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午後日頭稍弱,正是做生意的好時候,大街上的人川流不息。
太常少卿身跨駿馬,當街而過,緋色圓領的襕袍官服穿在身上,面容愈顯英挺,引得百姓紛紛圍觀。
跟在他身後的一隊士兵看起來卻有些惴惴不安。
剛剛放跑了犯人,還不知城主會如何處置,他竟還能優哉游哉地往回趕,士兵們面面相觑,欲哭無淚。
沒走多遠,前方有一隊士兵趕來,驅趕人潮,肅通道路,頃刻便到了面前。
墨城刺史打馬而來,“少卿大人有禮。”
即墨無白擡手回禮:“刺史何故在此?”
刺史不答話,一招手,身後士兵齊齊湧上,将即墨無白團團圍住,刀劍相向。
“少卿大人私放犯人,觸犯律法,即刻押解候審。”
即墨無白身後的士兵吓得當場跪地認罪。他慢條斯理地翻身下馬,笑道:“不過幾句口舌是非,放了他也是給他機會改過自新。”
刺史向來明哲保身,本心也不想做這個壞人,讪笑着拱了拱手:“得罪少卿大人了,職責在身,萬望海涵吶。”
即墨無白長嘆一聲,點點頭,任由他手下士兵将自己上了枷鎖。
正要押着人前行,遠處有兩匹快馬趕來,一路奔到眼前才急急勒馬,為首的竟是葛贲。刺史定睛一看,緊随其後的便是師雨,連忙見禮。
師雨打馬走近一步:“放人。”
刺史不明所以,這不是你的命令嘛。
正要發問,葛贲大聲道:“城主不可!少卿大人觸法,便該依法論處,怎可在衆目睽睽之下放了他!”
“呃……”刺史正要開口,猛地撞上葛贲的眼神,打了個激靈,一下就明白了,到舌尖的話又轉了個彎:“葛、葛校尉所言極是,國有國法,少卿大人也已認罪,豈能放人呀?”
媽呀,本就不想做壞人,這還逼着他扮黑臉吶!刺史心中叫苦不疊,誰想得罪陛下跟前的大紅人喲!
師雨面紗下神情不明,看着即墨無白的雙眼卻是滿含關愛,語氣溫柔,言辭懇切:“犯人行騙造謠,損害的是無白的名譽,如今他自己都不計較,我們又何必追究?”
葛贲冷哼道:“他自然不計較,指不定就是他一手策劃的,如今放了人,再也不會有人發覺他的詭計了!”
“閉嘴!”師雨喝斷他,翻身下馬,走到即墨無白跟前,親自為他解開枷鎖。
刺史還得賣力演出:“不可啊城主,此事有違國法啊!”
師雨擡手打斷他:“刺史不必多言,所有事情我一力承擔。”
葛贲忙道:“城主已經蒙受罵名,怎能再承擔責任?”
師雨朗聲道:“無白在墨城遭人非議,本就是我這個代城主失責,他怪我也無可厚非。今日的事莫要牽扯其他,先放人,我相信他也是有苦衷的。”
說完她牽了自己馬過來,将缰繩遞給即墨無白:“無白騎我的馬回府去吧,其餘的事自有姑姑處理。”
周圍百姓都看着,竊竊私語不斷。
接受了便是等于接受了她的示好,二人和好如初。堂堂太常少卿,若是拒絕,未免顯得太小氣了,何況這麽多百姓還看着。
即墨無白一臉感動地看着師雨,稍稍湊近,卻從齒間擠出一句:“師姑娘這出戲唱得真好。”
“彼此彼此。”師雨笑語嫣然,将缰繩又往他跟前送了送。
邊陲百姓就是奔放,眼見此舉竟當場鼓掌叫好起來。
即墨無白只能伸手去接,手指剛要觸到,忽然一陣破風之聲迎面而來。他眼疾手快,推了一把師雨,自己順勢後仰,一道鞭子已從他和師雨中間甩了下來,落在石板路上發出響亮的擊打聲。
“何人放肆!”葛贲頃刻帶人擋在師雨身前。
鞭子的盡頭是一只纖秀的手,手的主人是個年輕女子,窄袖胡服,膚色偏黑,五官卻很秀氣,只是繃着個臉太過嚴肅。
她身騎黑馬,不知何時已混入士兵後方,看也不看葛贲,目光牢牢盯着即墨無白:“即墨大人,多年不見了。”
即墨無白抽了抽嘴角:“是啊,呵呵……”
士兵們将之圍住,葛贲已拔出佩刀:“來者何人?敢在城主面前放肆!”
女子這才看向師雨,上下打量了一遍,下馬抱拳施禮:“小女子喬月齡,家兄是安西都護府大都護喬定夜。方才失禮,請城主多擔待。”
“你這豈只是失禮!”葛贲怒氣沖沖地質問,被師雨攔下。
“原來是喬大都護胞妹,不知因何會來墨城?”
