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2)

跡,“小姑,大姑都随便你叫了,她是我姐姐不是我老婆。”

鐘霜擡頭看住何光新,定定,說:“你們結婚了啊?”

何光新的手指骨節長長的硌着鐘霜的下巴。

“對,結婚了。”何光新面無表情,“知道為誰給我配的嗎?”

你媽媽。

鐘霜沒有應。

“有鳳天生瘋傻,她是我媽我大哥生的。”何光新笑意更深,說:“就因為我小時候不小心撞見過,這兩人下定了決心要把一個包袱阿姐甩給我,他們成功了。”

鐘霜聲音更輕了:“何大哥?”

何光新繼續接了話:“和我媽。”

鐘霜深吸一口氣,腦袋有點暈,嗡嗡鳴叫着嚣着何家真是個專産怪胎家。

何老爺子當然也不是好貨,何光新很小的時候被惡意的丢掉,後來找回來又更詞了美其名曰是“不小心落下”,何光新耿耿于懷對何家些人都沒太大的感情。如今何老爺子死了,可能深居簡出于寺廟內的母親也要從山廟裏下來了,他的心仍如一潭波瀾不驚的湖水,毫無起伏。

鐘霜看到何光新的臉也如頑石一樣固固執執,噙着似是而非的冰冷。

一陣鈴聲刺破了何光新薄薄棉軟褲口袋。幾乎是同一時間鐘霜與何光新目光都一起齊刷刷射向了何光新褲袋。

鐘霜以為何光新會轉到旁邊去接了,誰知他掏出來看了一眼來電,直接收了手機。

任着催命驚魂鈴響三下,不眠不休。

到第四下手機那邊的來電人沒趣似的自己斷了,同一時間何光新側臉俯下了上身貼在她耳邊。

“我想帶你走。”

鐘霜鎮定:“我們先進屋……”

何光新打斷了她,說:“我不想你在這裏。”

他呼吸濃重,透過口氣裏薄薄一層圈圈的淡煙霧散開。

說話氣流灑水車似的從鐘霜耳根子蔓延着噴到了她嘴邊。一下一下的有重錘子敲在她的心尖上,荷葉滴水一般的微微顫抖,就快要承受不住了。

她往後靠了靠,有些艱難:“小叔……”

“叫我光新。”何光新拉了她進自己手臂彎裏。

鐘霜就像不載水珠重量的葉子一樣不住的往下彎。

“小叔,今天是大公……”她推了推何光新的肩膀,比她想的硬多了,忽然她感到有一道目光落在兩人身上。

何光新輕笑了笑,看着鐘霜,說:“還是你喜歡你叔公?”

鐘霜被說的一頓,擡了眉毛,輕輕的:“沒有。”

何禪祖多壞的一個人,利用她的少女純真要幫他生小孩,鐘霜不給。他原來殺人,對自己的兄長是弟弟臉壞人心腸,鐘霜不會喜歡這種人,及時止損。

何光新黑漆漆的眼光無聲而沉默的對着鐘霜思考探量。

兩人都不說話出聲,鐘霜亦是如此,不懼不畏的擡眼對着何光新的眼像在探測沉默的深度。

“霜妹……”

海一樣深的寂靜上劃開了一圈石子似的墜落的漣漪。

鐘霜看着就算花姐殺到了跟頭還沒打算抽身沒個譜子的何光新,踩了一下他的腳。

何光新圈着鐘霜肩膀的手下一松,這才退了。

“你們在這幹嘛呢。”花姐披頭散發,臉色蒼白,話都不利索,說:“啞婆婆,啞婆婆她……”

先前那道目光來自啞婆婆,兩個人随着花姐轉頭,看見啞婆低着頭,頭上正中央插了一把剪刀。

恐怖的紅色比黃昏的顏色深了幾千倍的流了啞婆張臉,啞婆靜谧的睡着,仿佛是沐浴在血水裏洗了個頭一般。

啞婆公前腳死,啞婆後腳就也跟着去了。

這一天,好冷。

一個月前何顯宗給自己的大兒子跪地拜了整整一晚,叫魂叫神佛,佑他何家香火旺盛不斷,佑處傑在天之靈護他老何家萬事周全。

如今兩個月不到老何家又辦了葬事。人算不如天算,算的再萬萬事事面面俱到,讓山村裏頭最精通小便宜算盤的人來測,也一樣估不到如今竟然是當初領着黃神仙的何顯宗收進了一方小小的骨灰盒裏。

