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3)
”
何禪祖喝了一口鐘霜泡的茶,茶葉是山上他們自己的,清香撲鼻,他就勢了問:“阿公,什麽相像?”
問的這話撐着何禪祖思緒的清明,他不想讓旁人看出自己一直在注意着鐘霜的肚子。
吃飯了半途桂花偷摸摸的就跟何禪祖說,鐘霜可能有了。
怎麽會?這才幾天?即便是他每天都弄在了她裏面,可是鐘霜也坦白有吃避孕藥。難道鐘霜是在吓唬試探?
何禪祖一時拿不定了主意,手裏的牌也被他來來回回的摩挲不停。
“你阿玉姑姑,難道忘了不成。”陳阿伯含含混混的笑了笑,“年紀輕輕餓死了,小丫頭片子,咪咪小,那時候十六歲,只有我這麽點大。”
說着,阿伯擡了腕,一手伸出手來拇指與食指比劃,一手放了一疊牌進牌堆裏。
何光新年紀更小,一點印象也沒有。倒是何禪祖有些想起來了。
是他們大伯伯家的阿玉阿姐,那會兒何禪祖八九歲,饑荒,阿玉長得好看給人宰了吃了。
他們也只是聽說,到底吃沒吃不知道,總之跑不掉,最後阿玉消失了。
阿玉長得也是有些黃頭發,黃色的眼,因為其實她不是大伯伯親生的,而是大伯母被外國佬強.奸所生。
後來外國佬也出不去死了,大伯母的孩子阿玉長到十四歲,大家都傳開來,說大伯母給她男人養了朵紅杏,春光出牆,偷漢子。
“像嗎?”陳阿伯抿着薄薄嘴唇瞧鐘霜,“你阿玉姐姐長得真的好看。”
好看到十七歲等不及成年,猴急的幾個年輕男人們都把她騙到山洞裏頭去。輪番上陣了一天一夜,把她給糟蹋了。
陳阿伯也在這二流子裏面,那時候他很年輕,身強力壯。
何禪祖翻了幾張牌翻到大王小王,嗓子眼忽然的一咯噔,擡起眼看了看鐘霜,被這麽一說,他有些愣神:眉眼處真有些相似。
兩個年紀長一點的男人憶着上世紀的舊事,隔着千禧年,想起來老長了一段過去。
這頭何光新伸過手來教鐘霜,問她:“想跟我一個隊麽?”
鐘霜垂眼,“我不想打牌。”
何光新一張牌一張牌給她翻,小二,小A,JQK,聞言笑了笑,輕輕的聲音說:“不會打牌的都是蠢子。”
鐘霜從未打過牌,什麽串順規則知道,也僅限于這此。何況她同陳阿伯對桌,上下桌又是何家叔侄這兩尊精明的大佛。
打了前三局她與陳阿伯被叔侄兩人絞殺的血本無歸。
本來鐘霜也不是越挫越勇的人,嘗不到甜頭,索性心生了退意。
上家何光新按住了她,已經開始新的一輪,說:“至少這盤玩好,我出4,你總有了。”
這4是很小很小的牌點數,鐘霜随便一個連不成串的牌都能壓,她詫異的投了何光新一眼。
猶豫摻雜跟着出一張5。
廚房門內這會兒“砰”一聲開了,花姐搡着桂花出來,臉上帶了幾分無奈:“不用,叔婆。我帶着阿辛搓一搓就行了,你真的不用來。”
桂花愣道:“我幫幫你這還不好啊?”
花姐是有口難言,她一句桂花叔婆一句的,吵得如同菜市場。
“桂花,你過來替我一下。”何禪祖叫了桂花一聲,眼也未擡,看着牌面說:“輪我一圈。”
他們兩人多少年的夫妻了,默契的一個眼神足以會意。
桂花只好放了花姐的手,嘀咕:“好心好意幫你一回,你反倒不領情。”
花姐摟摟這個養自己當童養媳的女人肩,說一聲:“阿辛太鬧騰了,叔婆你腳不好,往浴室裏走容易滑倒,摔一跤可不是罪過了?”
