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西域大大小小共三十六國,唯若羌與墨城接壤線最長。周邊的且末、烏孫、龜茲、焉耆、樓蘭等國雖也接近,卻沒那麽緊密。

即墨無白要走訪的是圍繞在墨城和若羌周邊的十國,數量雖多,卻疆域小路途近,耗時也不算太長,走訪結束時,正好到了十月底。

最後一站是依耐國,國君派了人馬,一路護送他到豫國境內,距離墨城已不足百裏。他不想太招搖,叫随從先行回去報信,自己帶着杜泉落後一步。

原本天氣不錯,過了兩日卻是風沙大作。他用一件毯子從頭裹到尾,騎着駱駝自沙海向綠洲靠近。遠遠的,隔着紗帳般的黃沙,已能看到墨城的輪廓,他長舒了一口氣。

杜泉包得比他還嚴實,只露出嘴巴說話,每說一句話就要吐一口沙子:“公子……呸!您說您這麽辛苦……呸!值得嗎?呸!”

即墨無白知道他就是嘴碎,故意不理他。

“咦?”杜泉忽然發現什麽,指着前面道:“好像有人來接我們了啊……咳咳,呸!”

即墨無白早就看到了,只是黃沙遮眼,看不清楚。待漸漸走近,才看出那是個跨在馬上的人,蒙着臉,看不清容貌,身段倒是能看出是個女子。

總不可能是師雨親自來接吧?

他腹诽着,一邊加快速度接近,一眼看到對方手裏的長劍,想調頭已經來不及了。

“少卿大人,許久不見啊。”

即墨無白只能硬着頭皮上前,嗯哼一聲:“喬姑娘有禮。”

說話實在不方便,喬月齡擡了一下手,示意他去前面避一避風沙。

黃沙在風中扭動,像是舞姬甩出的水袖,偶爾掃過眉梢眼角,卻會叫人清晰地感覺到微疼。三人縱向前行,走了一裏路,踏上綠洲,漸漸有了樹木遮蔽,沙塵好了許多,看東西也清楚了不少。

前方有一間破敗的房子,孤零零地伫立在路邊上,已被風沙侵蝕了大半,只有一堵牆還能擋一擋。

喬月齡下了馬,揭去面巾,拍了拍頭上的沙塵,轉頭看着即墨無白:“我已為你們備好馬,出了沙海,再騎駱駝速度就慢了。”

即墨無白頗為意外,這還是第一次兩人見了面沒有動手還這麽客氣的呢。他下了駱駝,拱拱手:“那就謝過喬姑娘了。”

喬月齡依舊冷冰冰的,看一眼杜泉,對他道:“讓你的侍從回避一下,我有話要與你說。”

即墨無白轉頭朝杜泉使個眼色,後者左右看看,實在無處可避,只能默默站去風沙裏。

“喬姑娘遠道而來,看來是有要事要說。”

喬月齡黑衣飒飒,冷哼一聲:“你當我樂意來?不過是家兄有命,不得不來罷了。”

“哦?”即墨無白來興趣了:“不知喬大都護有何指教啊?”

“沒什麽指教,只是顧念相識多年,關心一下你的近況罷了。”

即墨無白好笑道:“我有什麽近況好關心的?”

喬月齡神情有些不自然,微微扭頭,盯着遠處曼舞的黃沙:“你……這麽多年了,沒準備找個姑娘把終身大事定了麽?”

“準備啊,我時時刻刻都準備着啊。”即墨無白回答地又遛又順。

喬月齡面色微紅,垂頭看着鞋面:“那你心儀的女子是什麽樣的?”

“嗯……”即墨無白把玩着毯子的一角,認真思索着,腦海裏首先浮現出的竟是那雙面紗後似笑非笑的眼,心中一驚,搖了搖頭:“不知道。”

喬月齡稍稍抿唇,藏去嘴角笑意,一本正經道:“既然如此,家兄可以為你做個媒。你如今住在城主府,與城主一個未婚女子朝夕相處,久了難免會有閑言碎語,早日成家也是好事。”

喬定夜連拉攏人都這麽老套。即墨無白幹幹地笑了一聲:“我住在城主府怎麽了?如何就有閑言碎語了?”