棺材裏老早就不興放死人,屍體腐化太臭了,附近的人都受不了。何禪祖與大嫂折衷商量商量,也跟何處傑的處理辦法一樣的在山上一把野火燒了,盛進骨灰盒裏。

“大哥你走的好,”桂花抹着千難萬阻擠出來的眼淚,垂頭默默的同丈夫何禪祖一塊兒跪着跟頭。

她每叫一聲“大哥”,手裏的白紙就被撒一圈。

何禪祖在旁邊安靜的燒冥錢給自己的親大哥。

庭院裏正中央的椅子上坐着從未露出一臉的大婆。

鐘霜跟何光新也膝蓋并阖跪在一邊,花姐也跪,所有人裏只有大婆坐着,有鳳不在。

大婆下巴一顆痣形同毛爺爺,年輕時候算命的神仙摸骨把命說她奇女子也,百年一遇,樂的大婆的爸爸給算命神仙好幾個仙。

大婆一家本來在香港,很小時候跟着老父親到久負盛名的上海來見大世面,誰知老父親死了,賭錢被人拖到大街上活生生的打死,後來大婆就出不去,內戰時又逃到鄉下。

大婆比何顯宗大,她那會兒是何顯宗的養阿姐,何顯宗吃大婆奶長大的。何顯宗年紀到十八,就把大婆睡了,兩個人在一起。

“好了桂花,哭夠就停了吧。”大婆終于睜開了自己久久緊閉的雙眼,看着弟妹弟弟,說:“黃神仙到哪裏了,是時候把他迎進來了。”

何處傑死那天,大婆一面都不露,到何處傑葬禮她也不去。

親生兒子做娘的都不送一程,那會兒何顯宗一直嘴裏罵這死婆娘。可如今何顯宗老爺子自個兒死了,還不是得死婆娘主持大局。

“我去請。”何禪祖先站了起來,膝頭都跪了一層灰,轉頭說:“桂花,你也起來吧。”

桂花上回腳底長泡糟了一次難,如今冬天快來了,小腿又長肉刺起不來,動一動就疼得厲害。

何禪祖饞着桂花起來身子,一手圈着桂花,看了眼大婆,對跟頭三個年輕人說:“你們也都起來吧,跪得夠久了。”

花姐哭的臉都腫了,鐘霜也哭,半天擠不出一滴淚,何光新就偷偷的拉着她到洗手間抹了幾滴水裝,又用眼藥水滴眼球刺激。

臉上的眼藥水已經被風吹幹了,跪是最好的馴服手段,老何家喜歡讓人跪着,跪的久了起身都不利索。

“大公啊,你走好。”旁邊兩個人起來的時候,花姐忽然把額頭磕在地上用力的叩了兩下。

鐘霜一下子小腿酸酸軟軟,幸好身邊何光新及時地瞧見把她扶穩。

大婆此前并沒見過鐘霜一面,聽說她是何顯宗從村子裏強拉上來給何處傑當活寡婦守孝的,就拿眼一直瞧着。

“有鳳到哪裏了。”大婆久經風霜極其平淡的目光毫無感情的落在何光新和鐘霜貼在一起的部位上。

何禪祖正要往外面弄堂走去,布鞋上都是紙錢,他聽到這句話的那一刻停了停,放慢腳步。

他的小侄兒何光新不動神色。

“你問錯人了。”

“你們是夫妻。”大婆聲音有點冷,說:“你跟你嫂嫂要分開遠點,不好黏得這麽近。”