桂花回來替了三圈,何禪祖上洗手間□□,何光新見叔叔不在,給鐘霜放的水越發的明目張膽起來,三圈之後,鐘霜手頭平白無故的就多了五張鈔票。
四人一場牌戲足打了一下午,日頭落西。
何禪祖放水,何光新放水,自然而然鐘霜一家獨坐,又不是玩的雙扣,她賺了個滿缽。
站起來歇場的時候,天已經暗了。九十歲還“吧吧”的吸煙不止的陳阿伯眯細了眼,在吞雲吐霧裏說:“運氣好,真好啊。”他一個老太翁頭暈眼花,一點沒瞧出來,反而是繼續着:“對了,光新娃娃……”
何光新一張鈔票接着一張鈔票,按進鐘霜的掌心裏。
他站在門口低聲了朝鐘霜說:“你覺得難不難?”
鐘霜知道他放水了,也有點悻悻然,白拿白不拿,就這麽接過了卻不響。
聞聽陳阿伯的聲音兩個人一齊了回頭。
何禪祖扶着陳阿伯跨出了恨天高一般的門檻子。
桂花喂豬去了,小豬仔在豬圈裏“嗷嗷”的撒着糞,稀泡爛,一看就是吃壞了,偷吃別家的壞飼料。
給桂花拿着鞭子狠厲厲的毆着逮住抽了幾頓。
“你們兩個要注意點。”陳阿伯瘦的剩一張皺巴巴的皮的手,人手一只,握着何光新看看他,又握何禪祖看向說:“當年咱們這地兒給小日本逮住過,山上的水都不幹淨,好幾個人了都六十幾歲得了挨死,身體不好,身體不好。你們兩個叔侄娃娃也要注意着身體。”
陳阿伯少年時期還在抗戰,一念起幫日本人,狗日的小鬼子一疊兒的惡狠狠罵。
那時候一個大黃花姑娘,兩個饅頭就能換。他陳阿伯窮,當了兵逃出來,沒有分配老婆,後來讨一個醜鬼婆,早死了,給他生孩子生死的。他活得很好,不僅頂呱呱叫好,還有了孫子的孫子,含饴繞膝。
“行。”何禪祖牽了陳阿伯到門口,望着背肩說。“您走慢點,到家裏好好的走,前邊一條溝可小心了。”
陳阿伯腿勁兒真的利索,五十多年了沒走進過老何家,這一回來,一待是一個下午。
3-8
陳阿伯做人活一輩子,到九十歲,他活也不甚清楚——人活着為了什麽。
不過好在,很快他就不用再思考這個哲學家都百思不得其解的人生難題。
晚上陳阿伯跨了那條彎彎曲曲的小溝,走過了靜蠅蠅的河岸回到家裏,手裏喜糖還剩了一顆,剝開來吃掉。
吃完了陳阿伯就死。
噎死了。
陳阿伯從五十多年“數”過不入的老何家裏一出來就死,他坐了一下午,打完了牌回家陳阿伯便被糖噎了死。
他甚至來不及辦他的九十大喜壽,一家一家發的喜糖陰差陽錯地成了喪糖。沒有人再吃。
知道陳阿伯死訊的消息是第二天下午了,天氣陰沉沉,大雨過後氣溫驟低。
今晨一場大雨,大地一片黑魆魆的濕淋淋。
鐘霜晚上一如既往的鎖了門,何禪祖在門外輕輕走的步子聲隔着隔音性差的牆壁,她不是說聽不到,而是常常性地無視掉了。
早晨下樓花姐抱着何辛辛在門口凳子上穿襪子,阿辛吃飯多,個頭大。花姐抱阿辛像抱三歲個頭的小孩子。
“花姐,我來吧。”鐘霜在身後說了句。
花姐回頭,笑了笑,看着鐘霜說:“不用,你去吃早飯吧,廚房間做了稀飯。”
說這話的時候,何辛辛的小短腿“噗”的蹬了一下,一腳踹飛花姐剛給他穿好的小白襪子。
阿辛在小孩子裏個頭是大的,性子也是被寵壞了,花姐給他穿兩條襪子費了很是些功夫。
桂花跟着何禪祖到山下去了,治桂花腳上長出來的疹子,也載了何老爺子一塊兒去山下醫院裏治病。
治不治的好是另一回事,何老爺子死活不去,最後卻耐不過被兩個人拖上了汽車,硬生生的下了山。
田裏的活兒就剩給了家中花姐跟鐘霜兩個人,怕鐘霜溜了,花姐一個人應付不過來,心思缜密的何禪祖又把他的侄子何光新叫了過來。
在兩個人“吭哧吭哧”的揮灑汗水的同時,何光新坐在田邊的椅子上,拿着一只手機看。
山村人熟地熟的,經常有女人們經過了喚他:“阿光,在這幹嘛呢?怎麽不去打牌?”