喬月齡聽他語氣不善,慣性使然,脾氣也隐隐有些發作,再回想當初他背着師雨逃出險境時的那親昵模樣,口氣不太好:“怎麽沒有閑言碎語?你是太常少卿,掌管禮樂,應當最懂教化倫常,切莫動了什麽不該動的心思,惹人诟病,說你亂.倫!”

即墨無白手指撰地死緊。

喬月齡見他不做聲愈發來氣,恨不得跟往常一樣動手才好,想起兄長的話又忍了下來。

都說長兄如父,她的心思如何瞞得過親哥哥?那日他突然說想成全她,她還推辭了半天不承認。但哥哥說的對,即墨無白這樣的人,不說的話,他可能一輩子都不知道呢!

可她終究不好意思直言,戴好面巾,翻身上馬:“你好好想想吧,我在……我們在寧朔等你的消息,你若願意,家兄一定會盡心盡力替你操辦的。”

即墨無白意外,以前甩也甩不掉她,今日卻是自己跑了。他雖然對喬定夜無甚好感,卻還不至于牽扯到她身上,客客氣氣地拱了拱手:“多謝喬姑娘一番美意。”

喬月齡的臉色好看了一些,策馬走了。

風沙小了一些,即墨無白裹好毯子,叫上杜泉,換乘馬匹繼續趕路。

杜泉吃了許久的沙子,忍不住一路的抱怨,但即墨無白半點回應沒有,一路都默不作聲,半路還差點走錯路。他以為是自己唠叨太多讓公子心煩了,只好将話默默吞回肚子裏。

天色将晚時,終于進入墨城邊界,風沙已經停息。天像是被污水洗過,烏蒙蒙的,墨城大軍的軍營如同一朵一朵的小白花綻放在遠處。黑甲金戈的軍士看起來不過是一群黑點。

即墨無白掀去毯子,深深吸了口氣,一路狂奔過去。快到軍營門口,見到一身戎裝的霍擎跨在馬上,花白的胡須在風中顫動,似已等候久矣。

他勒馬停住,整了整衣冠,朝他拱手:“霍老将軍。”

霍擎回禮:“太常少卿近來為墨城做了許多,老夫特來相迎。”

即墨無白微微一笑:“晚輩受寵若驚。”

霍擎擡手做請:“城主已經在府中等候太常少卿的好消息,請!”

即墨無白打馬前行,轉頭攔了一下:“老将軍就不要同往了。”

霍擎一愣:“為何?”

“我怕你待會兒受不了。”

師雨已在城主府備好接風宴,親自站在門邊等候即墨無白。

掌燈時分,他終于策馬而至,尚未到跟前,一道身影已經看出瘦了不少。

“賢侄辛苦了。”

即墨無白擡眼,見她靜靜地站在檐下,目光柔柔映着燈火,垂頭應了一聲,再無他話。

師雨只道他是累了,并沒在意,原本要詢問出行各國的情況,也只能暫時壓住。

二人并行朝府中走去,即墨無白忽然道:“我有件事要與姑姑商議。”

師雨朝身後擺了一下手,下人們悉數退去,“賢侄有話盡管直言。”

即墨無白目視前方,腳步不停:“我想請你交出一半兵權由我執掌。”

師雨腳步一停:“你說什麽?”

即墨無白轉過頭,負手而立:“自與姑姑結盟一來,聚權為其一,鞏固為其二,如今這兩步都完成的很好,眼下就是要再走一步,讓所有人都認定我與你是真的姑侄同心,而不只是做戲,這便是要再走的一步。”

他所言在理,但師雨猶豫不決。即墨無白的目的天下皆知,眼下的結盟不過是暫時的,難保他這不是借機為以後奪.權鋪路。

即墨無白如何不知她心思,望着天繼續道:“不止如此,此事還必須要在大庭廣衆之下宣布,以昭告天下。”

師雨正要開口,他豎起幾根手指朗聲道:“我所做一切都是為了墨城,可對天發誓。”

她抿了抿唇:“此事并不是我一人可以做主的,軍政還有霍叔叔在,他那關過不去。”

即墨無白嘆口氣:“還說姑姑聰慧過人,原來也不過如此。你讓霍老将軍弄兩個假的虎符給我做做樣子不就完了?”