4-5

大婆年輕時也是潑辣的個性,你說一句她可頂十句。那時候她一個小姑娘死了爹,無家可歸。十幾歲沒成年懷孕又流胎在老何家當了養阿姐給剛出生的何顯宗喂奶。

何顯宗一哭一鬧的不聽,大婆就一巴掌“啪”的呼何顯宗嘴上。

運氣好點大婆的婆婆不發現,大婆逃一劫,有時候踩了狗屎被大婆的婆婆看着了心疼自己的兒子,大婆的婆婆就扭住大婆的屁股扒下來“啪啪啪”的打。

大婆哭的撕心裂肺,她呼何顯宗阿弟一耳光大婆的婆婆就還她屁股上十三個巴掌。大婆眼淚鼻涕一塊兒眼裏鼻子裏流,混着難聞,阿弟在一邊看的拍手叫好大快人心的笑。晚頭大婆扭着受傷火辣的屁股上藥,塗點老貴了的西藥膏,阿弟何顯宗湊過來要吃奶,大婆報複似的摁着何顯宗的頭進自己的胸間,一邊喂又一邊罵:“你兩歲了你還吃,你要不要臉。”

何顯宗被悶的快喘不過氣來,要窒息了,大婆才松了在何顯宗頸子上的手。何顯宗阿弟的眼,那會兒真是明亮啊,黑溜溜的像一汪水,看見了大婆臉孔濕漉漉,阿弟湊上來伸出舌頭,舔一舔大婆的臉,哼哼的,咿咿呀呀說:“姐……姐……”

姐姐不要哭。

大婆又閉上了眼。

風冷冷的吹在大婆的臉上。可惜人生永遠無法如初見。

她再睜開眼來,瞧着小兒子何光新。他其實都幾像大婆年輕那會兒不服輸犟似牛的個性。

何光新看着母親不置一詞,眼神黑的有車輪胎轱辘轱辘的碾壓而來一般極具着濃郁迫使的壓制感。

“算了,”大婆搖一搖頭,看向了鐘霜,說:“你叫什麽名字?”

鐘霜擡着眼:“鐘霜。”

大婆還沒發話,就輪到了一邊的桂花納悶了,可大婆威嚴高的能從天而降壓的人一頭死。老何家又極講究輩分。桂花懂規矩,只敢了蹑手輕腳的待在自家丈夫跟邊輕聲問一句:“大嫂抽了什麽風?”

怎麽瞅大嫂的意思還有鐘霜跟他們何辛辛小叔何光新一腿的言外之音在呢。

桂花這一句話來不及吐出來,幺了折,給何禪祖一個眼神警告示意,說:“少說點話沒錯的。”

桂花悻悻,往何禪祖手臂上隔着越來越厚的面料扭一把,啐了他:“死鬼,就知道跟我兇。”

話是這麽說,桂花扭着屁股,小腳走了幾步,她轉了頭奇奇怪怪的将目光投向了大嫂口裏似乎“有染”的鐘霜與何光新兩個人。

“晚上你把有鳳接過來,到這兒守夜來住幾天。”大婆的聲音帶着些微被她刻意矯揉掩飾了疲倦的平淡。

桂花側了耳朵聽見何光新說:“有鳳跟您比較親。”

“那是你女人。”

何光新:“我們沒上過床,一次也沒有。”

桂花平身也是個慣愛同別人拉拉家長裏短談閑天兒的人。這家公公跟孫媳婦搞一塊了,那家兒子強上了哪個寡婦弄大肚子逼的人一哭二鬧上吊自殺的事兒都展衣服晾攤開來似的清清楚楚。

“快聽。”桂花一聽見何光新從堂裏那方飄過來的聲音,險些掉了下巴。

她以為自己見了大風大浪沒什麽再好泰山壓頂崩于前了,誰知一腔滿滿自信仍是分離崩析在了何光新淡淡的一句話下。

“聽見了,你小點聲。”何禪祖短嘆了口,氣跑出來,到了一半給何禪祖又輕而易舉的收了回去。

桂花:“這怎麽回事?一天天的,怎麽淨出事呢。”

“少說點,今天大哥剛死,別驚動了他老人家。”

何禪祖吩咐桂花整理整理死人衣服,都被搬到了樓下收攏成了一箱子,內衣、內褲、衣服、下身褲全混在了一塊。桂花的責任就是折到一塊兒整整齊齊的收出來嶄新的一套放進何顯宗的棺材裏,下棺入土時候讓何顯宗能穿着新衣服幹幹淨淨、安安分分的去了。