何光新笑笑,擡了頭說:“打什麽牌啊,在這當稻草人。”
女人們停下,和他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話,鐘霜的腿陷在泥地裏幾乎快拔不出來,雨水把地澆地似乎更深了幾分。
她擡了頭,看了看見到花姐在不遠的地方追阿辛。阿辛還不怎麽會走路,路上石頭又多,花姐生怕他就一個栽了磕破腦袋。
拔了一下腿,沒抽出來,鐘霜像交合中的烏龜拔不出腦袋,小草都比她着急。
她歇一歇,長深呼吸口氣。
腳剛要擡起來,身邊落了一道影子,就聽見了何光新站在她跟頭,低頭看着說:“怎麽了。”
前一刻何光新還在跟他的“紅顏”們聊得甚歡,手機都不看了,下一秒他就站到了鐘霜的面頭。一頓,有些疑惑,但鐘霜還是老老實實的坦白了。
“好像踩到一個洞裏去了,”鐘霜說,“都是水。”聽完這句話,何光新未料到是這回事,愣了愣,随即就笑了:“這都能掉?”
鐘霜垂睫毛,“你幫我把。”
“你手給我。”
鐘霜穿了短袖和長褲,露出來手臂光溜溜的,雪白的好像是澆出來的牛奶凝體一般白皙。
她曬不黑,皮膚沒幾天又白回來了,只會曬紅,陽光再猛點就要曬傷。
“嬌氣。”何光新拉着她,他自己人高腿長,手上使點勁輕而易舉的将鐘霜從泥洞裏拔了起來。手上鼓起了力道繃緊了瘦筋筋的長脈,約莫吸口煙的功夫,何光新就松開了手。
鐘霜悶哼一聲,順勢将腿抽了出來,支在地上彎了腰看。褲管下緣沾了一片濃濃重重的泥,還潮濕着,粘附性特別強,她褶起了褲腿子手背上也染上了黏黏的泥埃。
“你怎麽回去。”何光新問了問,鐘霜奇怪他問自己這個明知故問的問題做什麽,回:“走。”
“腳沒有麻?”
“稍微。”鐘霜聞言動了動酸麻的腳脖子,有股子鹽味發酵的觸感從腿部酥酥麻麻的升上來,幾乎要不屬于她,癱瘓了似的。
何光新伸手來,“你手給我。”
鐘霜警覺的看了他一眼:“幹嘛?”
她不似這個何家“小少爺”,可以讀書都不讀光在山村裏打麻将玩牌,還讨很多人喜歡,何家家産就那麽點,卻也足夠他渾渾噩噩的過了一生敗一身。
何光新笑一笑,看着她:“我請你回家。”
“這兒還沒弄好。”
“明天再來。”
“明兒個說有雨。”
何光新一停,“那你就穿着雨衣來,反正橫豎都不是第一回了,也總要你過來解決。”
兩個人交談着交談着聽見漫天飛鳥振翅啁鳴聲,翅膀一打,飛到了天際線弧括圓處“簌簌簌簌”地落了一大片的雪白羽毛。
“霜妹。”花姐在遠遠的地方抱起了阿辛,沖着這方招一招手,“走了,咱該回家了。”
“你看。”何光新蹲下腰,擡手,把鐘霜的褲腿子又褶了兩道,徹底的遮起了泥巴。
做着,他又說,“你聽不聽你花姐的話。”
鐘霜腳縮了下扶着他的腦袋,一路往一路後退,手也從何光新的腦袋頂松了開。
感覺他好像不正常,她不是他這些在山村裏可以親昵玩笑的“紅顏知己”。
田地裏小蟲子蹦來蹦去,嗡嗡的耳邊又是鳴叫又是亂飛,瞎轉悠,鐘霜擡了臂膀去攔。
腳下沒注意到被何光新伸腿拌了一跤,瞬間泥土開花,她往後重心消弭,摔了個屁股朝地腿趴開。
“你……”鐘霜真的乍了舌,“你拌我?”
