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周景辭已經記不起這是魏骁第幾次在公司的高層會議上大發雷霆了。往日他總充當“和事佬”的角色。如今日子久了,他也倦了、累了。沒他這個財務總監從中斡旋,魏骁與李潤芝一個狼、一個狐,一個兇猛桀骜、一個老謀深算,一時竟難分秋色。
李潤芝雖長得矮胖,如今年逾五十,已經謝了頂,平日卻很是溫吞,因而端出副儒雅的姿态來,現在正老狐貍似得笑眯眯地坐在下面,說得話卻是分毫不讓。魏骁沒有臺階下,不免有幾分尴尬,暗自看了周景辭幾眼,周景辭卻沒理他這一茬,慌亂地低下了頭。魏骁一時氣急,不知是因為李潤芝的“不識時務”,還是周景辭的冷淡,頓時發起了倔脾氣,當着二十幾個高管的面兒,摔門走了。
四下嘩然,就連幾個總監也交頭接耳起來。周景辭用力揉着自己的睛明穴,胸口“突突”地跳着。雖是坐着,卻猶覺天旋地轉,到最後,連一旁的李潤芝對自己說了些什麽,都聽不真切了。他扯着嗓子,聲音卻幾乎低不可聞,勉強說出句,“散會”。
回到家時,四下一片漆黑。周景辭也不開燈,就着月色,磕磕絆絆地走到沙發前,倒了下去。
恢複知覺時,家裏那座老舊的雕花落地長鐘穿過百年光陰,聲音悠長,“咚咚咚”地響了十下,周景辭抹了把臉,他打開燈,對着那座鐘看了許久。
這是魏骁和他剛創建易購不久時買給他的。周景辭出身清貴,一家子都是老學究,最愛這些老舊的東西。那時候,他在一個私人藏館看到了這座鐘,從此念念不忘。魏骁看在眼裏,特地花了大價錢從私人藏主手裏買了回來。那時候他們的事業才剛剛起步,資金流緊張,單是這座鐘表,就花了魏骁半年的收入。
想到這裏,周景辭心情才好了幾分。他起身回房,看到餐桌上擺得晚餐,上面還罩着保溫罩。周景辭的心又柔軟了幾分,以至于差些就要原諒了魏骁今日在例會上的魯莽與此時的缺席。他打開保溫罩,都是自己平日愛吃的,卻沒有動過的痕跡。顯然,這是魏骁專誠為自己做的。他吃了兩口菜,明明是色香味俱全,胃裏卻泛起陣惡心來。只得匆匆将碗筷放下。
魏骁每每就算出門,也總不忘給周景辭備好飯菜,這是多少年的習慣。只是魏骁自己的習慣卻很是不好,總是做了不吃。因而少年時落下的胃病,老是反反複複的,到了現在,也不見好。
周景辭嘆了口氣,準備回屋洗漱睡覺。他一步步踏在木質樓梯上,突然覺得這別墅真是空得吓人。平日雖不覺,可若是魏骁不在,就當真是讓人難以忍受了。好在,還有魏昭住隔壁,這丫頭鬧騰的很,想來倒也不算寂寞。
當初買這套別墅是魏骁的主意。那時候易購剛剛赴美上市,在紐交所出盡風頭,風光無二,兩個人身價一朝之內翻了何止百倍,業界的褒獎,媒體的誇贊,排山倒海般撲面而來。回到國內,魏骁志得意滿,腳底都生風,安貞門附近那套三居室的小公寓,怎麽都瞧不上眼了,非要在西山買套別墅不可。周景辭不喜張揚,卻也不願忤了他的意,只得搬進這空落落的房子裏。
周景辭洗漱後,換了身純棉的睡衣躺在床上,他身心俱疲,腦子裏一陣混沌,卻偏偏睡不着。近來他總是失眠,連魏骁都說,他眼下一片黑眼圈,如今年紀大了,要多休養。
周景辭自然是想多休養的。只不過魏骁不在,他就是睡不着。
并非他刻意等誰,活到三十幾歲的年紀,真的不至于。只是他與魏骁十五歲在一起,到如今已有二十年,習慣早成了自然,沒他在,周景辭實難心安。
這些年,周景辭對魏骁并非沒有怨言,但魏骁早成了他身體裏的一部分,魏骁就是他的命。
樓下的落地長鐘又響了兩次,魏骁才帶着一身酒氣回來,他沒去洗漱,直接拉開被子躺進去,擠到周景辭身邊,鼻子湊到周景辭頸間,深深嗅了一口,說,“寶貝,你怎麽這麽香,嗯?”
