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常言道酒後吐真言,原本姑侄相稱的二人關系越來越好,大家都有目共睹。可今日即墨無白一喝酒卻否定了這關系,看來心裏根本沒把師雨當成自己人,難保她不會生氣。
杜泉和夙鳶都吓得不敢作聲。
“酒可真不是個好東西。”師雨卻只是輕輕笑了笑,叫杜泉好生扶他回去休息。
杜泉如蒙大赦,連忙架着即墨無白走了。
師雨看了一眼二人離去的背景,轉頭朝夙鳶勾勾手指:“你說說,若是一個男子喜歡我,那他是喜歡我的什麽呢?”
夙鳶脫口道:“自然是城主的容貌了,城主姿色天下無人可比。”
師雨笑着戳了一下她的額頭:“什麽時候這麽會說話了?”
夙鳶憨笑。
即墨無白第二日起床後頭疼欲裂,眯着眼睛好一會兒才适應窗外投入的陽光。
杜泉守在房中,見他蘇醒,連忙端起桌上的湯碗過來:“公子可算醒了,師城主一早叫人送了醒酒湯過來,都熱了好幾回了呢。”
即墨無白愣了愣:“誰送的?”
“師城主送的啊。”
他神情微微尴尬,接過來幾口喝完,什麽也沒說。
洗漱整理完畢,出門時已經是中午了,門口齊齊整整站着四個侍衛,一臉嚴肅。
即墨無白左右瞟了瞟:“你們現在改成正大光明盯着我了?”
其中一個侍衛拱了拱手:“回禀少卿大人,奉城主之命,吾等以後負責您的安全。”
他不禁失笑:“我何時變得這般重要了?”
四個侍衛彼此對視一眼,搖搖頭,那模樣似乎比他還疑惑。
出訪各國的結果還沒有跟師雨詳談,即墨無白也不管他們,匆匆朝書房走去,踏上回廊時,忽然發現兩邊有些變化。
墨城比不上中原花木蔥茏,如今又入了秋,越來越有蕭瑟之感,可這裏一夜之間竟然多了不少姹紫嫣紅的花卉,一盆一盆放着。他險些要以為自己還在潤州那江南之地了。
杜泉也很驚訝,揉了揉眼睛,不敢置信:“這是怎麽回事啊?”
身後跟着的侍衛個個面露得色,推了一個嘴皮子利落的出來,讓他解釋。
原來以前每年到了這季節,城中的人都喜歡做一些假花假草販賣,一是為了裝點,二是為了生計。草梗、韌性強的楊枝條都是好材料,可以做枝幹,布料可以做成花瓣,成型後再繪以顏色,五彩斑斓,煞是好看。
達官貴人們府上裝點的則要貴重得多,金漆描的花盆,在裏面鋪上黃沙壓實,嵌入錫制銅質的枝條,上面的果實挂的很有可能是珍貴的珠玉或者瑪瑙。
中原的姑娘都以會女紅作為閨閣必修之道,墨城的姑娘卻一定要會做這種花卉,久而久之就有了個節日。當初墨城還叫哈蘭城,這種做出來的假花就被稱作哈蘭花,到了葭月深秋,還有個哈蘭節。
即墨無白一邊往前走一邊聽他說,連連點頭,墨城百姓果然智慧。
到了書房,只有夙鳶在,見到他來,迎上來道:“就知道少卿大人要來,城主人在吹雪閣呢。”
即墨無白朝西北角的樓臺看了看:“她去那裏做什麽?”
夙鳶當前領路:“城主讓奴婢等在這裏,就是要請少卿大人一起去,大人請。”
吹雪閣據說是以前城主夫人住的地方,即墨無白只遠遠看過一眼,還是第一次來。
拾階而上,到了閣樓門前,轉身遠遠一瞥,一側群山茫茫,一側黃沙漫漫,綠洲城郭外一灣碧湖,旁邊一支駝隊正繞着她西去,仿佛能聽到迎風傳來的駝鈴聲。
蕭瑟到極致便成了壯闊。此時已經如此,待到深冬大雪落下,必然更加攝人心魄,難怪這閣樓名叫吹雪閣。
他深舒口氣,宿醉的頭疼也好了許多,轉頭進了室內,在門邊站定。
日頭正烈,閣樓四周的窗戶都打開了,風裹着陽光鑽進來,吹動紗幔,師雨坐在窗邊,由一個年老的婦人陪着,背影若隐若現。
“城主,少卿大人到了。”夙鳶低聲禀告。
師雨示意老婦人退下,朗聲道:“請他進來吧。”
即墨無白走過去,看了一眼她手下零零碎碎的東西:“姑姑在做什麽?”
師雨擡手請他坐下,笑看着他:“怎麽,今日又肯認我做姑姑了?”