何光新說,“是啊,是我。”
何辛辛一直吵,耳邊鬧個聒噪不休,非得回家吃稀飯。一次量少,一天次數就“蹭”的增上來了。
花姐皺着眉看向鐘霜與何光新這兒,說:“霜妹!”
“馬上。”鐘霜轉了頭,聽花姐又說“你們快點。”她連忙拍了屁股準備準備就起來了,結果何光新動作更快,一道風似的飄過,暗灰色的衣角在鐘霜的眼底一晃而過。
下一秒,鐘霜已經被反扛在了何光新的肩上,他都不嫌髒,竟然就這麽的朝花姐那塊反方向的走。
周圍有人看,鐘霜壓低聲音,“小叔,你放我下來。”
何光新略一揚眉,又搖頭,輕聲:“你還在吃藥?”
“藥?”鐘霜停了停,有點頭重腳輕,氣血逆流倒灌進了腦袋裏,她根底淺,需得閉上眼休息一陣才緩過來。
開了眼,睜着,又聽見扛她在背上的男人戲弄一般的笑了笑,說:“別人的确在看我們。”
“你還說。”鐘霜緊着眉毛,“別人眼裏,我們是什麽關系?”
何光新說,“什麽關系你說。”
“我看沒吃藥的是你。”何光新這麽做,讓鐘霜又好似是嘗到了那頭晚上後躲在床底下,一邊嗆着灰一邊又爬灰。
何光新三兩步上了田壟,金燦燦的秋田在陽光下亮着光,漫山漫山的卷着秋天的氣息。花姐在另一邊,可何光新偏生地朝了反方向過去,鐘霜幹巴巴的蹬了兩下很顯得蒼白無力的腿,見沒效果,也就不費那個氣力繼續消耗體力做這個無用功了。
“生氣吧?”何光新微喘着氣,這姿勢比背人累活的多了,何況他步子又急的如疾馳之箭。
鐘霜倒着頭,緩一緩氣笑道:“你們何家的都讨人厭。”
她說完話顯然的感受到了何光新氣息一頓,路過哭哭啼啼的小孩子追着大黃狗跑,求抱抱。
何光新眼不斜一下,“沒人稀罕當何家的。”
“行,随你。”鐘霜學了些乖,見了四周一片陌生生的綠翠,秋的氣息感受不到,淨像了開春,便說:“你帶我去哪。”
“回家,繞個圈罷了。”何光新隔了幾秒,一字一啜:“生氣我跟別的女人聊天嗎。”
“莫名其妙。”鐘霜真心話,“我為什麽生氣。”
褲子挽起來後,纖細的小腿就露在了空氣裏,随便風的刺激刺激就激起了她的寒毛,直直的豎起來,雪白瘦皙,不難不吸睛。
何光新“啪啪啪啪”地踏上一條石子道,手放在了她的屁股上,隔着一層布的柔軟,他覺得她吃圓了一些,更符合一般人對後翹的期待。
何光新側頭,看了看鐘霜微泛着潮的頭發,“你要是生氣,我以後就不跟她們聊了。”
聯想昨天何光新給自己放水的态度,今天實在是反常,鐘霜來不及問上一兩句,眼前光光的忽然不動了光景。在數秒的天翻地覆裏,何光新緩緩的停下,跟着把鐘霜也放了。
他看向來人,擡着眼說:“有鳳,你在這幹嘛呢。”
