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師雨聞言緩緩擡頭望去,臉色帶笑,眼神如刀。
因為一支舞就收養她?即墨彥何等人物,什麽樣的人和事沒見過,豈會被一支舞吸引就收養她?
多麽會諷刺,一句話便将她推入不堪之地。她自十三歲進入城主府,多年來勤學苦練,哪一樣不是靠自己一點一點雕琢出來的,如今到了這些人的口中,竟然只是因為一支舞。
偏偏有人搞不清楚眼前狀況,聽了舞娘的話,竟拍手笑道:“哈哈哈,如此再好不過!代城主人就在此處,不妨舞一曲,也好讓吾等見識一下什麽是真正的最絕啊!”
說話的正是先前向即墨無白敬酒的官員,果然不是個善茬。
師雨緊抿着唇,面若寒霜。
嚣張若斯,竟想讓堂堂一城之首當衆獻媚,果然這裏的人從皇帝到官員都不将她放在眼裏。
“胡旋舞看一遍就好,看多了未免無趣。”幾人的慫恿之聲被壓了下去,即墨無白手指摩挲着茶杯,不疾不徐道。
齊鑄給那官員幫腔:“哪裏會無趣,代城主又不是那些小家子氣的閨閣女子,不妨就舞一曲讓吾等開開眼界嘛。”
“是啊,是啊……”
師雨的臉色越來越冷。
即墨無白搖搖頭:“何必非要欣賞胡旋舞,在下知道一種舞,專門在宗廟祭祀、禱祝上天時所跳,規格頗高,只有皇族宗親和王侯将相有資格欣賞,諸位若想一觀,在下便獻個醜好了。”
幾位官員訝然,想不到今日有此殊榮能看到這樣的舞蹈,還是太常少卿親自表演,紛紛點頭。
師雨趁機起身,拱了一下手,連話都懶得說,直接告辭出門。
幾人見狀都有些可惜,但給即墨無白面子,也就耐心等着欣賞他的舞蹈了。
齊鑄見到這情形,面露不快,卻又不好直言。
即墨無白起身,理一理衣襟,正要起勢,忽然想到什麽,一拍額頭:“啊不行,陛下說過,此舞要在秋祭當天獻給先祖神明,不可洩露,若有違背,舞者和觀舞者都要嚴懲不貸的。”
官員們盡皆失色,面面相觑。
齊鑄忍不住冷笑:“少卿大人出爾反爾,算什麽意思?”
即墨無白笑了:“我的意思是,人要有自知之明,有些事情我們也只能想一想了。不是什麽舞都能讓諸位欣賞,也不是誰都是可以任諸位取樂的舞姬,使臣以為呢?”
“……”齊鑄臉色鐵青。
“諸位今日所賜,來日必有厚報。”即墨無白拱了拱手,拂袖離去。
幾位官員忽然覺得不對勁,仔細想想,好像沒聽說過朝中有什麽只能王公貴胄看的舞啊!
即墨無白出了門,見師雨背對他站在街邊,半邊身子隐在黑暗裏。夙鳶和杜泉都離她遠遠的站着,似乎是不敢接近。他舉步走近,就聽見她小聲念叨着:“我不生氣……我不生氣……我不生氣……”
他訝異又好笑,這是做什麽?
夙鳶悄悄走到身邊,低聲道:“少卿大人莫要見怪,這是城主的習慣。”
師雨被話音驚動,轉過頭來,夙鳶立即嗖一下縮回去了。
這是什麽古怪的習慣?即墨無白笑笑,登上車去。
師雨跟着他上了車,一坐下便問道:“為何要幫我?”
即墨無白被她問得一愣:“什麽?”
“我問你為何要幫我?之前你已經冒險幫過我一次,這次為何還要幫我?”她的聲音低低柔柔,像是涼夜裏吹來的一縷微風。
即墨無白坐在昏暗的車廂裏,被這陣風吹成了一尊泥塑,動也不動,許久才道:“我自有我的理由。”
師雨心道果然,這必然在他計劃之內,否則他豈會有這等好心腸。
車夫駛動馬車,即墨無白恢複如常,忽然問她:“那個舞娘認識你?為何會知道你的事情?”
師雨搖頭:“忽然招她前來,誰也不提,偏偏就提到了我,豈是偶然?必然是受人指使。難怪齊鑄今日非要過來,想必就是為了這麽一出戲。”
即墨無白點了點頭。
師雨輕輕嘆息:“我的确會跳胡旋舞,生母曾是個中好手,她的舞才擔得上一個絕字。我跟着她學過幾年,後來她病死,我險些被賣入酒家賣藝,被養父收養才逃過一劫,僅此而已。”
即墨無白細細聽完,笑了一聲:“你不用解釋得這麽清楚,我沒打算拿你的出身做文章。”
師雨冷哼:“我出身貧寒從不遮掩,就算要做文章也挖不出什麽。”
馬車行到府邸,老管家從門邊跑了過來,躬身向正下車的師雨禀告,她要求準備的特産禮品都備好了,這幾日的天氣也好的很,可以放心上路。
即墨無白聽到這話,忍不住問:“怎麽,姑姑這是要走了?”
