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2月,易購屋北京兩家試點都超額完成當初魏骁與周景辭定下的軍令狀,且海澱區那家還實現了盈利,這對魏骁來說無疑不是一個強心劑,正當他準備大展宏圖之際,易購屋保城店卻出現了嚴重的質量問題。
易購屋保城工作人員出售過期食品、兜售瑕疵商品的視頻被曝光,負面新聞鋪天蓋地,當初實體店的所有正面宣傳、那些在訪談節目中放出的豪言壯語,都成了一記記耳光,打在易購的臉上。所謂“利民工程”,更像是一個笑話。
魏骁黑着臉趕到保城的時候,易購屋保城店已經被工商局勒令整改,關閉營業,唯有幾個工作人員待在辦公室,卻是一問三不知。
魏骁氣急,他脾氣沖,壓不住火,當即一腳把經理辦公室的門踹開,卻沒見王昊的人影,打了電話才知道,王昊帶着店長已經提出辭職了。魏骁這才反應過來,自己這是被擺了一道兒。他惱羞成怒,抄起桌子上的一沓資料丢在地上,罵了句“王八蛋”。
質量醜聞爆發以後,易購的公關總監積極響應,官網和微博馬上發出道歉信,并對受害者進行了補償。可風評非但沒有扭轉,幾個小時過去,反而愈演愈烈。鋪天蓋地的譴責,大量營銷號齊齊出動,竟像是有備而來。
他們壓了一波又一波熱搜,收獲的卻是更勝于前的抹黑。有人說,易購這幾年早就真假混賣、以次充好了,還有人說得煞有其事,稱易購的倉庫管理混亂,老鼠蟑螂滿地。
魏骁看了,氣得在辦公室裏摔了好幾個杯子,吼道,“北京現在零下好幾度,哪裏會有蟑螂?放他,娘的狗臭屁。”
秘書待在外面不敢進去,唯有把周景辭喊了過來。
周景辭自己也忙,他還要安撫股東,上傳下達,魏骁的秘書來找他,他本氣惱魏骁亂發脾氣,沒事兒給自己找事兒,可一走進總經理辦公室,看到魏骁熬紅了眼,在煙霧缭繞中沉着張臉打電話,自己的那點兒不滿就霎時消散了。
他總歸是心疼魏骁的。
周景辭鎖上門,一步步朝魏骁走過去,魏骁還在打電話,分不出精力來管他,周景辭就從魏骁身後抱住他,揉了揉他的頭發,一雙幹燥白皙的手,溫溫柔柔地揉捏着他的太陽穴。
魏骁心裏難受,稍稍側過身子,抱住周景辭。電話那頭還在滔滔不絕,魏骁只是應着,眉心卻舒展了些。
挂掉電話後,魏骁就靜靜地抱着自己的愛人,什麽都沒說。周景辭的手輕輕覆在他的眼睛上,說,“歇一會兒吧,歇一會兒。”
魏骁輕聲笑了兩下,說“你哥哥我是不會累的。”說完,還擡起頭,看了看周景辭臉上的表情。
周景辭也笑了,一時間,他想起了許多。
當初魏骁剛創業時,一切都很艱難,沒資金、沒資源、沒渠道,沒有人信任他、支持他,那時周景辭還在人大讀書,只有魏骁一個人,從早忙到晚,從淩晨忙到東方吐白。周景辭周末常從學校裏出來,與他一起住,心疼他熬紅了眼,便勸他早點休息。那時候,魏骁就是這麽回答的,“你哥哥我是不會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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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景辭捏了捏魏骁的耳朵,小聲說,“我愛你。”
魏骁說着不累,到底是快四十的人了,且不說連軸轉了兩天,就單論體力,也實是大不如前,在周景辭的懷裏,不過一會兒就打起了瞌睡。周景辭就這麽摟着他,站了足有半個鐘頭。
直到秘書敲了幾下門,說是李總來了,魏骁才稍稍清醒過來,周景辭待他回過神來,才打開門放李潤芝進來。
李潤芝這老狐貍年歲本就比他們兩個人大,平日裏雖端得是溫文儒雅,此時也不免怒火燒心,帶了十足的愠色,他皺着眉頭,沖到桌前,“瞧瞧你幹得好事,易購這麽些年積累的好名聲,都被保城那家店給敗光了。”
魏骁瞅了李潤芝一眼,扯了扯嘴角,一字一句地說,“易購這些年的好名聲,是我跟無數兄弟一起積累的,要說也輪不到你。”
周景辭的心髒一顫,向魏骁使了個眼色,魏骁卻置之不理,“你們天健本來就是個請現成的,這些年易購早給你們回本兒不知道多少倍了,你最好別管我的事兒。”
李潤芝氣急,手指頭指着魏骁不停亂顫,話卻是對着周景辭說的,“周總監,你看看,你看看這是你們魏總說得話。”
魏骁牛脾氣上來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扯着嗓子就要跟李潤芝吵,周景辭知道魏骁不占理,拉住他,“魏骁你少說兩句吧。”
魏骁正在氣頭上,瞧周景辭不幫自己,心裏更是憤懑,下一秒聽到周景辭對李潤芝說,“李總,您先回去,這件事情我們一定能解決。”
李潤芝上下打量了周景辭一眼,眼神有些微妙,故意說,“景辭,別忘了我那天跟你講過的話。”說完,這老狐貍片刻不停地離開了,徒留魏骁瞪大了眼睛盯着周景辭,高聲問,“這狗東西憑什麽叫你景辭,他跟你說什麽了?”