何禪祖則到了外邊恭恭敬敬的迎了專門處理死人超度這事的黃神仙來。

他領着黃神仙前特地頓了腳步,擋在神仙的跟頭,不想叫神仙聽着了自己家的閑事長短。

裏頭大婆聽了何光新的話果然眼震了震,再也坐不住,說:“你們成親一年了。”

何光新:“媽,咱們聲音輕點。”

鐘霜在一邊小聲的火上澆油,說:“大婆,我要不要先走到一邊去。”

不得不說在山上的快近兩個月磨練不是全然無用,至少她眼珠子裏再也沁不下了淚水。

“走?走哪去。”大婆掐着指甲,看了這兩個人,眼神直直,“你公公就在後邊,你想去哪。”

鐘霜的頭發焦焦的黃,眼也是同顏色,擡起臉來下巴颌小小,側臉鎖頸線精致的不像是他們山村的人,就是城裏人裏,也少見。

大城市裏有,大婆幾十來年的人生中,年輕時候在上海經常見,那時候租界好熱鬧啊,白人、黃人,混在一起,摟摟抱抱。

她後來因為老爸當過國民黨通信員的因逃到這邊鄉下來避難。

在鄉下,大婆只見了一個女人長得這般似鬼佬靓目漂亮。她叫阿玉,二十歲就死了,阿玉丫頭的親爹是個白種人粗棍,那會兒大婆親眼看着阿玉丫頭的親娘被那個一身大毛的男人壓在了身下,哭哭啼啼。

如今大婆就看着這麽相似阿玉丫頭又似乎不似的年輕女孩,在阿玉丫頭當年死的年紀卷土重來了一般,頂着自己最愛的大兒子“遺孀”的名號同她最讨厭的小兒子搞在一起仿佛親密無間。

“有鳳瘋,我不瘋。”何光新看着堂上大婆步步緊逼。

大婆四十多歲生何光新,好痛好痛,快死了。何顯宗一度想掐死有鳳這個孽種,天天把大婆弄在身下,四十歲還讓大婆生,四十歲大婆不生他就讓她五十歲生,殘忍殘忍,臉都充血。可是當初先搞上風流寡婦的卻是他這一個人,何處傑心疼自己,好心疼自己呀,只有阿傑一個人抱着大婆的頭輕聲的說:“媽媽,不要哭,不要哭。”

何光新十三歲,去大哥的房間找彈弓玩,一不留神聽見裏頭的男女厮混聲,他猶豫一瞬,靠在窗框邊看見敬愛的大哥叼着母親的胸脯說:“媽媽。”

當夜,他吐了好幾回。

何光新想同父親說,卻被何顯宗一個大掌結結實實的甩臉上,找了個機會何顯宗本想把小光新扔到人家豬圈裏自生自滅。誰知他這樣堅強,自己硬是找了回家的路。

何光新不聲不響,大哥與母親就開始謀劃綁住他一輩子讓他有口無言的計劃。

如今何光新當啞口只知道男女厮混風流好幾年,終于是找回一點清明理智,抽了身就見要從嘴邊逼出這多少年來老何家的秘密。

秘密,桂花都不知,桂花一直瞞在鼓裏。

一邊花姐白了臉。

她肚子好疼。

大婆意識形勢不妙,強逼着自己忍下,緩了又緩,看着兩人,扶住自己一支顫巍巍的胳膊往後坐下。

“你是阿傑的妻子。”大婆對着鐘霜,一字一句:“你不可以不守婦道,亂搞關系。”

鐘霜其實沒有,側着頸子,一句話不說,嘴角有隐隐的血痂,人一看就看得出。

大婆又看向了何光新,恨鐵不成鋼,說:“那是你大哥,你怎麽能?”