師雨點頭:“長安不待見你姑姑,我還是回去的好。”
即墨無白一時無話。
夜晚起了很大的風,窗棂都不堪忍受地發出了顫動聲。即墨無白睡得很熟,絲毫不受影響。
他的夢裏是風沙漫卷的墨城,唯有一小片綠地不受侵擾,有人在上面愉悅地跳着胡旋舞。腰肢柔軟,雙臂舒展,赤腳踏在地上,輕盈地好似根本沒沾地,每一個回旋都帶動腳腕上清脆的鈴聲……
怎麽會在這裏看到那個舞娘?
他心中奇怪,走近去看,那舞娘轉過身來,面紗被風刮走,露出了師雨的臉……
即墨無白陡然驚醒,盯着黑沉沉的帳頂發呆,耳朵聽着外面呼嘯的風聲。
原來他也對此有着好奇心啊!
第二日一早,師雨駕着馬車趕去宮中向嘉熙帝辭行。
快到宮門口時,身後忽然有人叫她。她轉頭看去,來人是個年輕官員,她總覺得有些熟悉,可又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
“代城主有禮,”那官員小跑到跟前,微微喘着氣,拱手道:“在下殿中監方杭。”
師雨這才想起來,這就是那位當時在宮門口羞辱即墨無白的方大人啊。
“方大人有禮,不知何事找我?”
方杭左右看了看,從袖中取出一份折子來:“我這裏有樣東西,也許對代城主有用,請代城主千萬別拒絕。”
師雨将信将疑地拿過來,展開粗粗掃了幾眼,神情驀地肅然:“這上面所言千真萬确?”
“豈敢欺瞞城主,根據都已列出來了。”
師雨輕輕轉動着眼珠:“為何要給我?”
方杭眯眼笑道:“朝中誰不知曉即墨少卿圖謀墨城一事?代城主若想扳倒他,這可是最有力的東西。實不相瞞,在下夫妻二人與即墨無白有些私仇,給城主此物,也是希望城主能替我們主持公道。”
師雨默默聽完,将折子納入袖中,不肯定也不否定。
入宮快走到禦書房時,竟然又遇到了即墨無白。
他官袍齊整,正從宮門出來,見到師雨下車,慢吞吞地走了過來,神情有些讪讪:“若羌使團已經全部回去了。”
師雨并不驚訝:“算姓齊的聰明,跑得快。對了,你這麽早入宮所為何事?”
即墨無白看着她的臉便想起昨晚那個夢,扭開頭道:“沒什麽。”
師雨見他神情古古怪怪,料想不可為外人道也,便不再問了,匆匆朝前走去。
嘉熙帝正在用早膳,聽到太監報出師雨的名字,胃口頓時消了一半,但終究還是傳她來見了。
師雨今日穿的尤其樸素,素衣素鞋,頭發只是用一根帶子齊攏地束在背後,渾身上下毫無裝點,進了殿中始終垂着頭。如此一來,明豔消褪了許多,沒那麽惹人注目了。
“你來得正好,朕有話要問你。”嘉熙帝端着架子,像是之前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師雨語調柔和:“陛下請說。”
嘉熙帝端起茶啜了一口,斟酌了一下方道:“聽聞你是舞女出身,是真是假?”
“……”師雨猛然擡頭,不可思議地看着他。
難怪即墨無白剛才欲語還休,原來是做賊心虛!
“怎麽不說話了?”嘉熙帝緊緊盯着她的雙眼。
師雨面容帶笑,語氣平淡:“陛下大可以派人去查,便可知真假。”
“……”嘉熙帝被她噎住,竟無言以對。
師雨行了跪拜之禮,将來意挑明,借着還要趕路的借口出宮去了。
即墨無白已回到府上,剛換下官服,在書房坐下,師雨大步從門外走了進來。
“即墨無白,是你自己口口聲聲說不會拿我出身做文章的,現在呢?舞女?虧你也說得出口!”
即墨無白一臉茫然:“我何時說過你是舞女了?”
“難道你要說你沒有在皇帝跟前提到過我的身世嗎?”
即墨無白撇開視線:“有,但……”
“嗬,”師雨冷笑:“父親私藏軍械的人又有何資格揪着別人不放?”
即墨無白霍然起身:“你聽誰胡說!”
師雨摸摸袖中折子,冷哼一聲:“你前面幫過我,我感激不盡,但此後兩清。我即刻就回墨城,你在長安繼續做你的太常少卿,後會無期!”她轉頭就走,像是一刻也不願多留。
即墨無白的臉上像是掀起了一場驚濤駭浪,雙目森寒,拳頭捏的喀喀作響:“恕不遠送,你我姑侄墨城再會。”
“……”師雨邁出去的腳頓住,轉過身去,發現他已踏上回廊,只留下個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