桌案不大,即墨無白在她側面坐下,聽到這話神情微微一僵。
師雨貼過來細細端詳他神情,輕輕笑出聲來:“不是說喝醉了不記得發生過的事麽,我怎麽覺得你好像記得很清楚?”
即墨無白垂眼:“我醉酒後的事情的确記得比清醒時還清楚。”
“原來如此。”她坐直身子,聲音既輕又柔:“何必勉強,你以後想叫我什麽便叫什麽好了。”
即墨無白看着她的側臉,試探般道:“我若直呼你名字呢?”
“那就叫吧,”師雨手中忙着,沒有看他,嘴角卻牽出一抹淺淺的笑:“我還沒聽你叫過我名字呢。”
即墨無白只覺心中被什麽撓了一下,酥酥麻麻的癢。
好在師雨沒再繼續談論此事,拿了桌案上的東西給他看:“這些都是用來做哈蘭花的。”
即墨無白此時才看清那些東西——已經成型的枝幹,零碎的葉子,還有三三兩兩的花瓣,材質卻是上好的金銀玉石:“你要親自做?”
師雨點頭:“聽說每年中原的立春日,皇帝都要親自下田耕種以示重農勸稼,我們這裏的哈蘭節,城主也要親自做哈蘭花。如今你我聯手,衆所周知,今年要做哈蘭花,你自然也要參與。”
即墨無白好笑:“這規矩想必是叔公傳下來的。”墨城至今也就兩位城主,眼前這位還不是正式的,除了是他定的還能有誰?
“你說對了,的确是父親傳下來的規矩,此事說來還有段故事。”
據說當初城主夫人從長安遠嫁到墨城後,不習慣這裏的凋敝,一直心心念念想再見一見長安的牡丹。即墨彥知道墨城有哈蘭花這等工藝,便命人做了一朵假牡丹,金子溶出來的花瓣,玉石做的花蕊,外面用色彩描繪,看起來如同真牡丹一般。
城主夫人生辰當日收到此花,見花瓣上有水珠,還奇怪此地幹燥因何會有露水,用手去拂才察覺出異樣,大為感動。即墨彥道:“花葉終有凋零時,唯卿手執者能長久。”
此事傳到坊間,自此興起男女互贈哈蘭花表白的風潮來。
即墨無白聽得胳膊上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啧,頭一回聽說叔公還是個情聖。”
師雨眼波一橫:“你又不曾見過他,自然不了解他。”
即墨無白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沒有答話。
師雨今天要做的也是牡丹,但要大一些,以便于在節日時展示。方才那老婦人教了許多,她已通曉一些門道,認真忙了一會兒,居然也弄出了個樣子來。
她拿了支筆塞進即墨無白手裏:“閑話不多說了,你不是擅長丹青麽,那你負責上色好了。”
即墨無白接過筆,看着她在定型後的花瓣上塗塗抹抹,又放在陽光下曬幹,忙的不亦樂乎,心不禁慢慢寧靜下來,也跟着動起手來。
這可不比耕田,是個細致活,二人第一次做出來的花,形态只能說看得過眼,好在即墨無白描畫得不錯,遠觀倒也能以假亂真。
“真是不容易。”師雨揉了揉發麻的雙腿,看見即墨無白端詳着手中成品,伸手拿了過來,低頭一嗅,再擡頭,人比花嬌:“無白,這花便送了我吧。”
即墨無白一時吶吶。
“怎麽,不願意?”
“不是……”只是易代入她方才所言的風土人情。
“那就是答應了。”師雨将花小心翼翼放到桌角,視如珍寶。
即墨無白心緒微動,絲絲縷縷的甜,剛剛冒了個頭,又被他狠狠扼住,擰出酸澀的汁來,流到了每一個角落。
曾在北固山頭吟詩九州,也于湯湯江水睥睨卿侯,多少輕狂,多少恣意,如今竟也有因一颦一笑、一言一語而心神不寧的時候。他心中苦笑。
出吹雪閣的時候已經是夕陽西下,即墨無白想起找她的初衷,一邊往下走一邊道:“你還未問我出訪結果呢。”
師雨走在前面,步履輕緩:“看你回來後的模樣,便知一切安穩。倒是我聽先行回來的人說,在返回路上見到了喬姑娘,不知道你見到了沒有?”
“見到了。”
即墨無白說完這話正好走完臺階,杜泉快步迎上來,将一封信遞到他眼前:“公子,寧朔有書信送到。”
師雨瞥了一眼,似笑非笑:“都護府可不就在寧朔麽?”
即墨無白将信遞給她:“姑姑若是懷疑我與喬定夜暗通款曲,可以親自拆閱。”
師雨輕哼一聲,擡腳就走:“只怕是喬姑娘的信吧。”
即墨無白拆開一看,果真是喬月齡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