石子板路的潮濕的草窩裏有一只小小的土地佛廟,前面有片小地方,燃着蠟燭,再旁邊蹲坐着一個頭發亂蓬蓬女人。
女人側了臉,緩緩吸一口氣,垂了眼小獸似的低低說:“念咒,我爸爸昨天到夜裏來了,說投不了胎,讓我幫他念念咒超度。”
3-9
原來這就是有鳳,頭發亂蓬蓬,發質看着硬硬糙糙一大團。
風一吹,有鳳拿手按一按自己托着叢生雜草鳥巢似的頭發窩。
她低着頭,過了一會擡起頭來看了看面前的一對男女,說:“光新……”
何光新嘆了口氣:“你又犯病了,回去吧。”
“沒有。”有鳳忽然尖銳的高聲嘀咕,一邊往後往後退,一邊又劃了手,說:“我要給我爸超度。”
鐘霜以前也看過這樣的人,不過不是在市區鬧區裏,在醫院。所有人都關起來,照顧的醫護往往耐力精人,好幾次鐘思變笑着同鐘霜說,他們都是妖精,千年修煉成了精。
有鳳往後跌了一步,坐下來,“撲通”一聲摔得她屁股疼。
鐘霜見了,主動上前扶了一把,“有鳳嬸嬸,我是上回跟你通話的鐘霜,你還記得嗎。”
何光新皺了眉,攔在她跟頭,輕斥:“離得遠點。”
鐘霜不去管,一如既往的伸了手彎腰穿過了何光新。她這般一意孤行,何光新也沒辦法。
有鳳哪裏記得,癡癡傻傻的吮着指頭,瘋瘋的癫了兩下頭:“光新,光新又生我氣了。”
鐘霜的好意有鳳一點也不心領,沒那個必要。
她有鳳滴溜溜轉了兩下眼睛,不知在想什麽。
“昨晚明明剛吃過藥。”何光新褶了褶眉頭,展不開,說:“犯病的間隔越來越短了。”
在何光新說話這句話後,有鳳古怪詭異的高笑了一聲,不是雞鳴破曉的雄渾,與之對應的而是雞在被人摁着頸子一刀割破了喉管渾身僵硬。
有鳳一疊兒的尖笑着高喊:“爸爸,媽媽,我來了——”
腳步子踩石頭上猛一蹦,就像那天鐘霜目擊到的一樣一竄一竄地消失在了竹葉林中。
鐘霜看了眼何光新,說:“有鳳嬸嬸這麽多久了?”
“打一嫁過來開始算,滿一年。”何光新踩了腳地上浸泡的發爛的枯枝敗葉,看着地面,一手插進兜,“從她出生算的話就三十多年。”
鐘霜握緊了手,垂着頭,臉上表情淡淡的,幾秒功夫她就又松開了。
“原來如此。”鐘霜點了點,說:“那有鳳嬸嬸現在去哪兒了?”
講大白話她亦覺得人與人最好健康依伴健康人。身心上無論是哪一方有些障礙,對方都會痛不欲生。
她哪會說出來,心誠心靈都不說,牙關閉得緊緊。
何光新擡眼說:“約莫又見我媽去了。”
這地兒臺階上鋪滿了青苔,黑蠅蠅的光寂清。
靜一會,何光新說:“你在想什麽。”
鐘霜:“我想下山。”
話深思熟慮而出,無人好似她這般直白光脫。
一出口,何光新就配合極了的側了目,心随着風一樣跳的很快。
“你叔公還在強迫你嗎?”
