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

自己被叫到了,何禪祖也裝不得了看一出戲的啞巴。

他從門邊慢慢的走過來,聽着兩個人的的你一句我一句,坐下了說:“沒人”

何禪祖坐下後,看了眼何光新手裏捏着一疊兒牌,旁邊擺着鐘霜擱下的牌,兩串錯開的順子。

桂花撇嘴:“大晚上的村子裏就是有些人亂來,不好好呆在家裏亂逛。”

鐘霜聽着,一句話雖然沒說,還得随着桂花上樓的步子挨個兒腳步子的上樓去。心裏卻想,這說的不就是何光新。

何禪祖安靜,坐到沙發上看電視機,何光新邀請他一起玩牌,何禪祖也推卻了。

到了樓上,桂花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說:“霜啊,你肚子裏有沒有點動靜?”

鐘霜一頓,沒想着問的是這個,而桂花的話就像刀刃入肉,忽然将什麽東西拉了出來。

她冷不丁的被凍了一下,站在原地站住了腳。

桂花也停了下,嗓子壓的越低,輕聲:“你叔公這幾天晚上還進房間沒有?”

“沒有。”鐘霜深吸一口氣,肺腔有點疼,說:“叔婆,我不喜歡。”

桂花也站停了,一直沒說話,鐘霜也默不作聲。

她卻比桂花記憶中變得更堅決了一點。

桂花站住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還是不開口,片刻之後猶豫着開口:“怎麽了今天這一趟,回來了說這話做什麽。”

外室走廊安靜,隔音不好,樓下看電視笨拙不堪的現場收音臺詞聲總是傳進耳朵。

“叔公就進來了幾天,”鐘霜面視前方,看着桂花:“就當過去了,什麽也沒發生。”

她忘了,他忘了,他們忘了,這件事可以煙消雲散從沒産生。

“你在說什麽呀!”桂花忽然尖銳,說:“我們沒有孩子你幫一個生生,生完了就送你下去。”

桂花激動了,氣血都往上湧,把桂花脖子弄的疼疼,火燙的像是掉進火池子燒的磚頭。

桂花的個性的确是如磚頭一般又硬又倔,幾頭牛也拉不回。

“叔婆,你也不希望的。”等桂花平靜,鐘霜聲音小下來,“我跟叔公上.床,你怎麽會喜歡呢。”

桂花一下有些無措,使勁眨了眨眼睛:“什麽意思。”

桂花終于情緒平複了。

走廊裏她們站的地方,黑漆漆,窗口不開阻擋了大半的光線。

“叔婆聽過日久生情嗎,身體一旦适應了,感情也分不開。”鐘霜說。

桂花呼吸一次又一次的急促:“可是我們家沒有孩子呀。”

鐘霜:“叔婆想想吧。”

鐘霜轉身就要下去了,桂花一個着急,把她的胳膊拽了住。

“那你到底有沒有啊?”桂花急着開口,“你上回不還是吐的厲害麽?”

她們的隔壁房就是何老爺子睡的正屋子,說話都不敢太大聲,拔高了音調也依然跟輕聲嗡嗡鳴的蚊子一樣。

不高不響的就只在心頭軟肉邊繞着彎轉悠,偶爾一針下來。

蚊子血“啪”的天女散花般濺開來,鐘霜眼睛也不眨一下,“叔婆再想想吧。”

也沒說有還是沒有。鐘霜就下了樓,桂花失魂落魄,覺得事态嚴重了起來,漸漸脫離她的手心。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卻開始有了盼頭,何光新回去重修學業了,鐘霜在等自己的經期。

心急吃不了肉豆腐不假,可她左等右等不見自己的月潮也很着急。

一個月過去了十天,鐘霜天天摸自己肚子,想總不可能真的中了招,她在別人面前都不表現,可不代表自己心裏不着急忙慌。

進入十月天氣有點回暖,田壟上一片金黃,鐘霜要喂豬拎着兩桶馊飯從山上下來。

何老爺子一個人慢慢的路上走,見了鐘霜,笑道:“去哪兒?”