周景辭知他喝醉了酒。這些日子,魏骁總是醉醺醺地回家,開始時,周景辭還會說他兩句,小心你的胃,到現在,連說他周景辭都懶得。周景辭不願搭理魏骁,支支吾吾地“嗯”了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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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骁沒生氣,與例會上的火爆脾氣迥然不同,甚至還低聲笑了兩下,又問,“怎麽沒吃給你做的飯?不喜歡?想吃什麽?我明天做給你吃。”說着,魏骁撐起手來,在黑暗中盯着周景辭看了許久。周景辭沒說話,他累得很,只是搖了搖頭。魏骁又笑了兩聲,抓住周景辭的手放在手心,細細地摩挲着。
周景辭雖沒睜眼,卻感受得到魏骁在看他。可他實在是困了,話都說不成個兒,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魏骁聽着周景辭的呼吸逐漸變得舒緩,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頰,又在他的一頭軟發上撫了撫,過了許久,才起身洗澡。
冷水沖過魏骁修長挺拔的身體,他胃裏燒得慌,火辣辣地疼,放射得渾身都散着熱氣。他擡着臉,雙手撐在頭上,過了許久才稍稍緩和。
魏骁知道,周景辭不願意搭理自己,甚至到了疲于應付的境地。他舍不得為難周景辭,所以寧願一個人喝悶酒,或者跟方宇齊邈他們發發牢騷。
這是他倆在一起的第二十年。人生能有幾個二十年,最好的時光,最有意義的歲月,統統給了彼此。
他知道,周景辭比自己的命還重要。
有時候,魏骁真想抛開這裏的一切,抛開公司、家庭、沒完沒了的會議、不知滿足的投資人,帶着周景辭離開,在家種種花草看看書,做什麽都挺好。只是,這種可笑的想法只肖得一秒,就被另一個聲音壓下去。別傻了,別忘了你們付出了多少才走到今天這一步。
魏骁自然做不到割舍一切,所以,他們只能在這大千世界裏反複煎熬着。
不過,這一切已經很好了。他們在這繁華的北京城有了一個家,他們有了自己的事業,有了足夠多的金錢,年少時的夢想都實現了。身邊的人是最愛的那個,自幼體弱的妹妹亦能夠得到良好的治療,長大成人。除了沒能擁有一紙婚書,除了要将這段關系藏匿起來,說得上是圓滿。可人生哪裏有什麽圓滿,能得到這些,魏骁已經很知足了。最起碼,如今的一切,是當初那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未曾想過的。
魏骁輕輕親了親周景辭的下眼睑。他近來黑眼圈很重,頭上也冒出了幾根白絲。這讓魏骁有幾個瞬間的錯愕。那些貧瘠而無畏的年少時光,分明還在昨日,怎麽只是一眨眼,他們就變了模樣?
不過,周景辭看自己,也該是這樣吧?想到這裏,魏骁忍不住低笑,又輕輕在周景辭的額頭上印了個吻。
第一次在周景辭身上感受到歲月的痕跡,是一年前的一個晚上,那時他們剛剛經歷了一場酣暢淋漓,周景辭卻久久不能入眠。明明肚子裏已經沒什麽東西了,卻總是隐隐作痛。周景辭素來寡淡隐忍,不願讓他擔憂,口裏說着沒事,可那天晚上,卻一連上了三次廁所,兩個人折騰到後半夜才入睡。從那以後,他們做的頻率就大幅下降了。
周景辭幾次欲言又止,說他不必如此,魏骁總是口頭上應允,卻寧願将渴望忍耐。他不願周景辭辛苦,也看不得周景辭難受。
二十年有多長?足以讓他們從青蔥少年,變成長着皺紋與白發的中年人。時過境遷,他們都已經不再年少,卻幸好身邊的人,仍是彼此。
魏骁很珍惜,他想,周景辭也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