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天剛擦黑,霍府的前庭還安靜如常,到了後院卻是燈火通明。師雨腳步匆匆,踏上回廊後能看見阿瞻住的南院,她提起衣擺,簡直是一路小跑。
原本環境清幽、鮮有人至的院落今日卻是人影幢幢,丫鬟小厮來來往往,沒有一個人閑着。她快步進門,因為太急,還微微喘着氣。
霍擎正在房中來回地踱步,見她到來,忙迎上前見禮。
“霍叔叔,如何了?”師雨一邊問一邊朝屏風裏望去,卻只看到幾道模糊的忙碌身影。
霍擎搖頭嘆息:“不太好,阿瞻的身子是越來越差了,今日也不知從哪兒聽到了若羌的流言,氣得砸了不少東西,臨晚就倒下了。”
師雨眉心緊擰,輕手輕腳地繞過屏風,就見一個頭發花白的大夫坐在床沿,一手扶着阿瞻,一手端着藥碗抵在他唇邊,額頭上滾下大顆大顆的汗珠,旁邊還站着幾個大夫,個個臉色凝重。
“如何?”師雨冷聲一問,大夫愈發心驚膽顫,碗險些都丢了,多虧旁邊丫鬟眼疾手快給接了過去。
師雨走近看着阿瞻,他臉色蒼白如紙,雙目緊閉,看起來毫無生氣。
“到底如何?說!”
都說平時看着越溫和的人,發起火來越叫人害怕。師雨這一怒,大夫丫鬟當即跪了一地。那喂藥的大夫哆嗦着道:“城主容禀,公子身體孱弱,虛勞氣短,需要靈芝補氣,可眼下沒有……”
“胡說!區區靈芝而已,城主府多的是,怎麽沒有?”
大夫抹了抹汗:“屬下說的是千年野生靈芝,如今百年的野生靈芝已是十分難尋,何況是千年的……”
師雨打斷他:“你盡管說何處可以尋到,本城主自會想法子取來。”
大夫嘆息:“外面魚目混珠者多的是,真品極其稀少,必然是送入宮中做貢品了。”
師雨蹙眉,嘉熙帝本就對她态度不明,如今她和即墨無白聯手,還不知道他做何所想。別說從他手裏拿到一株珍貴的千年靈芝,就是一根針也是要看臉色的。
她擺了一下手:“此事我會想辦法,你們先救人。”
大夫膽怯地看她一眼:“屬下們……喂不進公子藥了……”
師雨眼神如刀:“你再說一遍?”
大夫連滾帶爬地起了身,重新端起藥碗:“屬下這就喂,這就喂……”
師雨走到床邊,俯身給阿瞻掖好被角,轉頭掃視一圈垂着的人頭:“好好讓公子續着命,他沒了,你們就自己上路吧。放心,家眷我會替你們好生安置的。”
衆人瑟瑟發抖,連連稱是。
師雨轉頭出了房間,霍擎仍在屏風外枯站着,原本還挺得筆直的身子似乎陡然就佝偻了。
“城主方才的話老夫都聽見了……”他重重嘆息,後面的話再沒說下去。
師雨扶住他胳膊,“霍叔叔放心,我一定會保住阿瞻的命。不過如今墨城正值大節之時,人多口雜,恐會洩漏風聲,還請霍叔叔受點委屈。”
霍擎道:“老夫明白,已經叫管家傳了話,邊界那邊會有其他将軍守着,老夫明日起便稱病告假。阿瞻本就深居簡出,不會有人注意到病的人是他。”
師雨點點頭,轉身離去。
走過後院人工掘出的小池邊,恍惚記起當初在這裏初識阿瞻的場景,那麽多年了,她還清楚地記得當時他瘦弱纖秀的站在那裏,盯着她的眼神滿懷戒備。而如今他不是坐着就是躺着,幾乎就沒有幾次是好好站在她眼前的。
她朝身後招了一下手,負責盯着阿瞻的人快步上前:“城主有何吩咐?”
“将阿瞻身邊的人全部換掉,做幹淨些。”
“是。”
即墨無白今日心情不錯,送走了喬定夜兄妹,覺得墨城的氣息都清新了許多。
無星無月,夜風寒涼,他居然也有心思在廊下優哉游哉地散步,只披了一件單衫,邊走還邊哼着小調。經過那些擺放着的哈蘭花跟前,他仰頭合眼,故作陶醉地嗅了一下,竟似真的嗅到了香氣。
咦,不對,這不是花香。他睜開眼睛,師雨穿戴整肅,身罩披風,手執一盞燈籠,娉娉婷婷地站在他跟前。
即墨無白上下左右看了一圈:“你這是要出遠門?”
師雨擡手做請,腳步一轉,朝花園走去。
即墨無白跟上她步伐:“姑姑似乎心事重重啊。”
師雨沉默地走了一段路才道:“我要離開墨城一段時間,這段時間若羌和寧朔你都要盯好。”
“哦?不知姑姑欲往何處?”
“長安。”
即墨無白挑眉:“我莫不是聽反了?你去長安,将我留在墨城守着?”