“回家。”鐘霜說,“大公你怎麽一個人出來了?”

鐘霜一個小心機別人都沒聽出來,在這耳濡目染多了,鄉話村音她怎麽樣也學了點。

她念公公很快,常常将前一個“公”迅速略了吞掉,旁人聽起來,含含糊糊的會以為是“公公”,但其實是她咬字吐音的是“大公”。

“你小叔在,”何老爺子擺擺手,背在身後,緩緩的說:“我在這走走,一直躺床上腳都短了。”

鐘霜看了眼家那邊,何光新的車果然在外等着,不知道哪時候在。

黃昏的餘光把何光新車子的影子投射在地上,暗黑黑的一片,濃濃蔭翳拉的老長。

鐘霜擦擦手,說:“那我先回去了。”

何老爺子走了幾步點着頭又不是想到什麽,轉過頭來看。

鐘霜娴瘦,個頭中等,來了快兩月家裏人都好喜歡她。

十幾米隔着遠的啞婆老公經常瞧着,吃飯的時候看,晚上乘涼又來看,告訴何老爺子:“跟你家阿玉丫頭長得像。”

啞婆公色眯眯,好色的一個人,當年塞了老爺子兩塊錢,何老爺子太年輕了一個沒忍住,就帶他們見了阿玉。

陳阿伯、啞婆公都在,引狼入了室,阿玉失了身後來死了。大家夥兒說她被剁肉吃了,可不是麽,何老爺子眼睜睜的看着大伯母的女兒阿玉丫頭拉着自己的小嬰兒從身體裏,血淋淋的扯出來,用掉下來的胎盤煮了自己吃。

何老爺子很恨阿玉,她不跟他睡,他很想跟阿玉丫頭快活一夜。

反正破鞋一只。

鐘霜拎着桶到了屋子裏,喂豬,豬圈裏小豬長大了點沒有,她天天瞧。

豬長大了,她就要下山,養一年大那會兒花姐肚子又會變小。

她想和花姐一起下山。

回了屋裏卻空曠曠的,鐘霜去洗手間瞧自己的下面,她天天盼着經期快點來快點來。早上吃了涼水,下午小腹就開始隐隐的痛了,鐘霜心裏一喜,坐到了馬桶上拉下褲頭瞧了眼。

被自己墊着保險的姨媽巾上有血痂。

她換了一張,按馬桶沒反應,發現水沒了,左右瞧瞧紙巾也用了個清光。

只好脫了褲子到蓬蓬頭下去清洗,準備用洗幹淨了出去拿紙巾,她背對着窗沒注意窗外。

窗有鐵欄護着,中間的縫隙被人打開,裏面要是不鎖窗,外邊輕而易舉的也能開。

“爸,你是不是又躲浴室裏了。”從屋外轉了一沒瞧見的何光新又回了房子,他打個盹的功夫何老爺子就溜了,一邊開窗一邊又說,“跟你說多少遍了,你鉀高別亂走,随時會猝死。”

鐘霜拿蓬蓬頭正在洗自己的經血,後邊窗一下子被劃開。

窗子毫無征兆的被打了開,伴随着“咔叽”的常年無維修的卡索聲,透着鐵鏽摩擦,何光新擡了眼。

“嘩啦啦”的水聲,調到了最小,甚至是一點水汽都沒有。

洗手間內霧氣蒙蒙都沒有,略有些潮濕的地面滑落了從鐘霜手心裏滋出來的水。

鐘霜微側了頭,看見何光新,對上視線一瞬張了嘴:“是你。”

接着她用手遮住了胸前,臉都漲了紅,說:“出去、出去。”