何光新的頭發在一起一站裏淩亂了一些,發濕濕,都是汗,發絲黏着皮肉,搭在棱角分明堅硬成熟的額頭。

他的臉好似最食古不化的煙仔暗暗明明,意相不明。

“大哥死了。”聽的一句聲音低低沉沉。

大婆震這眼神,話裏悲嘆不已:“你何必追着過去不放?你的妻子已經是有鳳了。”

何光新:“我不會和我的親阿姐……”

黃神仙一步子跨了進來,耳朵從千裏之外老遠的嗅着了八卦的氣味,一下子便高豎着聽。

何禪祖身子有意無意攔在了之前,說:“神仙,我們要不要先瞧瞧我大哥。”

何禪祖這一步動作給了屋子裏四個人醒兒。

“鐘霜,你晚上穿白戴麻,當阿傑的老婆給你公公守。”這是大婆最後甩下的一句強硬冷話。

誰知道黃神仙往後跳了一大截,離了何禪祖遠遠,張着嘴大叫:“萬萬不可,萬萬不可。”

何禪祖順着黃神仙低頭一看,自己一只腳跨在了門檻內,另一只腳則在外。老何家的門檻高高,直沒到了何禪祖的小腿肚。

“怎麽了?”何禪祖聲音不由得遲疑的頓了頓。

他下意識擡了腳,裏頭的鐘霜跟何光新都側了臉看來。

黃神仙擺擺手,驚慌失措:“萬萬的不可動。”

何禪祖無處安放的腳又停住了。

“何先生。你這一步跨的太貿然,”黃神仙當着大家的面就蹲到了老何家高高的門檻子下,手也不敢碰,懸懸的顫着臉皮子,還挺煞有介事的說:“這地方剛好是血光之災,不可,不可。”

何禪祖:“神仙,這怎麽是血光之災,你解釋解釋。”

何禪祖這樣的好性子都弄的有些變了聲調,輕皺起眉毛看着神仙。

4-6

黃神仙兩指頭并在一塊點,仔仔細細說:“且看此刻日頭方向,棺材三點,一線之間豈不就是這塊不祥區域。”

何禪祖聽得笑了笑,以為是怎麽回事,“大仙多慮了。”說着,他擡在了半空的腳往檻子外邊走,輕輕一落,布鞋重又踩在了大仙的面前。

他站在外面,肩膀寬似一堵厚重大牆。何禪祖不到裏面,落腳站黃神仙跟頭。

黃神仙輕嘆一聲,搖搖頭随他去了,四下裏左右瞄瞄何家,眉頭一皺,不祥的字眼又滾溫熱的腹中黃水一般吐出了口中。

“這地兒我看黑雲壓屋,濃霧彌漫。”黃神仙聲音低沉,說:“似有不祥之兆”

鐘霜不是頭一次見黃神仙了,那日何處傑死,這穿戴整齊似足了茅山術師的男人撒着黃符紙尾随何老爺子進了何處傑那在鄉村的家。一路這個男人哭嚎,一路黃神仙撒符紙。

二樓何辛辛睡醒了不見人,心口一慌,張開滿沾了黏黏口水的嘴非鬧着要人,要花姐,要桂花叔婆,要阿霜。

花姐扶着牆勉強的站起來,雙腿之間有熱流滾下,她用手沾一下,見了血,霎時白臉。

花姐看着幾人注意力分散,抽了空避開人躲進了洗手間。

“怎麽了,怎麽了。”桂花聽見小孩子哭鬧,忙走過來擦擦手,心裏頭叨念着要上樓止住阿辛的哭聲。

黃神仙往桂花跟頭手一攔,沒頭沒腦的竟是冒出一句,說:“這家裏有小孩?”

桂花愣了愣,“是啊。”

沒人發現花姐偷偷摸摸的扶着牆躲進了洗手間,地上橫七豎八的劃了幾道血,發鏽一樣。

鐘霜見了,用鞋跟将那些斑駁陸離的血跡擦了掉,左三下,右三下的抹幹淨。

不知今日能不能見紅,上山那天,女人來潮都不能送葬,好像不似這個家的人。

她有預感黃神仙狗嘴裏吐不出象牙。這種神仙跟養父家中請來的大仙實質沒區分,都是人前說人話、人後講鬼話,看菜下飯,分人說話的僞人。

果然下一秒,黃神仙肅着一張臉,輕輕巧巧中指大拇指一摸一點,閉眼片刻争了開。

“恕我直言。”神仙略彎了腰,說:“今年貴肆頻出災禍,就是跟這麽個嬰兒有關,這是個魔嬰。”