“有些事情要來見城主和太常少卿。”喬月齡說着話,又瞥一眼即墨無白,不知何故,臉上竟滿是鄙夷。
師雨視線在二人身上掃了一圈,面上若無其事道:“那便請去府上詳談吧。”
喬月齡拱了拱手,翻身上馬,眼見即墨無白已先一步上馬要走,冷笑道:“怎麽,即墨大人見到我就跑,這麽怕我麽?”
“喬姑娘威名遠播,在下自嘆弗如。”即墨無白語氣敷衍。
喬月齡面色森寒:“果然是一年不如一年,難怪當初灰溜溜的辭官了,你這樣的人怎麽好意思再出山?”
“……”即墨無白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搖搖頭,大概是覺得她不可理喻,揚鞭策馬,先行一步回城主府去了。
喬月齡卻沒有放過他的意思,看他走遠,忙也拍馬追了上去。
被丢下的師雨看着二人遠離,默然無語。
剛回到府上,夙鳶便小跑着到師雨跟前報告,說那位喬姑娘自進府開始就跟少卿大人鬥個不停,不是武鬥就是嘴鬥,言辭極盡打擊嘲諷之能,一副看不起他的樣子,估計這會兒還在鬥呢。
說完夙鳶總結:“少卿大人一直在躲她,可她咄咄逼人,就是不肯放過他,想必二人有仇。”
“若真是如此,倒是好事。”
堂堂安西大都護的妹妹和她的對手有仇,實在再好不過。師雨笑盈盈地解下面紗,也不急着見她了,幹脆聽之任之。
放跑了犯人,好歹得善個後。師雨下令描像發往各處,全城搜捕邢越,而後便待在書房埋頭處理周邊各城鎮送來的奏呈。
正忙着,即墨無白忽然從門外沖了進來。
還從未見過風度翩翩的太常少卿這般失态,師雨故作驚詫道:“賢侄這是怎麽了?”
即墨無白神色有些不自然:“嗯……我來與你商議一下邢越的事。”
師雨擱下筆:“看你跑得這麽急,我可得聽仔細些才是。”
即墨無白反身掩上門,走到她對面跪坐下來:“邢越招搖撞騙一事,計劃周詳,他是中原人,卻故意取道西域進入墨城,還有通關文牒,如此周詳,我會懷疑師姑娘也無可厚非吧?”
師雨點頭。
“但那日審問,師姑娘對邢越一無所知,事後我又返回再次審問了邢越……”
“賢侄,”師雨打斷他,雖有笑意,臉色卻很冷:“我不是說過你我同審犯人?為何你後來又獨審了他?”
即墨無白笑笑:“正是因為此次審問,我才下決心放了他,因為我覺得此事幕後主使另有他人。”
“另有他人?”
“不錯,眼下看來若羌最有嫌疑,畢竟邢越就是從若羌入的墨城,目的便是挑起你我争端,從中漁利。”
“若真如此,賢侄你便是最配合他們的人了。”師雨嗤笑一聲,提筆繼續埋頭公務。若羌一直打墨城的主意,她對此并不驚訝。
即墨無白但笑不語,随手抽了桌案上的一幅卷軸,展開欣賞片刻放了回去,又取筆蘸墨,開始描自己的扇面。
師雨自一堆文書中擡頭看他,窗外投入幾縷殘陽,被一株高大的白楊遮了些許,斑駁地落在他身上。
高冠素服,垂眉斂目,執筆描畫時長睫寧和。如匪君子,才是長安交口稱贊的太常少卿,但出現在她眼前未免就太奇怪了。
這厮從未主動找過自己,每次見面也從不多留,今日這是吃錯藥了?
她不問,即墨無白也不說,就這麽坐着,半天也沒有要走的意思。
師雨靜觀其變,端起涼茶飲了一口,埋頭繼續自己的事。
不知不覺過了半個時辰,夙鳶進來奉茶,推門見到太常少卿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家主子對面,驚訝地險些把茶水給打翻了。
“少卿大人原來在這裏啊,喬姑娘找了你許久了呢!”
她這麽一嚷嚷,師雨才明白他是在躲人,虧他還一身悠閑的模樣。
“你到底哪兒得罪喬姑娘了?”她蘸了蘸墨,盡量問得輕描淡寫。
即墨無白停筆吹了吹扇面:“沒什麽,當初參過他哥哥一本而已。”
“原來如此……”師雨抿唇淡笑,朝夙鳶使了個眼色,後者會意,放下茶水出了門。
不過片刻,門口驀地響起了喬月齡的聲音:“城主要見我?”
前一刻還悠閑從容的即墨無白倏然擡頭,起身就朝窗口走。
師雨一把拽住他衣袖:“诶,賢侄這是要做什麽?門在那邊呢!”
即墨無白轉頭看着她:“你這裏有沒有躲避的地方?”
師雨笑顏如花:“有啊,你叫我一聲姑姑,我便幫你。”
即墨無白眉頭皺得死緊,搖搖頭,“不好。”他忽然湊近:“這樣吧,我叫你兩聲姑姑,你再幫我把住處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