何光新本來就在窗外沒進來,隔着窗戶他看見鐘霜一屁股的白色。

他眼暈了暈,往旁邊撇開,眼前有無數點小光影細碎的轉圈圈,像是天上使者手中的權杖,在光與影的交錯裏織成鐘霜的屁股形狀。

“窗關上。”鐘霜又說。

”對不起。”跟着何光新“啪”的一聲将窗合了上。

他站了一會兒,沒有站住,裏面的水聲倒是輕了許多。

地上一群螞蟻急着搬家爬來爬去,爬成了一串肉蟲。

何光新轉了腳避開,低着頭看,給這些小東西們讓路。他等了幾秒,聽到洗手間門開了,又關上的聲音方随着長長的螞蟻隊列一塊兒往屋裏走。

鐘霜出來了,穿好了褲子,剛才幾次沒系白色褲腰帶被她終于系了緊。

來潮前腿間濕潤,洗幹淨了就很溫暖幹燥了。她往門外一站差點想直接一臀子往後坐下。

何光新正好從門口跨步進來,眺了一眼洗手間門口看見鐘霜,說:“什麽時候來的?”

“沒多久。”鐘霜擡起頭,“你找大公,他到外邊走路去了,應該去看別人搓麻将。”

她撐着腳一口氣的說完了老長一句話,氣都不帶喘一喘。

何光新斂聲,聽着鐘霜把話說完站起來去拿新的一卷衛生紙,櫃子在很高的地方,鐘霜舉長了手臂怎麽夠也夠不着。

何光新走過去,聽見腳步聲鐘霜又不可避免的憶起了剛剛的尴尬。

“這剛傍晚呢,就洗澡了?”耳邊貼過來熱熱的呼吸聲。

鐘霜身子一僵,氣都凝在了剛才那句話上一樣,氣孔黏着氣孔,讓她無處可逃。

何光新伸長了手臂幫她從櫃子裏拿出了新的兩卷衛生紙,幾乎是貼着她的背過來。

站在一起了鐘霜才發現赤.裸裸的兩人身高差距。

鐘霜靜一下思緒,說:“沒紙巾了,我剛才那個來了。”

何光新扯開了手裏的紙巾,微微擡着手臂,一塊兒扶在她纖瘦細細的肩頸上,聽了這話,他側過頭。

鐘霜擡眼瞄了瞄何光新,他把她困在臂彎裏故意不給走,她只好搬出了救兵。

“有鳳小嬸呢?”

何光新:“提她做什麽。”

4-2

鐘霜靜靜思索,他帶她下山過一回,她不想把自己弄的渾身上下尖銳刺毛像是豎起鋼盔的刺猬。

傷到別人,更傷到自己,刺傷自己的時候鐘霜心才會更難過。

她雙手護着胸,保護了自己的姿勢,一句話說的很慢很慢,時間都在鐘霜的凝視中靜止了一般。

“爬灰的味道很刺鼻。”鐘霜很輕聲,說:“我已經有過一次了,第二次不想再試。”

山村頭就有一個八十歲的老太公跟自己孫媳婦搞在一塊兒,爬灰公的名號傳的遠遠近近很開,村裏人全數都幾乎知道。

何家男人不是擺設,她一番話再沒頭沒腦冒出來,都聽得懂。

何光新沉默了沉默,低聲:“你以為有鳳是誰?”

他聲音放的很低,鐘霜的耳膜外像是他帶着熱流的錘子在敲。

見鐘霜一次不回何光新再問第二次,一炮不中又一炮不中。

鐘霜為了不給耳膜震穿,稍稍別開了臉,額頭有點發燙,說:“我知道,是阿辛的小嬸嬸。”

家裏就兩個人,安靜的形同地窖冷落與寂靜。

裏面幾乎沒什麽溫度。

在何光新的體溫下,兩個人貼站着,鐘霜卻覺得熱線直上。

“錯了,”何光新說,“有鳳從來不是你的小嬸嬸,也不會是阿辛的小嬸。”

這番話竟是篤定的很,字字分明,可明明有鳳是何光新明媒正娶的妻子。

鐘霜笑了笑,“也是,在你心裏可能英仙才是正宗自由戀愛。”