鐘霜看他,不管是不是,都說:“我想下山……”
何老爺子回來後,家中事情更衰,衰到越顯得繁忙。
吃完飯鐘霜喂小豬吃剩料,豬圈子裏“嗷嗷嗷”“吭哧吭哧”的一片響。
圈子裏又臭又濕,散發着烏七八糟嘔吐的味道。
鐘霜來前敢都不敢想有一天能看着小豬仔們這麽熟練的倒滿了食料,人吃人食,豬吃人食,最後人吃豬。
“吃吧,快快長大。”鐘霜隔着圈子低聲,“做豬好過做人,你們一世不長,下一世可快點投胎。別投胎當人,當花、當草。”
母豬公豬她分不清,也不似接生婆非掰開人腿驗公母。
她想下山,卻不知道下了山何處可去,心裏穿一個窟窿。
風一吹滿心“嘩嘩然”涼意。
若是二十年前,做個女工還挺好,現在大家都讀書,鐘霜趴着看日落,想:我也好想讀書。
養父說有出息的人不讀書,賺大錢,讓讀書人都在自己手底下打工。好威風好志滿躊躇,這般凜凜她不去想。
“你大哥是什麽?是腎衰。”外邊隐隐的傳出了說話聲,隔着一道門是別人家農田,鐘霜聽出來了。
門縫漏一條隙,黃昏的光水一樣的在門條縫後流淌橫溢。
叔婆桂花和叔公何禪祖四腳一個屋檐下,站一塊兒,肩挨着肩聊天。
“咱們這山上哪有醫院?透析兩種方案你大哥都不要。他想做什麽?”
鐘霜側耳聽,桂花的聲音透着無處可宣的氣悶,又啞又銳。
黃昏靜靜的綻放,光彩奪目,任它顧影自憐的來了又去。
“你也說了山上沒醫院。”這是何禪祖壓低了調的聲音,“大哥不想麻煩我們就不治了。”
“這哪是不麻煩,是純屬添亂。”桂花嗓門一提,“我這麽多年一直想說了,你大哥何德何能,吃你的穿你的用我們的讓我伺候,還拿自己當老大。”
何禪祖聽的皺了眉:“說話別這麽刻薄。”
桂花飯都要吐,說:“你是覺着你大哥的風流人生很潇灑,你也想當吧,甩手掌櫃是容易,怎麽不給我考慮考慮。”
來了山上後沒聽過兩夫妻鬧這麽大架,地都要裂開了。
鐘霜看着地面,豬圈外幹草邊,地紋鋪着一道又一道。
“你聲音輕點。”
“你最城裏人了。我們農村戶口啊,配不上。”桂花說。“我真搞不懂你怎麽想的。”
何禪祖:“跟你說了,以前我讀書都是我大哥……”
豬崽子食到不知誰拉的大便,歡快的啃起來,沒過一會兒四處亂撞。
門外邊桂花一頓,聲音漸微:“是誰在偷聽?”
随着何禪祖開了門進來:“我來看看。”
鐘霜抱起桶趕緊就往一邊兒閃,快的讓人看不清衣角。
這些豬崽子未必就比人過的差,一
一大桶飼料,伴着人食一塊兒攪拌淹進。
吃的比人多,活的命又短,又不似人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吃過就死,豈不是一等美差。
鐘霜抱着桶溜了走,小魚兒都沒她這樣身手矯健靈活敏捷。
到了外邊空空弄堂,沒人了,她才停下歇一口氣。
前廚房裏拉了水管“滋”一下往桶上對頭對腦的澆。
何禪祖遠遠的從豬圈那邊走來,說:“鐘霜,你看見你花姐了嗎?”
家裏所有人都叫她阿霜,連一個何老爺子都跟着叫阿霜、阿霜,唯獨何禪祖沒有,一如從前叫鐘霜。
“沒。”鐘霜搖搖頭,又輕聲:“叔公,大公那要送飯嗎?”