何禪祖再也聽不下去了,擡了小臂攔斷神仙的話,“神仙,這裏請。”

他請神仙來是走流程做法的,不是弄這些有的沒的旁門左道販賣焦慮。

黃神仙悻悻,滴溜溜的環視老何家去年剛拔地新建民宅獨樓四周一圈。

“請。”聲音中都隐隐透着了一股子不為人道的不耐煩。

為何禪祖不快的倒非這特殊日子裏的魔胎之說,而是這禿頭口裏的一句“血光之災”,何禪祖進門有意無意踩着門檻子。

前腳何禪祖走,後腳桂花拉着鐘霜胳膊自己便不住搓,說:“這說的怎麽這麽邪門。”

鐘霜沒有說話。

養父家裏的大仙算她命硬克死人這事何家沒一個知道的。

何光新側了頭倒是避開了大婆扯了一句:“阿霜,你待會兒過來一下。”

桂花看看鐘霜,在她之前接了話,又瞧一眼何光新,說:“光新,你怎麽這麽叫你嫂嫂。”

“她叫我小叔我叫她嫂嫂,嗯?”何光新笑了笑沒多說什麽,站着,見面前的大婆荒唐的聽着他的話坐下重又阖了眼。

桂花直直的盯了兩個人,鐘霜被看的有些躁,不鹹不淡的說幾句自己輕輕的走了開到洗手間裏。

她敲兩下,門裏虛弱的才傳出一聲:“有人。”

“花姐,是我。”鐘霜手勁輕輕的,推了門開一小隙進去,遛了一眼坐馬桶上的

花姐,說:“還好嗎?”

花姐提了提嘴角,“你知道了?”

鐘霜握着門把手側靠在門後,“嗯”了一聲看着花姐,花姐擺擺手,“還好,血流的不多。”

花姐懷孕,懷一天精神氣就少一天,難怪她好瘦,好瘦,吃的營養都肚裏小孩吞過去了,花姐胖不起來。

洗手間馬桶白漆漆的晃人厭,又冷又硌的生疼,花姐像坐在一屍白骨堆上邊似的屁股硬邦邦。

“花姐……是誰的。”鐘霜瞄着花姐的臉色。

她聲音都幾輕,不驚動花姐虛弱的神經。

花姐提着氣似的短促笑了笑,晃着手臂,說:“野種而已。”

“那為什麽不打掉呢。”

鐘霜孤兒院後來當小學老師的男老師和鐘霜講,照顧不好孩子就不要生小孩。歷經許多風風雨雨,一路走來她至今奉若圭臬。

鐘霜一說,花姐又陷入了無盡漫長等待的沉默。

左等等,右等等都待不來花姐的回答,每一分每一秒都過的有世紀那般似的漫長。

鐘霜輕提了一口氣。

廉價沐浴露與洗發水香混着散在空氣裏,她抹過,花姐也用,桂花都用,在何家住着的女人沒一個不用過。

“我幫你拿件新的底褲。”她說。

花姐感激地笑笑:“謝謝你。”

鐘霜:“花姐親姐姐一樣,這沒什麽的。”

何家接連辦着葬事,中了蠱一樣天天白色,女人們出家走戶都低着頭聲音蚊鳴似的響不了。

村口這邊的人尤其将他們視作洪水猛獸,躲什麽似的避着走,生怕多講一句話就沾上了晦氣。

晚頭鐘霜被吩咐去購置用品,走過一家,人就藏,前一秒那家店門光都明晃晃的亮着,她一走下一秒就斷了電似的黑了。

“老何家被下降頭了。”她走過的時候隔着積染暗灰塵埃的門簾紗窗,聽見裏頭剛還喝茶打牌的男人女人們小小聲低語嘀咕。

她聽到這些話,不是一次兩次了,僅僅兩小時裏走過三家就聽了無數次。

“陳阿伯啊,就快九十歲大壽了,發喜糖發喜糖走進好幾年沒進過的老何家,打了一下午牌,出來就死。”一個聲音悄息息,說書一樣:“瞎婆公,跟着老爺子一塊兒看牌,吃茶走在路上就被絆死了。瞎婆,本來還會說話,打他們家把那阿傑弄上來嗓子都給壞了。劉阿奶,劉阿奶剛流産,啧啧啧,被她男人發現偷情腿都給打折了。這一出一出都是什麽事兒。”