兩天前英仙才打了來電話問何光新借了點“不值一提”的小錢。

她老公在上海也只是個工地裏做小活的基層員,人摔斷了公司不給在職賠償,手術費湊不活。

“你怎麽知道她的?”何光新皺了眉,越貼越近。

他人高身子又消長無比,兩臂捉着鐘霜的手打開來,好似是靈性修成的白鳥振翼。

何光新又穿着淺色上衣與深色長褲,正值時季。

“別管我是怎麽知道的,花姐就要回來了。”鐘霜說。

話音一落,字就被吞了。

在何光新身子的陰影罩籠之下,鐘霜站住腳微微後側,無處可逃。

他低下頭來,不在乎鐘霜姿勢羞人的将她二人貼成“大”字形。

“你跟着阿辛叫我小叔了,你該叫有鳳小姑。”何光新碰了碰鐘霜的嘴唇,興許是鐘霜逃的略快,他有些不太高興。

鐘霜腦中卷過一陣暴風風暴,神經微痛。

門外聲音響動,花姐的大嗓門一放出來,想不聽到都難。

鐘霜腦袋更疼了。

“我等你。”何光新想起她屁股的形狀,火更燒。

要怪只能怪老天安排這一出戲,不要怪他何光新色念湧動,他一樣只是歷史的渺小者。

浪潮推着他何光新進,他就是被歷史選中的男人,想躲也躲不了。

他說完了那句話就往她嘴唇上不重不輕的咬一口,沁出了破皮。

仿佛是冰淇淋化在了擋風玻璃板上,這一口,回味無窮。

“快點走開。”鐘霜壓低聲音。

她的嘴唇被他咬破了皮,血絲微滲,說起話來都不利索。

不知是被氣的還是被生理上痙攣所一激。

何光新也有點荒唐了,看着她,微低下頭用另一只手捏一捏鐘霜的下巴,若有所思的說了一句:“你該穿點胸罩了。”

鐘霜之前乳筍一樣大小,又瘦,衣服一套罩的松松垮垮什麽也瞧不着。

她臉紅的滴血,能不知道何光新的意思。

他的手肘亘在鐘霜胸前,鐘霜胸口不順,一起伏他就好像被吸水海綿擠壓着肘子。

趕了在花姐之前,何光新往後一跨退了開,花姐進門來就大吼了一句:“霜妹,大公人呢?”

鐘霜用手臂抹了下嘴唇,聞言擡頭,如實說:“出去走路去了。”

“那多危險啊。”花姐皺了眉,掐掐手心,“咱們趕緊找回來。”

鐘霜瞄瞄左手邊,幾秒鐘功夫何光新又恢複了斯斯文文的模樣。

他好本事這會兒聽見了自己父親危險的話眼皮也不擡一下。

何光新自己就學藥學,知道鉀高很容易就地猝死,可也只是一筆帶過,實質性行動并不付諸。

還得是花姐看了看時間,黃昏将落了也不見老爺子回來,着急着說:“在叔公叔婆回之前咱們還是先找回來。”

說着花姐心頭一陣一陣的晃,緊得她心髒肚皮一起收縮。

花姐人又瘦,不似一般男人一身腱子肉站的好穩定。肚皮裏一個小孩,更危急了。

“花姐你待在家裏,”鐘霜走上前扶住了花姐,說:“我出去找。”

花姐張張嘴,纖纖細長的脖子口水上上下下的吞咽。

“不行,我也要去。”花姐說這話,何光新就站在一邊看着兩個人,一直不說話。

鐘霜拍了拍花姐的手臂,自己的嘴唇也幹裂起皮的很,顧不得,“花姐你留着吧。”

花姐肚子又大快一個月,穿的衣服再寬一點,不叫別人認出來喊她大肚婆。

她的手還熱烘烘的噗着暖,四肢很纖細。

一不小心戳到的手指甲卻很冰涼。

鐘霜:“待會兒大公先回來了,家裏沒人就不好了。”

“那你們快去快回。”花姐垂眼,說,“這快吃飯了。”

花姐剛走了很多很多的路,腳皮子都起的磨了繭子,走不動。

門口有把椅子鐘霜拉過來,花姐坐下後,她一下一下的摸着情緒不穩定控制不了的這位孕媽媽。

手勁輕輕的,仿佛是懸立氣球上的一根細針。

花姐也是第一次有小孩,年齡又不大,二十三,大肚婆的肚子上紋路一條一條,她焦躁也屬尋常。

“先走了,”何光新轉到外面吸了一根煙,回來按了按鐘霜的肩膀。

阿辛睡二樓,花姐靜坐樓下,有花姐守着阿辛這獨生崽鬧不出大動靜來。

鐘霜跟着何光新往外走,他人高自然腿也長一點,鐘霜大步走了幾步感覺腿間姨媽巾熱流湧動。

她第一天,多一點。

何光新側了側臉看她,放慢腳步,讓鐘霜跟上來後,才說:“你花姐肚子有了吧。”

鐘霜一驚:“你也知道?”