師雨垂眼,腳下踩着落了一地的積葉,咯吱作響:“你沒聽錯,我要去見皇帝。”
即墨無白臉色一沉:“不行,你不能去。”
師雨扭頭看着他,燈籠中的燭火在夜風中輕輕跳動,她的神情看起來陰晴不定:“霍叔叔病重,大夫說需要千年野生靈芝方可救治,我去長安向皇帝求賜。”
“那你就更不能去了。千年野生靈芝何等珍貴?一定是保存在珍寶司,重重官員,陛下不會輕易給你,就算給你,也必然會有要求。”
師雨笑了笑:“我知道你想說什麽,皇帝之前的确對我存過念想,但他終究是個有分寸的帝王,你上次已經提醒過他一次,料想不會有第二次了。”
即墨無白冷笑:“你錯了,陛下不會輕易放過任何到手的東西,你若有求于他,只會讓他失而複得。因為帝王在乎的不是真情,而是九五之尊的顏面,他要得到你也不是為了那一點念想,而是為了彰顯至高無上的皇權。”
師雨背過身去:“那我就讓他遂願好了。”
即墨無白久久沒有作聲,夜風撩過他的衣角,拂過他的袖口,微微掀開,露出他捏得死緊的雙拳。
“霍老将軍前日尚且精神矍铄,今日便病到了非要千年野生靈芝才能續命的地步,還真是造化無常。”
師雨的聲音在風裏支離破碎:“人生本就造化無常。”
即墨無白看了看她背影,擡手慢條斯理地理了理衣裳,将衣領細細掖好,走到她面前,接過她手中燈籠:“你留在墨城,我替你走這一趟。”
師雨仰頭看着他,微微錯愕:“當真?”
“還能騙你不成?”他轉身朝府門走去。
師雨匆匆跟上他的腳步:“你回去準備一下,明早再走不遲。”
“你這麽心急,只怕一刻也拖不了吧。”
師雨無言。
即墨無白之所以與嘉熙帝書信暢通無阻且來回迅速,都是因為嘉熙帝特許他用了八百裏加急的人馬,路線和馬匹都是專用。
這支人馬本不該輕易動用,但他這次還是用了。一路日夜兼程趕到長安,離半個月還差了幾天。
嘉熙帝于睡夢中被驚醒,聽聞他回都求見,以為是墨城出了變故,顧不得整裝,披衣散發,赤着腳便走下了龍床。
太監舉着燭火為他照路,到了外殿,就見即墨無白垂頭跪在地上。嘉熙帝伸手接過燭臺,擺擺手遣退太監。
“有事直說。”
即墨無白擡頭:“臣求陛下賜臣一株千年野生靈芝。”
嘉熙帝皺眉:“就為此事?你哪裏病了?”
“不是微臣,是老将霍擎。”
嘉熙帝一愣,好笑道:“朕巴不得霍擎早登極樂,你居然還替他求藥?”
即墨無白擡手行了大禮:“陛下三思,霍擎此時不能有事,否則若羌恐會趁虛而入。臣今日作為乃是為陛下和家國社稷着想。”
“哦?那麽與師雨結盟也是為朕和社稷着想了?”
即墨無白毫不遲疑:“是。”
嘉熙帝沉默片刻,伸手扶他起身:“滿朝文武,朕只信任你一人,你不相信喬定夜,朕心中有數,只是墨城之事已經拖了太久,朕不願再等了,你可明白?”
即墨無白垂眼:“臣明白。”
嘉熙帝欣慰地點頭:“去吧,朕會命人将東西送去你府上。”
哈蘭節已臨近末尾,百姓們卻無心狂歡了。得知霍老将軍重病,不少百姓出入寺廟為其祈福。師雨每日也必去一趟霍府。
阿瞻中間醒過一次,見到她在身邊,心滿意足,此後竟好轉了一些。
她卻不敢掉以輕心,派了人在城外百裏處迎接即墨無白,每日都要親自過問情況,卻至今也沒有見到他人。
哈蘭節的最後一日,天公不作美,又是一場大風沙。原本熱鬧的街道,頃刻間人跡全無。
到了深夜,風沙完全停住。下屬來報,太常少卿入都求靈芝一事不知如何走漏了消息,路上惹了匪徒劫道,此時方才脫險抵達墨城。
師雨立即整裝要出城相迎,即墨無白卻是迅速,已經快馬加鞭到了府邸。
她親自提着燈火站在臺階上等候,一如送他那晚。即墨無白快步走近,一切如常,只是衣擺處被劃去了一塊,看起來有些衣不齊整。
師雨立即遣退左右,免得他這狼狽之态落入他人眼中。
即墨無白卻似渾不在意,到了跟前,從懷中摸出扁扁的一只錦盒,笑道:“不辱使命。”
師雨沒有接,将燈籠架在一邊,解下身上披風,親手為他披上。
雙手各捏着一根帶子在他領口纏繞,正要系上,她忽而用力一扯,連帶他人不自覺往前一傾,她便輕輕撞進了他的胸膛。
“救命大恩,保全之義,永世不忘。”
即墨無白垂眼盯着她的鬓發,雙手垂在身側,稍稍掙紮,終究展臂摟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