一開始鐘霜還會停一停認真聽上兩三句,聽多了耳朵都磨得快起了繭子,就不聽了。

何處傑、何顯宗,陳阿伯、瞎婆公、瞎婆、劉阿奶,一個一個名字如數家珍地報出來竟都是耳熟能詳。

所有跟何家沾親帶故扯關系的,都死了,兩個月間接連不斷的喪命。

人都想活命,好死不如賴活,他們不跟何光新打牌她們也不再與桂花唠嗑,悄悄孤立這不祥之家。

這一家不收錢賣東西給鐘霜,鐘霜就到下一家,山村的小店來來回回就那麽多。她攥着被汗水浸透了的鈔票,走過一家又一家。

夜裏的山村靜悄悄的毫無聲息,黑夜浪水一般撲打着小鄉村。

她踩着浪的尾聲摸黑進了最後一家,圓圓卵形的石頭一顆一顆的鋪滿了整條巷子路。

巷尾是朱村長家,鐘霜曾到這裏來找何禪祖,何禪祖和何光新那會兒在這裏都搓牌。

“你到底什麽時候給你家的離婚。”她走過小巷,聽見裏面壓低了聲音傳出來一聲。

鐘霜步子一停,覺得這有些沙啞的嗓子十分特別,有心的聽了聽,女人聲音後面的是一個男聲,說:“你別急嘛,阿琴跟了我這麽多年沒功勞都有苦勞。”

男人嗓子更熟悉,隐隐爍爍月光下兩個身影交纏,黏着牛皮糖似的藕斷絲連分不開。

他們要出來了,鐘霜轉到一邊,腳下将石子滾一滾,踢到了她們兩個人的鞋邊。

幾乎是一瞬間,男人就被吓破了膽又躲回了裏面。

女人鎮定的多了,媽媽護崽崽似的把手一揚,支在牆前,說:“你找哪位?”

“買蠟燭三支,三包牛皮糖。”鐘霜說。

“跟我來。”女人捋了捋自己蓬松爆炸的頭發,領了鐘霜進店門。

女人後頭那男人當賊似的大氣不敢出一下,也不敢出來。

小店裏一塵不染,女人很愛幹淨,晚間小孩子來看足球賽弄髒了的凳子她都擦拭的一幹二淨。

鐘霜付了錢,女人卻按住她的手,直白白的眼看着她,說:“不收一元紙幣。”

“之前不還收嗎?”胡扯的,她一直在別家店買東西。

女的點了一根煙,拉了煙灰缸接着灰,吸一口,老煙槍似的潤着肺腔一把子嗓聲嘶嘶啞啞,“妹妹,我這裏從來不收一元面鈔,不如你叫你叔公來把這十二塊付了。”

鐘霜手掏在口袋裏使勁地找都只有好幾十百元的鈔票,何光新給的。

她擡頭:“幾點關門?”

女的看了眼時間,八點差一刻,“再十五分鐘。”

她的臉在煙霧缭繞裏看不清,悄然無息的眼神落在鐘霜臉上,嘴唇鮮紅,頭發蓬亂,像極了那天她隔着窗戶看鐘霜跟何禪祖一後一前的從朱村長屋子裏出來。

“你打電話好了,讓他過來。”女的笑一笑,推了一支帶着電話線的座機過來,途中窗外掠過高大的男人身影,她擡眼瞄了一下。

4-7

店女主人說一就是一,絕對不接二,推了電話讓鐘霜打,她想看鐘霜笑話,看鐘霜這個撞破自己跟情人好事的女人跟自己那個貓膩的又敢不敢叫。

鐘霜安靜,看着像跟女人犟了幾秒,不跟她繼續頂下去,手拿起座式電話。

女人轉回去靠着桌子摁了懸挂小電視機開始看新聞。

“哪位。”電話那頭的男聲聽起來漫不經心的,隐隐有麻将聲。

鐘霜:“你又在打了?”