何光新笑笑,說:“桂花嬸嬸不知道就算了,我還不知道,我不是沒常識?”

細細一想,花姐至今只在鐘霜面前給阿辛喂過兩三次奶,桂花撞不撞見存疑,.目前只知道何禪祖知道。

這是何禪祖的家,他雖然一直默默的在旁邊看,話語權東道主位子都讓給何老爺子,實實在在何禪祖是房産所有人這一點卻不變。他像有一只大手掌在整間屋子的上方,誰想逃,誰不能逃都在何禪祖的眼睛裏。

何老爺子能不到山下去治療麽,可至今遲遲在山上等死,恐怕與何禪祖也逃不了幹系。

鐘霜想到了這點,低着眼,看着自己腳尖一點點的挪,步子慢下來。

“前幾天我看到一件事。”

在前邊走着的何光新都走到了門口邊,冷不防聽見,停住腳。

“什麽事?”聲音中帶着微微詫異的不解。

“我半夜聽到叔公在大公房間,花姐三個人在聊。”鐘霜略一側頭想了想,說:“是說醫院裏一次治療的費用,叔公的态度很不自然。”

那一晚上實際是鐘霜被門口的動靜給驚響的,叔公半夜時悄悄的進來了,鐘霜側對着裝睡,想看看何禪祖要做什麽。何禪祖第一次用備用鑰匙,進來到處找了找什麽東西,最終兩手空空。

鐘霜在何光新眼下自然而然的略過了這一層不談。

想起來,記憶猶然而新。

何光新:“然後呢。”

“叔公的意思是勸大公吃中藥調理,醫院裏有兩盒一千塊不納醫保的進口藥,”鐘霜踢一下腳邊的小石子。

“難怪了。”何光新說。

大黃本來憩服在門後邊,小石頭濺起的聲音驚動了這只敏銳的大狗。

它搖着尾巴貼出來,吐出溫厚濕軟的舌頭舔一舔鐘霜的鞋子。

鐘霜:“你知道?”

“不知道,我讀書去了啊。”何光新臉色平淡,從口袋裏摸出一枚硬幣把玩三兩下,接着說:“叔打牌一直挺狠的,年輕時候就被叫毒蛇了,因為他殺過人。”

鐘霜心口猛然一跳,嗓子眼被頂上了一股後怕的激流。

她掐了掐掌心肉用力的嵌了進去,聲線都有點啞,說:“怎麽回事?”

何光新看着鐘霜,眼神微動,嗓子保持着平淡:“他大學沒上就是因為涉嫌殺了自己的高中舍友,那會兒他是考高中專,畢業可以分配有房子。”

他們走到了外邊,廢掉的小溝被綠油油的浮萍填平了,上頭一絲流動都沒有,荒死了很久。

鐘霜覺得自己就像匍匐在上面屈曲的一顆小蝦米。

随波逐流,知難而退。

她從來不知道,一直在桂花那兒知道的是,叔公是自己放棄了大學不讀。

那會兒高中專也好,大家也叫它,讀大學。

“好了,”何光新也不大想談太多何禪祖的事,嘆口氣,擡眼看了看天空,指尖捏着硬幣。

正面人,反面花,略顯的粗粝的指腹摩挲着硬幣表面。

應該是正面。

4-3

他彈一下硬幣蓋在手裏,側了頭看向鐘霜,說:“正面走左,反面走右。”

鐘霜點頭,微微張了小嘴:“那我走吧。”