周景辭無意與魏骁撕扯這些,他心力交瘁,只是淡淡地看了魏骁一眼,接着重重地落在椅子上,聲音幾乎低不可聞,“你別說話,讓我一個人靜靜。”
魏骁被他這一個眼神吓到了,突然就忘了自己想說什麽了。他把椅子搬到周景辭身邊,虛虛地攬了周景辭一下,叫着他的名字。
周景辭沒答應。過了好一會兒,才擡起頭,對魏骁說,“你以後別這樣了。”
魏骁的心髒中驟爾形成一個空洞。周景辭從來不對他講重話,這次雖語調如常,可魏骁聽得出,他很失望。
魏骁扭過頭去。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脾氣不好,也不是不知道李潤芝代表的天健基金是易購的大股東,可他就這麽個性子,有時候忍也忍不住。
魏骁欠了欠身子,撫着周景辭的發絲,“景辭,景辭你別生氣好麽?”
周景辭搖搖頭,他哪裏是生氣,他是失望,日複一日的失望,卻偏偏又那麽心疼魏骁,心疼到哪怕失望到底,都要苦苦堅持。
他們沒再說話,在公司裏待到後半夜才走。回到家後,兩個人都沒太睡着,心裏懸着事情,一會兒惦記着股票,一會兒又擔心李潤芝作妖,思緒也斷斷續續的,直到第二天一早,都頂着眼下的一片烏青起床。
好在網絡上關于此事的讨論度漸漸低了下去,魏骁和周景辭皆想,這糟心事快點過去吧。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易購屋質量問題剛曝光沒幾天,魏骁在保城分公司發火的視頻不知從何流傳出來,易購公關立即出手壓熱度,誰知營銷號卻接二連三爆出魏骁的視頻。一時間,網絡上盡是關于魏骁的黑料。
【魏骁踹門】
【魏骁罵人】
【魏骁喝酒摔杯子】
【魏骁大罵投資人】
······
公衆對易購的印象急劇下降,還未等有所緩和,一段音頻的曝光徹底将魏骁乃至整個易購推向刀尖。
【開吧。】
【開吧,就給這個手機開光。】
【開啊,你不是會開光麽。】
······
音頻中的魏骁兇神惡煞,甚至連和尚都不放過。網絡上,大多人雖非信徒,卻對魏骁極端無禮的行為很是厭惡。
黑料一波接着一波。第二天,魏骁打人、魏骁拘留的詞條被刷上熱搜。
五年前,易購剛剛赴美上市時,J城的領導曾找魏骁、周景辭來家鄉做過幾筆投資、捐贈。魏骁年少時過得窮困潦倒、狼狽不堪,此番算是衣錦還鄉。那時魏骁風頭正盛,身邊跟着J城商務局的一幹領導。領導們還特地做過功課,陪同魏骁他倆一起回了趟小學。魏骁如今志得意滿,故地重游,心中無限地暢快,卻不知學校派出來負責人接待他倆的人,竟是李輝。
周景辭從魏骁身後,扯了扯他的衣服,示意他不要生事,魏骁皮笑肉不笑,叫了聲,“李老師啊,是我以前的同學。”
作陪的領導聽了這話,一個個都喜上眉梢。李輝更是得意起來。當初他雖與魏骁有過争執,可說到底,自己是受害者,是被霸淩的那個,如今魏骁搖身一變成了大老板,再見他,自然不可能提及往事,興許,還會因為對當年的事懷有愧疚,讓自己撈上一筆。
李輝笑眯眯地湊過來,谄笑道,“老同學,這麽久不見,風光了。”
魏骁幹笑了兩聲,拳頭不自然的收緊,卻沒發作。
李輝與魏骁是五年的同學,兩個人間的無數龃龉一直延伸到了初中畢業,是以印象深刻,可周景辭他倒真不記得了。不過,聽家裏的老人說起過,這孩子當初跟自己一個小區。于是,他不禁又看了眼魏骁身旁的周景辭,貼得近了些,“景辭啊,以前咱倆在院兒裏一起玩的時候,你才這麽高。”說着,李輝朝自己的腰上比劃了一下,笑得谄媚。
周景辭皺了一下眉頭,正思忖着該說什麽,下一秒,魏骁“嘭”地一拳,打在了李輝鼻梁上。
李輝的鼻梁本就因為兒時那場“霸淩”脆弱異常,誰知此次見了魏骁,又不幸斷了第二次,他捂着鼻子,疼得話都說不成個兒了,半天才擠出一句,“你你你欺人太甚!領導,你們可都看見了!”說着,他連忙抓住一旁教育局局長的胳膊。
商務局和教育局的領導自然沒想到事情會鬧成這個地步,本想打個哈哈就過去了,誰知李輝卻上了牛鼻子勁兒,抄起手機就要報警。
李輝雖只是個小學老師,可也是正兒八經的公職人員,就算是領導也不能拿他怎樣。
幾個官員趕緊拉住魏骁,讓他跟李老師賠禮道歉,魏骁卻冷哼兩聲,“揍他是他活該。”