何光新窩在背靠棋牌桌的椅子裏淡淡的垂着眼,笑了笑,說:“你也給我打電話了。”

電話那頭牌桌的一個謝頂了的老男人轉了頭叫他:“光新代我一下,我上個廁所。”

“好啊,你煙抽我一支。”何光新站了起來。

對方按一按何光新的肩,說:“誰打來的。”

何光新笑意不減,頭微一揚起坐在被人大屁股墊了以後溫溫熱熱的座位上回:“催我回去的。”

禿頭若有所思的“哦”了一聲,空氣散着細碎的暧昧。他喝了很多酒尿憋的急,腦子也不好使,迷迷糊糊一張嘴就吐不出妥話。

“婆娘就是煩,膩歪!”禿頭還傾身子問了問周圍的人表意見,說:“對不對?對不對?”

三圈人尴尬的附了幾聲,最近一個看着的年輕姑娘俯身靠着禿頭說:“爹,你糊塗了。”

禿頭不滿:“我怎麽了?”

姑娘張大眼睛瞪着禿頭,說:“今天何老爺剛去世了啊,你讓光新哥來搓牌幹什麽。”

禿頭一邊莫名其妙的想着是何光新自個兒來的,和他什麽幹系,一邊又一腳跨進了茅廁,一個不小心踩進了池子裏,“噗”的一聲。

三周圈子的牌友正愁着呢,都不想跟何家的人扯關系,捏着牌左顧右望的找着借口就走了。

小姑娘大喊一聲:“爹!”

三個牌友“蹭”一下站的比火箭發射速度還快,紛紛站出了位置,說:“哎呀,掉進去了。”

小姑娘急的快哭了,“叔叔,幫幫忙。”

“放心。”牌友們巴不得趕緊從牌桌上走開呢,前腳一個人走後腳接踵而至,推搡着給錢,三個人都圍到了茅廁邊。

這家的洗手間壞了,一滴水都漏不出,比細嘴漏鬥還誇張。

留下何光新一個人,坐在了餘溫都來不及跑散的位子上捏略有磁性的麻将牌把着玩。

“你那兒怎麽了?”電話裏鐘霜聽見不正常聲響,靜了一分鐘才探了個安全的時機問了問。

何光新鼻子裏輕輕地一聲,說:“有人掉茅廁去了。”

這個老禿頭說真心話人不錯,大家都孤立何家,他至少醉着酒還能頂着壓力接何光新一回,只可惜也是在醉的上個茅廁都能踩空掉下去的程度。

鐘霜咯咯的笑,“掃把星了。”

何光新聽她笑,自己也笑了,放下牌把外套拉攏,趁着沒人看見他,先走一步。

頂着星星點點閃爍的月光與星子,何光新走過濕濕滑滑燈下,聽鐘霜說十塊零錢找不出,他給過去一趟,捎着錢把零錢墊一墊。

鐘霜說挺好的,我在小店這邊等你,挂了電話後女店主不看電視了,眼一直在鐘霜的臉上。

“不是你那個叔公?”眉毛都挑了挑弧度,從蓋着的頭發縫隙裏露出來。

“別猜了。”

“看來不是。”

“……”鐘霜沒說話。

女店主暧昧的支着下巴,看着她,腳搓了搓地上的灰塵,說:“還是換了?”

她的手指甲塗着蔻紅,和嘴唇都一樣,紅紅的奪人眼目,紅的下一秒蹦出了一張猩盆大口吃人都不吐牙不嗑骨頭。

鐘霜還是不應聲。

在這山村裏的有誰能永遠幹幹淨淨,無人知道。

又或許只有何家這樣,只有朱家這樣。

小店裏燈光如晝,看久了白色晃成了紅,火猛火猛的照頭燒下。

“太亮了?”櫃臺後的老板娘瞄了眼鐘霜,手拉一拉吊繩,一下變暗。她一下子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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