“先看。”說着,掀了硬幣,反面朝上。

花朵繁複,銀銀漣漣。

鐘霜深吸一口氣,眼睑揚上,“我往右邊走。”

何光新“嗯”了一聲,“你小心點,天色一暗就直接回來。我五點四十和你彙合。”

“好的。”鐘霜手一緊一握,看着眼,又阖了上手心眼把硬幣遮住了。

她覺得這一切變得很荒唐,好可笑,打從一開始她被帶上來山裏正件事便偏離軌道。

鐘霜不阻止,沒人攔着,不可預料的事情像極了歷史車輪下滾滾而來的雪球,源源不斷地變了大。

自然凡身肉胎在歷史進程裏太微小,渺小的似是微不足道的塵埃,再低,也開不出花來。

鐘霜略一思索,不再多想,想了也沒用,一直往右邊走着就是了。

黃昏下的鄉道安靜的連狗都不願亂跑胡吠,吐着舌頭,大狗睡覺。鐘霜走過一不小心驚醒了主人家的大狗。

狗睜了黃晶晶的眼珠子,掙脫繩子一般亂撞亂吠,沖鐘霜示威。鐘霜走一步,黃狗高讴一聲。她再走,狗不叫,她停下,狗用腦袋磕了磕地。

鐘霜便索性停腳站住了,轉過身,看着狗,一樣黃通通暗瑩瑩的眼,對上了視線。狗不知怎麽的被這目光馴服了一般,溫順的閉上嘴。

這邊都是人,除了人,被拴着的狗、待宰的牲畜,狗養幾年就吃,養大了沾鹽巴吃狗肉。

也許狗以為鐘霜是同類,都要被吃,就靜了下來。

“哎呀,我看是誰。”在門口好巧不巧的撞上了散步回來的主人婆婆。

鐘霜趕巧地問婆婆,叫了一聲,說:“見到我家大公沒有?”

主人婆婆輕皺起眉頭,不太清楚的搖了搖頭,眉心皺起很深的印記。

鐘霜看這樣,知道婆婆也束手無策,答謝後繼續順着山溝走。

她走後,狗還看着她的背影,舌頭磕的地面塵土飛揚,跋扈的散在了空氣中,蓋了厚厚的一層灰埃給這世間。婆婆站狗邊兒上,搓了搓手,忽然想到了什麽,大叫一聲。

“待會兒——”中氣十足。

鐘霜回過頭,婆婆手朝着旁邊一點,落日下的大片大片連着的自耕自足農田後,婆婆說:“好像跟盲婆公在一塊兒看打牌,你往那邊走瞅瞅。”

鐘霜點點頭,道了謝再回頭順着婆婆的路走,路過的一家露天牌場有人給她指了路,她看着這些打牌的男人不可避免的在路上想起了何光新。

第一次見何光新在山下村子裏的棋牌室,回想着朱大姐、英仙的臉竟是清清楚楚的,在白蠅蠅吊着繩子亂轉糟墜冷燈之下,小臉們青一塊、白一塊,在記憶裏被映的歷歷清晰。

奇怪的是在英仙對面何光新的影子她卻覺了模模糊糊。他頭頂就罩着燈,對頭對腦的倒灌一樣包上一臉的白,眼黑漆漆,特別亮,也許是這個原因。

鐘霜想到這些清楚的、灰蒙蒙的不明了,微微的,笑開了口。她走過了一條小路,腳上踩着一具屍體,她一開始沒注意,等腳過去了才反應過來那是一只屍體的手。

鐘霜側了頭,蹲下把那具在叢林裏藏着的身體拖,一把子拽出來。

瞎婆公已經死了,嘴唇有點青些許黑,斑斑點點。鐘霜倒也是鎮定,站起來往瞎婆公的臉上踩了一腳。

瞎婆公幹屍硬挺挺,一點反應沒有。

“阿霜……”跟旁驀不然的出了一個聲音,鐘霜撩進叢林看,一棵樹下坐着何顯宗。

何顯宗見着鐘霜又吃驚又喜出望外,連連招了手,小聲喚她:“阿霜……阿霜。”

鐘霜過去,隔着半遠不遠的距離說:“大公,那人死了。”

“我知道。”何顯宗老爺子安靜地笑了笑,“瞎婆老男人。”

“他怎麽了。”

“死了呗。”何老爺子抹了抹幹巴巴的枯手,兩只腳腫的冬瓜一樣,摸一摸自己的臉,說:“都死了,一個吃糖噎死了,一個走着走着被絆死了。阿霜,你說世上怎麽有這樣巧的事?”

