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冬月十六,西域十六國會盟若羌,消息傳到豫國,滿朝震驚。
嘉熙帝震怒,恨不能當即下令駐兵墨城,但他行事不能超出當初太.祖立下的城主權責範圍,一國帝王在自己的國土上竟然也畏首畏尾。
摔爛了禦書房裏能摔的一切東西後,他終于下了決心,墨城的事絕不能再拖了。
數日後,安陽王因私自拟定身後将封地爵位傳給庶子一事而獲罪,嘉熙帝借此事頒布了一道新國法。
這道法令後來被稱為“血親令”,規定了藩王功臣受封的封地承襲,必須嚴格按照血親親疏而定,嫡出高于庶出,直系高于旁支。若無子女,養子高于養女,但該養子女必須入族譜,并由帝王親自冊封。
看似一道毫不相幹的法令,矛頭卻直指墨城,按照這道法令來說,師雨根本連和繼承沾邊的資格都沒有。
朝廷中暗潮洶湧,不知內情的只當一道法令看看,從太常少卿返朝後的表現那裏推測出一二的自然精明,卻多為明哲保身之輩。唯有一些老臣,深知來龍去脈,又擔心社稷安穩,紛紛上折子進言。
他們擔心的是墨城的目的,即墨彥當初能将太.祖逼得束手無策,如今推這個養女出來,未必沒有後招。若是此法令逼得墨城走上不歸路,在如今這關頭,只怕會将國家推向危難。
嘉熙帝将折子一道道收下,卻沒有半點回應。帝王之心翰如海,堅如石,一旦決定,誰也動搖不了。
寒風吹遍西北大地,似乎連再絢爛的哈蘭花也無法掩蓋墨城的蕭瑟了。這樣的天氣,連往來商人都減少了許多,墨城大街上行人驟減,比之前安靜了不少,卻有了另一種寧和的美。
很快就有急促的馬蹄聲踏碎了這寧靜,嘉熙帝派出的特使帶着聖旨到了墨城。
城樓守将早已将消息送至城主府,師雨正對鏡描妝,不疾不徐。反倒是她身邊的夙鳶心情忐忑不安,一遍一遍地給她挑着适合這場合穿的衣服。
直到下人來報特使已在議事廳等候,師雨抹了抹發鬓,攬鏡自照,終于滿意,但她起身後卻沒有立即去見特使,反而吩咐備車去霍府。
兩隊侍衛迅速而有序地在霍府大門前列隊,城主府的馬車緩緩駛來。
霍擎命手下得力副将坐鎮軍營,人已趕去城主府議事廳。他的大兒子和二兒子都分別帶兵駐守在墨城其他邊界鎮口,所以城主忽然來到的消息便只能送去給阿瞻。
剛過午後,阿瞻小睡了片刻,此時正在喝藥,得知師雨前來,竟然驚了一下,被嗆得咳了半天。
師雨走進房中,面罩薄紗,步履輕緩,一點也沒有淩駕于人之上的架勢,下人們卻一個個都垂着頭不敢吱聲,她輕輕揮了揮手,所有下人便立即退了出去。
阿瞻以前被她黑臉紅臉地教訓過那麽多回,卻只有這次最緊張,還沒等她開口,手指已不自覺地揪着衣擺。
“怎麽,你這模樣是不希望我來麽?”師雨眼角彎彎。
“當然不是……”
師雨在他身邊坐下,揭下面紗:“阿瞻,那道折子是你下令要公諸于衆的吧?”
阿瞻臉色頓時有些不好看,哼了一聲:“我就知道你是來怪我的,我也是想幫你,既然有即墨無白的把柄,為何不用?難道你要等着他将你拉下來……”
師雨豎手打斷他:“我不是來怪你的,我是來接你的。”
“什麽?”