何禪祖看了眼日頭,“再等等吧,他睡醒了吃。”
鐘霜扭了頭,岔開何禪祖的眼神,誤打誤撞的何光新的破爛車剛好就在外邊。
不一會兒功夫何光新下車來,看見兩個人都在弄堂,頓一頓,看向鐘霜說:“錢郎中家怎麽走,我又忘了。”
一小段路程被何光新走的像徒步赤腳走鎖道,格外漫長。
鐘霜記不起來哪一天開始何光新就忽然經常來這裏了。
她看了眼何禪祖,說:“叔公,那我帶小叔過去。”
何禪祖表情略顯的不太自然,比起侄子何光新的來,他臉上的每一塊肉都有些顫巍巍似的不在正确位置。
“把阿辛也帶去吧。”在何禪祖猶豫不決的當口,桂花從後頭抱了小孩子下來。
她嘴裏前一秒還在叨唠花姐這人消哪兒去了,後一秒下來了見此情此景,當即不假思索将阿辛抱下來。
何禪祖松了口氣,點點頭,應着聲說:“對,阿辛最近經常高燒,讓錢郎中看看。”
“阿辛,去,到阿媽的懷裏。”桂花順勢将孩子遞給了鐘霜。
鐘霜現在已經熟練自如的掌握了抱小孩的心領意得,一路抱一路搖,逗得阿辛咧嘴大笑,手指吮在嘴邊直流口水。
上了車,何光新嫌口水味臭,抽了好幾張餐巾紙塞給了鐘霜,說:“給他擦擦,別落我車裏。”
鐘霜按捺一下心情,擦着阿辛的嘴角,平複了一波又一波,拉一拉阿辛的小胖手點着何光新,“這是誰呀,阿辛,還認得嗎?”
阿辛睜着大大的眼看何光新,一陣對視。
何光新默然無聲地笑了笑,“他不認識我。”
鐘霜拉起阿辛的手,教他:“叫小叔呀,小叔。”
阿辛吮手指頭吃的津津有味。
何光新打發動機,鐘霜系前安全帶,阿辛本來好端端坐着她腿上卻忽然的往旁邊傾。
虧的何光新動作快,沒給這小東西搶去了方向盤。
“叔叔的疑心病很重。”何光新轉了眼看見後擋風玻璃外一直站着的何禪祖。
鐘霜當沒聽見,啞巴似的閉着嘴一聲不吭。
她拉回來阿辛的胖乎乎手,被人四肢并用的纏到身體上。
“你什麽時候跟他這麽親了?”何光新看了一眼。
“花姐這兩天忙了點,就由我來帶了。”鐘霜垂眼看着前面,“小孩子最容易哄。”
單純到誰對他好一點就開開心心到拿親媽待。
何光新“嗯”了一聲,打着方向盤往一個山口轉,他右向行駛,繞過了農田與山路。
這不是往錢郎中藥鋪的路,地上灰塵四起。
何光新也沒問鐘霜要怎麽走,他稍過了一會兒,才說:“我要回去複學了。”
鐘霜眼睛也不擡:“挺好的。”
坐墊下的皮革還是夏天産,第一次坐鐘霜屁股沒肉,硌得生疼。
3-10
這一路她好多了,豐滿、圓潤,連衣服都撐得起來。
何光新打開了音樂,調了最低,有多低到多低。
“你呢?”
鐘霜:“我也不知道。”
他倆年齡差不多大,男的二十一,女的十九,再過一年二十二,二十。
何光新看着她:“不想回去嗎?”
“回哪裏?”
“你養父家。”
鐘霜又搖頭,輕聲:“不讓我回的,何況……”指甲摳進了肉裏,說:“幺癟三也死了。”
那晚上清明,想起來恍若昨天,又恍若隔世。那一晚何光新也在,在田裏拿了她掉在地上的發墜。
一條道走來鄉間黃昏的山村好多好多人,聚在一起,男女老少織女耕男上老下小。
風吹進來有點涼快,鐘霜看着外面。
何光新招回了她的神,說:“如果你能下山,你打算去哪?”
“不知道。”鐘霜回了臉。“可能打一份工。”
“報警嗎。”
座下猛然一陣搖,鐘霜視線打晃,不經然的握住了勒自己胸部緊緊的副座安全帶。
她張嘴:“報警?”