鐘霜:“家裏都急了,我們回去先。”

“不了,不了。”何老爺子揮揮手,“阿玉你過來,你過來我這邊坐。”

鐘霜沒有很快回老爺子,左手邊更深的樹林,右手邊灌木叢。天色越發的暗了,黑夜裏捅了個窟窿流下了光映的老爺子臉一明一閃。

“我去叫小叔他們。”鐘霜猶豫着開口,啞了聲音扭頭想走。

“阿玉,阿玉丫頭……”老爺子用力的甩了手掌,肩膀都聳了起來,過電一樣的抽搐着:“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

鐘霜沒理,一口氣的跑到了外邊再轉回頭,頓住了步子。

老爺子太激動了,手一直按着心髒,歇着一口氣提不上來,喘息的厲害,溺水要死的人掙紮似的,倒像是個心髒病患者而非腎衰。

老爺子掏出了手機,使勁按使勁按,也沒有電,氣的他用力扔在地上摔碎。

手機丢到了亂草堆裏,淩淩亂亂,老爺子力道小的無足輕重讓手機斷一斷成兩截。

老爺子吃何禪祖摘來的車前草吃到腳腫臉腫,說那玩意能治好,他就不去買山下醫院兩盒一千多塊的進口貴藥,老爺子痙攣在地上打滾背上全是草屑浮灰。聲音驚飛了樹上撲翅騰飛的小鳥兒,鳥抖一抖翅膀,無所事事地飛走了,落下的葉子輕飄飄綠油油晃在了鐘霜的腦袋上落着。

有了幺癟三這個前車之鑒,怎麽鐘霜也不貿然前進,待在一邊兒瞧着,落了葉子她摘下,也不急腳跑離。

“大公……”何老爺子靜了下來後,鐘霜小聲地叫。

老爺子側卧在地上,身子弓成了幹癟的蝦狀。

四周靜悄悄好似是墓地,這一條路本就通向山上,過年過節放炮燃竹給祖先拜祭司空見慣。

鐘霜掃掃地上一片葉,側身過了圓墩墩石柱探眼進去,看着老爺子,張開嘴輕聲對何老爺子說着:“何顯宗,我去找你兒子來救你,你撐一下……”

還沒說完,一陣鳥聲鳴響而過,風動葉落,混雜着鐘霜蒙蒙混混的低聲低語:“你可千萬撐一下,撐到我找人來前你就死透。”

她轉身就走,也沒什麽好多說,心中雀躍之情随着人死而升起,全然沒了第一次見何處傑那般捅死的驚慌失措模樣。下了山路她拐到晚上快六點了回何家門口同何光新碰頭。

“找到了嗎?”何光新說。

“沒有。”鐘霜一陣輕輕的搖頭,“問了幾個人都只見過,可沒找着,現在怎麽辦?”

何光新:“怎麽辦?涼拌。我去問了我媽寺廟的主持大師。”

黃昏有些許涼意,鐘霜抱起了胳膊,聞言追緊着低聲問:“怎麽樣?”

“一群混子吹空調,一下午半步沒出門。”何光新說了一半電話響了,他看也沒看的接起,對方是何禪祖,他一小時前三言兩語的把事情交代了何禪祖報警。

“發現大哥的屍體了。”電話裏何禪祖的聲音聽着挺累的,一句話呼吸悠長緩慢:“已經死了。”

鐘霜在旁邊都聽到了,即便早就知道事實了,這一瞬間還是擡了眉毛看看何光新的神色。何光新不動地方,聽了淡淡的應一聲,握着電話,甚至衣服下的手臂都沒使一點勁,仿佛對方死了一個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無關緊要陌生人。