“我說我來接你回城主府。”
阿瞻錯愕地看着她,似乎還沒回味過來。
師雨扶着他起身:“走吧。”
議事廳裏氣氛異常凝重,特使手執着聖旨已站了許久,臉色不怎麽好。左面一側是以霍擎為首的墨城官員,甲胄森森的武将占了大半,他臉色不好也是正常的。
右邊只有寥寥幾人,闫均面色肅然,與他并肩而立的即墨無白身着緋色小科圓領官服、草金鈎革帶、長靿靴。別人如臨大敵,他這個當事者卻神色如常,似在賞花般悠閑。
廳外一聲唱名,姍姍來遲的師雨現了身。衆人紛紛轉頭看去,她臉上罩着面紗,身上穿着繁複的禮服,玄底金繡,肅然莊重。墨城官員們看的清清楚楚,那正是與老城主禮服一模一樣的一套女裝。
“特使遠道而來,辛苦了。”
佳人緩步,音色柔柔,特使也不好責怪,幹咳一聲,展開聖旨:“宣旨——”
衆人下跪,墨城上下官員卻明顯慢了半拍。
特使微微皺眉,大事當前也沒多言,當即朗聲宣讀了聖旨,開頭便提到了嘉熙帝所頒布的新國法。
“國法如山,墨城既為豫國疆土,自當遵照國法立定城主。今察符合國法者唯太常少卿即墨無白,擇其即日起繼任墨城城主,統領全城,抵禦外敵,匡扶社稷。欽此——”
“謝主隆恩。”即墨無白垂首,雙手平舉。
特使将聖旨放到他手中,抱了抱拳:“恭喜了,少卿大人。”
闫均也立即上前道喜。
墨城官員神色不定,有人忍不住彎了膝蓋就要參拜城主,被人一把拎住衣領,擡頭一看,葛贲正惡狠狠地瞪着自己,不禁吓得一顫。
特使走到師雨跟前,假兮兮地笑了笑:“代城主這段時間勞苦功高,以後有即墨少卿統領墨城,您也算功成身退了。”
師雨雙眼晶亮,仿若月牙湖中波光粼粼的湖水,幽深地懾人:“特使宣布的未免早了些,按照血親令而論的話,城主之位是輪不到太常少卿的。”
特使笑容僵住,轉頭看看即墨無白,他筆直地站着,視線落在師雨身上,看不出神色中的意味。
特使收回視線,沖師雨笑了笑:“代城主的心情在下理解,但事已至此,還是不必強求了。”
師雨眼神漸冷,聲音卻溫和如舊:“只怕強求的是你們。”她拍了一下手,夙鳶扶着一個罩在鬥篷裏的瘦高男子走了進來。
所有人視線都落在那男子身上,他自己似乎也知道,垂在身側的手指甚至帶着輕微的顫抖。
師雨走到他跟前,忽然一把揭去他頭頂帷帽,露出他的臉來。
四下一片嘩然,眼神在他和即墨無白臉上游移不斷。
即墨無白的神情瞬間有了變化,眼神直直地落在那人身上,滿是不敢置信。
“容我為諸位介紹一下,”師雨環視一周,朗聲道:“這位是即墨倓,小字阿瞻,老城主即墨彥嫡親血脈,唯一的子嗣,按照血親令,也是墨城法定的城主。”
廳中鴉雀無聲,只剩下錯愕。
特使吶吶道:“不可能,即墨彥沒有兒子……”
師雨斜睨着他:“特使看看太常少卿,問問我墨城諸位官員,太常少卿長得是不是有幾分像老城主?再看看即墨倓,問問他們,即墨倓是不是比太常少卿更像!”
即墨無白背在身後的手捏得死緊,他看着即墨倓,後者也正看着他,那張蒼白的臉神情帶着莫大的敵意。
特使一時說不出話來,好在還有闫均反應敏捷,立即接話道:“代城主忽然推出一人來說這是老城主子嗣,只怕難以服衆,不知可有憑證?”
師雨笑了一聲:“老城主早知爾等會如此狡辯,早已留下了字據,加蓋了城主印绶,可以請陛下派人驗定筆跡。即墨倓自幼身體孱弱,老城主無暇照顧,特地将他寄養在霍老将軍膝下,霍老将軍便是人證。闫大人若還是不信,我還可以請來他的乳母、穩婆,甚至是當初城主夫人也在書信中提及過他的存在,可要過目?”
霍擎立即出列:“代城主句句屬實,老夫可以作證。”
闫均臉色鐵青:“此事還需禀報陛下定奪……”
“太常少卿就可以直接按照國法冊封,輪到老城主的親兒子就要陛下定奪了?”師雨冷笑連連:“難不成陛下的國法是因人而定的?”
“放肆!”特使總算找到機會發洩了。
即墨無白擡了一下手,四下皆靜,他看着師雨:“敢問代城主,老城主有子嗣,隐而不報是不是欺君?你在有城主人選的情形下代任城主這麽久,是不是欺君?”
葛贲聞言已手已忍不住按住佩劍,被霍擎一把握住手腕,阿瞻也氣得直喘氣。
師雨只是輕輕笑了一下:“老城主子嗣艱難,老來得子,呵護備至,未能及時告知朝廷便駕鶴西去,也是無奈。當年老城主在世時,時常遠巡,城主夫人數次代任城主之職,墨城上下鈞視作平常。我是即墨倓未婚妻,未婚夫身體不适,我代夫行職,有何不可?”
即墨無白臉上血色褪盡:“你是他的什麽?”
阿瞻冷冷接話:“未婚妻!你沒聽見麽?”
“拜見城主!”霍擎驀地掀了衣擺跪在地上,率先打破僵局。
師雨從即墨無白身上收回視線,跟着拜倒,葛贲緊随其後,墨城官員終于也紛紛跪下。
大勢所趨,特使和闫均臉色已經難看到了極點。
阿瞻是第一次在這麽多人面前現身,第一次接受這麽多人的跪拜,這一天突如其來,他心緒湧動,體力已有些透支,雖已經努力支撐,卻還是有些力不從心。
師雨注意到,立即起身,一手扶住他,他稍稍斜了斜,幾乎半邊身子都倚在她身上。
即墨無白轉過身子,離開大廳,嘴角零星笑意一點一點消弭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