官員們本就對魏骁桀骜的态度不滿,看他這個反應,也沒再多管。故事的最後,李輝被鑒定為輕傷,而魏骁,則一舉斬獲五天的拘留。
那時候互聯網還不及現在發達,周景辭第一時間壓新聞,降熱度,是以這件事根本沒在群衆中傳開。不僅如此,他還動用了父母在J城的關系,五天的拘留,第二天晚上他就把魏骁撈了出來。
這件事發生在三線小城裏,知道的人本就不多,沒道理會在幾年後,重新被翻出來。
李潤芝召開了緊急高管會議,說是解決問題,實則專程惡心魏骁,給他找難堪的。魏骁則冷着張臉,站在會議室前。魏骁不說話,誰都不敢出聲,就連周景辭都摸不清魏骁如今的心思了,更別提李潤芝那老狐貍,只是坐在下面,一會兒看看魏骁,一會兒瞅瞅周景辭,權等着看好戲了。大家靜默着,整個會議室,安靜得連根針掉下去都能聽見。
“說說,都說說吧,有什麽想法,一塊兒說出來。”
魏骁不說話,周景辭只能硬着頭皮上。
一片寂靜。
在座的都是在易購待了好多年的高層管理,有些還是易購剛一創建就跟着魏骁“打天下”的老人,可這個時候,他們也只能選擇沉默。
明眼人都看得出,易購,或者說是魏骁魏總經理,這是被內鬼擺了一道。
明面兒上的內鬼大家心裏都有數,可跟內鬼接應的人是誰,卻不一定了。
這件事對易購的影響,可大可小,往大了說,影響股價,影響商譽,影響企業的發展與未來,往小了說,對這些身價過億的老板而言,只不過是場爾虞我詐的政,治鬥争罷了。
“運營部,現在就去寫文章,發推文,做視頻,聲譽能挽回一點兒是一點兒,分析網站潮汐流,盡量把這件事對網站的影響降到最小。公關部,現在就去給魏總聯系媒體,該澄清的澄清,該道歉的道歉。市場部,先小範圍推進促銷活動,進一步觀察客戶反應,人事部,好好查清楚保城的員工關系······”
周景辭說完這些,底下的總監、經理都一片愕然。周景辭向來只管財務的事,何時插手過公司的運營管理?就連李潤芝也是一愣,魏骁向來自大乖張,如今被自個兒信任了十幾年的兄弟擺了一道,且不知是何反應。
魏骁卻沒如大家想象的一般當衆向周景辭甩臉子,這一刻他想到了很多,他莫名想起了六七年前,公司剛剛籌備赴美上市時,周景辭是怎麽跟他說的?咱們把上市主體放在開曼群島,咱倆依舊一共持股百分之五十一,剩下的百分之四十九由天健基金持有。搭建一個香港殼公司用以避稅,再由香港殼公司在大陸設立一家新的外商獨資公司。經營主體呢,還是易購北京,咱們通過控制協議關聯外商獨資公司跟經營主體,形成VIE結構。
那時候魏骁與天健基金的矛盾已有端倪,他想都沒想,就說,“把咱倆的股權合并,省得李潤芝那狗東西整天在例會上叨逼叨,鉚足了勁兒離間咱倆。”
周景辭聽了他的話,若有所思,微微皺了一下眉頭,魏骁生怕他多想,更怕他對自己不放心,還沒等他開口,就搶着說,“景辭,你自己持有開曼公司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剩下百分之四十九,還是給天健基金。”
周景辭的眉頭皺得更深了,說什麽都不肯,直到他實在推脫不下,才說,“那咱們倆簽個代持協議。”
魏骁不懂這些會計規則,資本運作,他只知道,這世上唯有周景辭永遠不會騙他。周景辭說要把上市主體設在開曼群島,他就設在開曼群島。周景辭說要建香港公司,就建香港公司。只要是周景辭說的,他都信。
所以,當時他是如何對周景辭說的?我的就是你的,我打拼了那麽多年,如今無父無母、無兒無女,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和魏昭。我們之間,用不着什麽狗屁代持協議。
可魏骁着實沒想到,僅僅是六七年的時間,他竟分不清楚,當初在周景辭的推脫裏,究竟有幾分真情,亦或是他設了個局,徹頭徹尾都是有意诓騙自己。
魏骁心情起伏,可面前這人分明沒變,清秀的眉眼,白皙的皮膚,纖細的身體,讓他時時想要擁進懷裏。他是如此眷戀着眼前這個人,就連懷疑,都不舍得。
所以魏骁連神色都沒什麽變化,他只是看了周景辭一眼,然後壓住聲音,說,“就按景辭說得辦。”
魏骁他沒說就按周總監說得辦,而是說,就按景辭說得辦。
周景辭忽地低下頭去,心如刀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