“你桂花嬸嬸已經回家了。”電話那頭的何禪祖繼續說,隔着屏幕,聽見他長嘆口氣,幾乎想象的出何禪祖那張臉上十的疲倦神色。

何光新沒說什麽。

“你先在家吧,我跟警察這邊交流一下。”何禪祖說。

讓何禪祖更感到棘手頭痛的是瞎婆公也死了。派出所派了兩個出警到山上來,報案了,畢竟要解決是他們的本職事。

何光新到這會兒功夫才吭了一聲:“知道了。”

趕在挂電話前,何禪祖又把他叫住,說:“我打了電話讓大嫂下廟來,她要是不來,我就爬過去親自接了。”

何光新:“我剛也給主持打了電話。”

“怎麽說?”何禪祖那頭“叮”的一聲響,打火機點燃了香煙。

“沒怎麽。”

鐘霜感覺何光新比平常時候更深,她一直瞧着,看着那邊,到何禪祖提到鐘霜的時候何光新轉臉過來目光落在了她的眼裏。

感覺姨媽巾裏的血流似乎更暖了,對視了幾秒,何光新先錯開。

“在我旁邊,家裏……家裏都在,在樓上。”何光新擡了頭看眼天空,黃色染成了血,流淌肆意,他後來又捂着電話低聲說了兩三句鐘霜沒怎麽聽清。

見何光新有心避了自己跟何禪祖談什麽,鐘霜也識趣,擡腳往涼風竄的調皮的弄堂裏走。

今天是個不錯的日子,天紅地紅紅,山村好似被血覆蓋了,眼前都是紅,到處火燒了一片。

弄堂裏就不怎麽樣了,風一吹,種植隔壁院子裏的樹葉“嘩嘩嘩”的都吹過來,滿地都是焦焦黃的樹葉。

4-4

鐘霜拿了把掃帚在堂裏掃,一道掃過一道,幹幹淨淨仔仔細細,跟飓風來過似的,通地狼藉。

掃帚和簸箕都是堂子裏本來就擺着的,她掃一程,面前擋住一雙鞋子。鐘霜的目光從何光新的腿筆直往上看見了何光新的臉。

何光新伸了手,不重不輕拉過鐘霜的手肘子,鐘霜帶點猶豫的說:“做什麽?”

何光新:“有件事談談。”

鐘霜遲疑了一下,“大公的事,還是?”

何光新竟然笑了笑,笑中隐隐的長嘆一口氣讓鐘霜踏實了不少。

她直晃晃看着前面眼神裏成身的何老爺子的血。

總算死了,這個男的。

“有鳳的事,”何光新故意賣了關子似的頓了一下,擡着眼,眼光遛了鐘霜臉上下打量打量想看看她什麽反應。

“有鳳小嬸?”

何光新往外走了幾步走到了光禿禿的一棵大樹下,鐘霜兩三步跟上,樹邊一條廢溝,雖然填了,她心仍是安分不下往邊上縮一縮。

站住了腳的何光新用腳踢了踢鞋子邊小石頭,一反常态。

她安靜的陪着何光新等他從情緒中走出來,知道何光新挺住了。但都是人一下子噎了一顆槟榔糖也得消化消化不良吸收。

過了一會何光新開了口,看着鐘霜,說:“你剛叫了有鳳什麽?”

鐘霜有些奇怪:“小嬸啊。”

何光新哼笑了一下,隐隐的像是有,又像是沒,“跟你說了叫小姑。”

何光新這麽一說鐘霜的确是想起來了,他在裏頭強親自己說過,可惜鐘霜一個人,那會兒咬着嘴皮子躲都躲不及,哪還一摞子心思顧着“小姑”“小嬸”三三四四亂七八糟輩分稱呼。

“小姑?”鐘霜下意識摸一摸突突癢癢疼疼的下嘴唇。

罪魁禍首何光新見了俯過身子來,指頭冰冰的,一不小心冰了鐘霜一下。

“傻不傻,叫小姑的意思都不懂?”何光新使勁擦了擦她嘴唇旁自己留下的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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