何光新:“你報警的話,我就不能帶你下山了。”
說的真是好直白……臉上的風都似乎更涼了,兜着鐘霜的臉“嘩嘩”扇。
“你再想想。”何光新看她,說:“待在山上快一個月了,你如果想下去,我可以幫你。”
上一次何光新就開着車帶鐘霜馳到大路的山腰半。
好在人不是一直不變。這一次何光新開的速度緩了許多,屁股後頭“噗噗”熏開了地面灰塵的白煙似乎都消的少了許多。
“往這就能直接到鎮裏了?”鐘霜輕聲,“還是去村裏。”
何光新看着她:“我把你帶下來肯定不是把你送回去。”
幺癟三的那個鄉村有太多噩夢一般的回憶,每每在山上回想驚醒仍膽顫顫的好像死過一回。
她此時此刻想着,後背也應激似的濕了大半截。
從山上到山下開了約莫四十分鐘,阿辛抱在鐘霜懷裏早睡着了,幸好鐘霜拿了點小點心,阿辛醒來鬧着吃,她還能喂一點充饑。
開到山下的大路視野就一下子開闊了起來,何光新便說:“我帶你去我大學旁租的屋子看看。”
鐘霜訝然,“這兒還有大學?”
“不然呢。”何光新說,“三流中的三流,我就在那兒讀。”
何光新也是從山上下去讀的,能進一個大學全何家都心滿意足,何禪祖當年大學也沒讀照樣鎮裏做的生意好好。何光新不想讀,何家幾個也沒太逼他。
鐘霜好久沒下山看見城鎮裏的光景,掰着指頭算了算。
從養父家被趕出來也近一個月半了,時間如梭。
随着一陣汽車剎車聲,何光新跳下車,汽車尾氣濃重。
鐘霜左看看右看看,抱着阿辛的模樣活似個一輩子沒出過大山剛出來見世面的山窩姑娘。
何光新帶她到自己的租屋,在一片住宅群裏,這附近卻沒怎麽見到大學,鐘霜沒看到。
“你要是以後沒地方去了,也可以來找我。”何光新轉頭看了看,見到鐘霜幫阿辛在門口拖鞋。
阿辛迷迷糊糊,嘴角都是口水,看着就黏腥腥的臊。
“好的。”鐘霜擡起頭來,拍一拍阿辛的屁股,拉他的手舉起來去抱何光新,在耳邊說:“小叔,小叔。”
“哇哇,哇哇。”
阿辛小短腿兩條,又胖又白,比他的身子還壯,卻是個靈活的小胖子。
“趴趴趴”的從門口玄關跑過去,短腿兩條跟裝了馬達一樣。
何光新脫了鞋開燈,一時沒注意,待阿辛小兔子一樣的蹦到跟頭重心不穩,整個人直挺挺的撲進了何光新的後邊兩條腿。
鐘霜安靜,站在原地看着,到山下來的滋味似乎并不如想象中值得憧憬。一切如恍夢生,眨眼之間,隔世已過。
“阿霜。”何光新招一招手,“你把他拉開,我拿雙新拖鞋出來。”
鐘霜往前走,一個箭步到,蹲下來将阿辛摟抱起來。
“記住沒有?”鐘霜笑笑,看着阿辛,說:“叫小叔,小叔。”
“哇哇,哇哇。”
“小叔。”
“哇。”
小叔何光新本是不準備再讀書了,在上山的前一晚他開車從鄉村趕回來,一股腦兒的将書都扔進了箱子。
他準備扔,後來因為時間倉促而擱淺了,現下這些書大學本科的書一本疊着一本的蓋一起。
看一會,何光新将拖鞋拿出去,冰箱裏有啤酒他開車,喝不了。
保質期撐一撐到是可以。
家裏四面都不透風,不開窗,屋子內部活是了個人間的大蒸爐,又悶又難聞。
門鈴聲“哔哔哔”的響起來,何光新忙着開窗,奇怪這會兒是誰來。
“阿霜,幫我開門看一下誰。”何光新的聲音從陽臺飄了出來。
鐘霜應了聲,放下阿辛到門口看一看貓眼,針孔似的洞将人臉無限放大的貼在了門外面。
“哪位?”鐘霜隔着門,問。
對方是一個女人,鐘霜不貿貿然的就開了。
女人似乎被熱壞了,拿小攤亂七八糟的傳單扇着臉風。
這租戶一個月沒來了,她媽是房東,最近腿摔瘸了下不了樓,就讓自己的女兒來。
女人一直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