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夜深人靜,阿瞻還沒睡,信步從房中散步至花園,霍擎等在半道,立在花園裏那棵楊樹下,身形筆直如松。

阿瞻撇開随從走到他跟前,他抱了抱拳,随即深深嘆氣:“讓即墨無白跑了。”

“沒除掉?”阿瞻扶住樹幹,也跟着嘆了口氣:“果然是不讓我好過。”

霍擎寬慰他道:“他既然要辭官,以後無權無勢也沒什麽好擔心的,老夫所有人馬都唯你馬首是瞻,他動搖不了你城主之位的。”

阿瞻的眼神落在他鬓間銀絲上,撐着樹幹的手指一點一點縮緊:“霍叔叔也不年輕了,我也不能讓你保護一輩子,待我成了婚,不如讓我也替你分擔一些軍務吧。”

霍擎立時明白了他的意思,皺眉道:“莫非你是在怪我辦事不力?”

阿瞻不言不語。

霍擎的心沉了下去,雖說是為阿瞻着想,但他畢竟是城主,第一次提這種話可以回避,第二次再回避的話,未免有不忠之嫌。

他不能對不起老城主。

“若這是城主所願,老夫自當成全。”他取下盔帽,攜于腋下,雙鬓斑白,卻剛毅一如當年。

後半夜,城主府歸于沉寂,大門口卻仍舊有下人挑燈等候。

許久,終于見馬車緩緩駛來。師雨下車後親自扶着即墨無白進府,自然而然,毫無異常。下人們甚至都沒怎麽注意到半倚在她身上的人,多瞄一眼的也以為是倓公子與她一同歸來,反正他一向都是這病怏怏的模樣,深居簡出的,行蹤也捉摸不定。

夙鳶将即墨無白的長劍嚴嚴實實藏在車裏,又處理了一下留下的血跡,這才跟上師雨。她見師雨幾乎架着即墨無白,似乎很吃力,想要伸手幫忙攙扶,卻被師雨一個眼神止住。

平常阿瞻跟她一起時向來不會要下人相助,多此一舉反而容易露出破綻。

回到房中,師雨吩咐了幾句,夙鳶立即緊閉門窗,點燃一爐熏香。屋中很快便盈滿了濃郁的香氣,夙鳶這才拿出藥材來,免得藥味在室內太明顯。

師雨将即墨無白身上的披風除了下來,此時有了光亮,才發現他那件淺色儒衫上血跡斑斑,胸口處竟還留着一截箭羽,尾端已被折斷,箭簇卻還留在皮肉裏,看起來簡直觸目驚心。

她緊蹙着眉,看了看即墨無白,他雖面白如紙,卻一臉平淡。

這麽晚了,只能在府中請大夫,可府裏的大夫都是為阿瞻随時待命的,難保不會走漏風聲。師雨思來想去,唯有自己動手,本來手已伸到他領口,終究還是收了回來,轉頭對夙鳶道:“你來替少卿大人取下箭簇。”

夙鳶吓得連退兩步,臉都白了:“奴、奴婢不敢……萬一出什麽岔子……”

即墨無白忽然扯住師雨衣袖:“這也不是小傷,姑姑何必為難她一個下人?侄兒還是相信你,不如還是由你來吧。”

師雨沒能從他力道下拽回衣袖,蹙眉看了他半晌,悶聲對夙鳶道:“出去打盆熱水來,守好門。”

夙鳶如蒙大赦,出門時可謂腳下生風。

即墨無白顯然是匆忙出的客棧,身上只一件薄衫,一件裏衣,因此這一箭中的可算是實打實。

師雨不曾處理過這些,手指捏着那一截箭羽,緊緊盯着即墨無白的臉,數次想要一鼓作氣将之拔出,卻又怕動作不當弄的無法止血,一時投鼠忌器,額頭都浮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來。

即墨無白倒也能忍,每次她手上剛一用力,就瞥見他緊緊一蹙眉,面色痛苦不堪的模樣,卻死活不吭聲。

其實還不如聽他叫喚出來,這樣只會叫人更難受。師雨松開手,定了定神,在桌上翻找了一下,找到一瓶最好的傷藥,倒了些在帕子上。而後靠近他,一只手将帕子擱在他傷口附近,另一只手穩穩握住箭羽,忽而擡眼看了看即墨無白。

即墨無白虛弱地笑了笑:“你別看我,我是文官,受傷的機會可不多,可不能指導你什麽。”

師雨哼了一聲:“死了可別怪我。”

“不會的,”即墨無白接得又快又自然:“但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就是了。”

“是麽?”師雨眉眼忽而染上風情,驀地貼上去含住他的唇,即墨無白一怔,腦間一片空白,忽然胸口一痛,不自覺唇間一用力,竟咬了她一口。

師雨悶哼一聲,連忙推開他,下唇已經破了一小塊,溢出血珠來。她白了一眼即墨無白,徑自伸舌舔去,扔掉拔出的箭簇,一把将傷藥捂上傷口為他止血。

只方才這一個舉動,那未及消退的風情愈發勾人難耐,即墨無白移開視線,覺得胸間傷口少了箭簇,卻又鑽入了火苗,灼得心焦。

“我先前并未見到他們傷着你,你這傷是怎麽來的?”大約是彼此無話有些尴尬,師雨找個了話題。

即墨無白這才知道她一早就在,不禁看了她一眼:“弓箭兵是後來才調動的。”

