐘霜略略低看了一眼,桂花左手捏着一疊兒花似的卷開的牌。
鐘霜也不怎麽會,白淨的手指點了桂花一串順子。
桂花倒抽一口氣,瞄瞄上家,低聲要鐘霜湊過頸子來,貼在她的耳邊說:“你光新小叔剛才一直吓唬我說有炸呢,我這出了以後就一張6了。”
桂花對什麽都略知一點,卻都不精通,抱着的一對順子反而成了捆鎖。
緊緊的掐着桂花成了一記死穴。
桂花的上家何光新順手拿起了鐘霜送來的那一杯綠茶,笑看着啜一口,褶了牌說:“打牌講的是一個手感和直覺,套公式可不行。”
桂花的對家是那陳阿伯,皮包骨頭似的臉聞言笑了笑。
一笑起來,阿伯漏了的左牙縫便敞出來。
“你們光新說的對,你就打吧。”阿伯說,“別管怎麽吓唬的。”
桂花瞅瞅自己丈夫,“總覺着這有詐,還搞言語恐吓的。”
何禪祖不語,何光新倒是笑,看着鐘霜說:“我不喝茶葉。”
瞄一眼何光新手裏杯子,卻是喝了好幾口,鐘霜只得說:“你可以濾過茶葉,只喝茶水。”
鐘霜這話過于傻氣又太較真,把一桌三個人都逗笑了,一直沒怎麽表情動靜的何禪祖支着牌垂眼也是笑。
“誰喝茶是喝茶葉。”陳阿伯說。“光新的意思是他不喝茶。”
可惜陳阿伯一口濃重的大山窩裏的鄉音,字音都糊在一塊兒分不清界限。
鐘霜聽不懂,只好瞧着何光新。
何光新捏了四張牌狀似無意,說:“幫我再倒一杯冷水。”
他一副慣常見了大風大浪閑散靠着椅背的模樣。
難得一見何光新可以這樣斯斯文文,說出的話卻仍是不留餘地。
“去吧,阿霜。冰箱裏有可樂,也給你小叔拿一點來。”桂花拍了拍鐘霜的手背。
桂花都這麽發話鐘霜就也不再多說,進廚房間拿了一瓶冰可樂,“哐當”的抽出來。
白氣從瓶身往下面流淌。
“一定是你小叔子要吃。”花姐捏一捏何辛辛的臉喂他繼續吃,看了“撲哧”的笑道,“霜妹,你這氣沖沖的是怎麽了。”
3-7
鐘霜搖搖頭,調整了情緒讓臉上的五官重歸原位。
到了外邊的時候桂花伸了個懶腰,拉開盞椅子起身說:“不來了,坐的我腰酸背痛。”
何光新不同桂花講,反而別過臉對那要九十壽大的陳阿伯談閑話。
“桂花嬸嬸每回都這樣,”何光新看她,“玩幾局到贏就溜。”
他在瞧着鐘霜,眼睛一瞬不瞬的待在鐘霜的臉上。
何光新發現,不知哪時候鐘霜好看起來了,明明他一開始在山下沒覺得有多醒眼。
這種好看不是日久生情的順眼,絕不是,單純的是見一眼就覺得眼前生亮的美。
桂花嗔怪,“我自己心裏有數,不同你說們幾個賭徒似的不玩到命休不罷休。我及時止損,老祖宗傳下來的教規訓條哪能不懂。”
陳阿伯聽了,“哈哈”笑的他右邊牙縫的一顆銀白色牙齒亮相。
“是這個理吧!阿伯,你說。”
“是,是。”
兩個人一唱一和的好像做戲文,旁人插不進嘴。
何光新抽了一張鈔票遞給對桌的何禪祖,笑了笑,看着桂花的丈夫自己的叔叔,說:“夫妻本是一同心,我這錢給叔叔也就是給嬸嬸了。”
“這可不行。”桂花手一伸,探囊取物般的輕巧奪過,“不能讓你給拿了,這是我的。”
鐘霜看到何禪祖跟着他倆一塊兒笑,笑起來眼睛不動,顯得眼深。
看了不知有幾秒功夫就立刻轉了,一側,才知道何光新也在看自己。
這個小叔子的眼睛沒有他叔叔生的好,眼角橫闊,棱型狹長。
“我們三缺一,那看來得是你來了。”何光新想了想,叫她:“阿霜?”
“你該叫嫂嫂,不過你要叫阿霜就也叫。”桂花擡手,輕拍一拍何禪祖的手背,“我去看看你們花姐,注意着別發出太大的動靜了。”
桂花在這個家裏忙上忙下的活絡,小腳踩的一雙鞋一年四季的磨破了,不得閑。
幾個男人心安理得,飯飽酒足電視牌桌吃喝玩樂。
她路過了鐘霜的時候側一側頭,輕聲道:“叔婆這兒有點小錢存着拿盒子裏,你別擔心盡管的霍霍。就當是叔婆給你肚裏的小娃娃一點見面禮了。”
桂花不說還好,鐘霜險些忘了這茬子事,一說她的嘔意又混着中午的羹湯湧上嗓眼。
使勁地吞下了,她才開口:“嗯。”
後頭桌子上的三個男人,由何禪祖提議玩三人抓好了,陳阿伯年紀大了,找着一家子陪他唠嗑打牌已是大悅,哪裏挑剔。
三個人中最似牙線剔牙縫般角角落落上下不滿意的,還是何光新。一會兒說可樂太冰了,還是喝水,喝了水又覺得不夠入味。
鐘霜只得道:“那我再給你泡茶。”
“不用,你還是坐下來陪我們打三圈。”何光新看着鐘霜只願意笑了似的,“我看叔叔也同意。”
何禪祖一直未吭聲,在一邊慢慢的看着電視,仿佛與他無關。
他看似置身事外,實際上耳朵一直支棱着聽這兒的情況。
聞言何禪祖稍一停頓,才颔了頭說:“的确。”
對面陳阿伯一直用眼遛着鐘霜打量她的五官,仿佛一臺掃描機器,老人家眼神別有深意。
在鐘霜坐下來的時候,陳阿伯輕輕慨氣,說:“長的真是有幾分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