師雨挑眉:“你肯?”

“你們不信我,也只能如此了啊。”即墨無白笑笑,轉身繼續朝前走。

他這般通情達理,倒讓師雨自覺理虧了。

第二日師雨便找霍擎議定此事,三日後于城主府大擺宴席,宴請全城官員,包括被軟禁的葛贲,以及周邊城鎮的大小屬官。

城主府許久沒這麽熱鬧過了,上次大廳裏擺滿案席,算起來是即墨彥六十大壽時的事了。當初只有即墨彥一人高高坐在上方,如今除了盛裝的師雨外,還有身着緋色官袍的即墨無白。這種狀況還是頭一次見,官員們都覺得很新奇,三三兩兩地竊竊私語。

宴席開始,諸位官員都一一起身向師雨述職,禀告了轄地中的大致情形。

師雨聽得很認真,但凡遇到拿不準的事情,都要跟身旁的即墨無白小聲讨論幾句,再做出決斷。

官員們都以為那道诏令不過是形勢所需做個樣子,可眼下見了這情形,卻不确定了,看起來城主是真的很倚重太常少卿啊。

酒過三巡,師雨吩咐奏樂暫停,官員肅靜,站起身朗聲道:“今日當着諸位的面,有件事要宣布。太常少卿即墨無白乃老城主嫡親侄孫,在墨城也多有建樹,如今我與霍老将軍商議,允許其執掌墨城一半兵權,即日起生效。”

話音一落霍擎便站了起來,從袖中取出兵符放進侍女手捧的錦盒裏。衆人眼睜睜地看着那錦盒交到了即墨無白手中,一片嘩然。

師雨以茶代酒,轉頭朝即墨無白舉了舉:“賢侄,你我是一家人,今後也要互相扶持才是。”

即墨無白起身舉杯向她敬了敬,仰脖一飲而盡。

官員們一見,紛紛開始向即墨無白敬酒。此時什麽驚詫,什麽不滿,都比不過攀關系來的重要。即墨無白也來者不拒,今晚他一直神色肅然,仿佛直到此時才高興起來。

只有葛贲坐着沒動,對這些牆頭草的行徑痛心疾首。

趁着大家熱鬧,夙鳶悄悄在師雨耳邊傳了句話,她聽後放下酒盞,走了出去。

廳外角落裏站着派去盯着阿瞻的人,他特地來禀報師雨,阿瞻得知了師雨分兵權給即墨無白的事,砸了一屋子的東西。

師雨仔細交代了一番,最後道:“随他砸,東西砸完了再添上,直到他消氣為止。”

這一耽擱,不過片刻功夫,她正要返回廳中,就見杜泉架着即墨無白出來了。

“這是怎麽了?”她看着幾乎挂在杜泉身上的即墨無白,有些詫異。

杜泉道:“師城主有所不知,我家公子酒量不濟,平時都不怎麽飲酒的,今日也不知怎麽了,一杯接一杯的喝。”

師雨笑着走過去:“想不到賢侄你還是個酒鬼。”

即墨無白擡眼看她,雙眼如同蒙了一層水霧:“不要叫我賢侄。”

師雨一怔,好笑道:“不叫你賢侄叫什麽?”

“嗬……按年紀來論,你還該叫我哥哥。”

師雨故意趁他意識不清逗他:“叫你哥哥?你哥哥來了,我也得管他叫侄子呀。”

即墨無白忽而一把握住她手腕,手勁大的出奇:“我說了別叫我侄子!我與你非親非故,算你哪門子侄子!”

“……”師雨微微愠怒,卻在看到他神情時愣住。

他目光灼灼,似要在她身上燒出個窟窿來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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