連弓箭兵都出動了。師雨皺眉,何曾想過會這麽大動靜置他于死地。

夙鳶端了熱水進來,師雨只能收起心思,本想将接下來的事交給她來辦,但夙鳶一見到地上有灘血,二話不說轉頭就跑了出去。

師雨無奈,看來貼身之人還得挑個膽大的才好使。

反正更尴尬的事都做了,接下來倒也沒什麽好放不開的了。師雨看即墨無白的血止住了,立即解下他腰帶,除了他上衣。

即墨無白肌理勻稱,膚色卻出奇的白皙,說是光潔如玉也不為過,那傷處看起來也就越發慘不忍睹。

師雨絞了帕子給他輕輕擦去身上血污,一盆水很快就染紅了。她只當沒看見,又給他上好藥,細細包紮好。衣裳已經不能再穿,只能先用披風給他披着。

這下再喚夙鳶進來,她可算沒跑了,手腳麻利地将室內清掃幹淨。師雨轉頭看了看窗戶,已經能看見熹微的薄光,即墨無白失血過多,到現在卻也沒喊累。

她叫過夙鳶吩咐了一句,叫她趕緊忙完将燈熄了,免得這一夜燈火通明的惹人懷疑,又特地叮囑她明早備一身阿瞻的衣裳過來,屆時也好送即墨無白出城。

夙鳶仔細記下,迅速忙完退了出去。

師雨扶起即墨無白繞過屏風,将他送至床邊,扶他躺下。

“這是做什麽?”

師雨好笑:“還能做什麽?自然是讓你睡覺。你半點精神提不起來,我可無法送你出城。”說完去外間洗漱,片刻後返回,坐在梳妝臺前除了首飾外衫,自然而然走到床邊躺了下來。

即墨無白故意貼近她耳邊道:“我只是受了傷,可不是不能動。”

師雨反身将被子嚴嚴實實蓋在他身上,回敬道:“我只是不會武,可不是不會殺人。”

即墨無白在被子裏悶笑了兩聲,很快就沒了聲響。師雨将被子悄悄掀開一角去看,他終于抵不住,沉沉睡去了。

師雨卻睡不着,她聽說受了重傷的人特別容易發熱,只能時不時以手試他額頭溫度,直到外面天光大亮才迷迷糊糊睡着,一只手仍搭在他額間。

這一夜提心吊膽,自然睡得沉,日上三竿,師雨在夢裏被驚醒,就聽見外面夙鳶在大聲說話,聽起來簡直像在喊。

“倓公子請稍候,奴婢這就去伺候代城主起身。”

“都這時候了她還在睡?”阿瞻的聲音帶着笑意。

“是,昨晚為了處理若羌右相暴斃一事,代城主忙到很晚才回來,所以有些疲倦。”

“原來如此,那還是不用吵她了,我進去看看。”

房門吱呀一聲輕響,師雨轉過身看向即墨無白,他也已經醒了,眼睛牢牢盯着屏風。

她往後退了退,嚴密地貼住他身子。即墨無白身上火熱,尤其是腰腹之間。她将被子拉高,蓋住彼此,卻無論如何也遮掩不住心中赧然。

阿瞻果然進來了,墨城雖然風氣開放,但尚未成婚,他倒也沒逾矩,站在幾步之外,隔着帳子看着她。

師雨雙眼半眯,也隔着帳子看着他,驀地輕輕哼了一聲,像是被驚醒一般動了動身子:“咦,阿瞻?你怎麽在我房裏?”

她聲音喑啞,的确像是剛剛蘇醒的模樣,剛才那一動,身後的人忽然展臂緊緊鉗制住了她,力道大的驚人,她便再也不敢動半分。

阿瞻在床沿坐下,手遞進帳中摸了摸她的臉:“聽聞你昨晚半夜才回來,我有些擔心,過來看看。”

師雨按住他的手:“有什麽好擔心的?政事便是這樣,忙個不停,我早習慣了。”

隔着帳子,阿瞻的側臉看起來有些朦胧:“你這樣太辛苦了,待你我成了親,有些事情還是我親力親為吧,我可舍不得你再奔波勞累。”

師雨笑了笑道:“那你趕緊養好身子,我也就放心撤手了。”

“好。”阿瞻笑得很溫柔,手指流連着她的臉龐,溫文多情,忽而滑過她唇瓣,疑惑道:“你嘴怎麽了?”

“沒什麽,昨晚趕着去辦齊鑄的事,臨走吃飯急了些,不小心咬着自己了。”

“那一定很疼吧?”阿瞻忍不住笑出來,咳了一聲,恢複認真:“其實我一早吵醒你,是想跟你商量一下成婚的事。日前我上奏陛下,請他為你我主婚,今早收到他回複,他已經答應了。”

身後的即墨無白忽然将師雨的腰身扣得更緊,她臉上的笑容也瞬間凝滞:“你說什麽?居然請皇帝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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