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阿瞻點了點頭,言辭安撫道:“我知道你不願與中原親近,但如今墨城畢竟還是歸屬豫國的,我這也是為了鄭重,而且可以讓全天下都見證你我的婚事,不是很好麽?”
背後就是即墨無白,師雨縱有千言萬語也不能直言。一直以來,墨城追求的就是自主,從不會主動與中原親近。阿瞻忽然親近皇帝,已經與老城主和她的努力背道而馳。
她壓住心緒,若無其事地問:“皇帝還說什麽了?”
阿瞻道:“陛下說,他當初年少即位,便是到大婚後主政的,我也該在成婚後承擔起城主之責才是。”
師雨将他的手從臉頰上拿下來,語氣漸轉深沉:“你的意思是,成親當日,就是我這個代城主卸任之時?”
阿瞻單薄的身子随着發笑在帳外輕輕搖晃,看起來分外輕松:“不好麽?今後萬事有我,你可以輕松自在地做你的城主夫人,相夫教子。”
“好?若是你身體康健,自然是好的,可是你這樣,根本禁不起勞累,哪裏好得起來?”師雨終于嚴肅起來:“阿瞻,你我本都是常人,若非有即墨彥這樣的父親,根本什麽都不是。墨城并不是那麽容易就能擔得起來的,不要把自己想得太厲害了。”
阿瞻從她手心裏抽回手,沉默了一瞬,也沒反駁,起身道:“都是我不好,擾了你清夢,你再睡會兒吧。”說完就離開了房間。
室內原本氤氲的香氣已淡了許多,帳中溫香軟玉,卻無半分暖意。
即墨無白的那只手仍然牢牢箍着師雨,待到室內再無動靜,他才貼在她耳邊說了一句:“這就是你們的信任?我可是半分也看不出來。”
師雨去掰開他的手,卻被他鉗制地更緊,他的唇就貼在她後頸,每說一個字都會拂過溫熱的氣息:“師雨,時至今日,你我也不必藏頭露尾了。你苦心孤詣要保住墨城和即墨倓,原因我已猜到一二。這種念頭不像是你自己的,應該是即墨彥留下來的命令吧?奉勸你一句,切莫走上不歸路。”
師雨輕輕笑了一聲,一點一點地轉過身子,因為彼此緊貼,無論是蹭到他傷口還是其他,這動作都未免有折磨之意。她正對着他的臉,長睫輕顫,媚眼如絲:“這條不歸路指的是什麽?是嫁給阿瞻麽?這麽說來,賢侄果然還是舍不得我。”
即墨無白雙眸一暗,伸手捏住她脖子,但根本沒用力道,不過一瞬就改成了輕撫:“我有什麽好舍不得的?今日這一出逼婚顯然是打亂你計劃了,只要能毀了即墨彥的心血,我巴不得你早些嫁才好呢。”
師雨凝視着他的雙眼笑了一下:“那就好,能得到賢侄的祝福,成親時我當多飲一杯慶賀。”
即墨無白松了手,背過身去,不再理會她。
師雨起身,喚了一聲夙鳶。門被推開,夙鳶捧着一身衣裳走了進來,頭都不好意思擡。
師雨從她手裏接過衣服,丢到即墨無白身上:“穿上,放心,雖然都是你堂叔的衣服,可都是新的,也不算委屈了你。”
即墨無白轉過身來,斜倚床榻,以手支額:“春宵苦短,怎奈日已高起啊。”
他身上原本不過就披了一件披風,一覺醒來早不知去處,整個上身除了包紮之處都光着,倒是不過分,還知道搭了被子在身上。只是這話一出口,那原本若隐若現的胸膛與散在肩頭的黑發交織一起,黑白分明,便尤為引人注目。
師雨坐去鏡前梳妝,看也不看他:“春宵苦短,總好過長睡不起吧。”
城中事務還得處理,師雨也不能一直守着即墨無白。離開房間去書房時,她特地囑咐夙鳶盯好房間,別讓外人随意出入。夙鳶倒是幹脆,直接一把鎖将門給鎖了。
即墨無白獨自在房中百無聊賴,但只是開始,沒一會兒便開始在房中轉悠。閨房應該或多或少藏着一些秘密才對,但他仔細檢查了床榻、案幾、矮櫃,卻是一無所獲,若一定要說特別的東西,也就當初那朵被師雨要過去的哈蘭花了。
如今回想,吹雪閣上師雨端坐的背影,輕聲細語,微微垂首,假裝輕嗅花香時的那一抹嬌羞,當真就如一場夢一樣。這不過是那夢裏的一個用之則棄的物事,她竟還留着。
即墨無白有些好笑,想起自己回到長安後還真為她培植了一盆牡丹,更覺好笑。
也無心探尋墨城的秘密了,他和衣躺在床上,回顧二十餘載人生,若沒變故,他應該依舊風雅翩翩地行走于長安廟堂,平步青雲,人人稱羨。如何會與這千裏之外的墨城扯上關聯?如何會避于這一室之中,鬼鬼祟祟地行這探秘之舉?
師雨似乎感覺到城主府裏有了些細微的變化,她好像好幾天都沒再見到派去盯着阿瞻的人了。叫人去暗中打聽了一下,依舊毫無消息。阿瞻在這個節骨眼上起了變化,他卻偏偏失蹤了,實在讓人憂慮。
吃過午飯,回到房間小憩,沒想到剛到門口就見到一把鎖鎖住了房門。師雨轉頭看向夙鳶,第二次生出了更換貼身婢女的念頭。
夙鳶顯然也意識到錯誤了,一面開鎖一面小聲道:“奴婢是怕像之前攔不住倓公子一樣攔不住別人。”
師雨哭笑不得:“原本沒什麽,你上了鎖,不就等于叫別人來開麽?”
夙鳶慚愧垂頭,不敢在她眼前晃悠,主動請纓去各個城門口打探情形去了。
師雨扯了個謊說自己沒吃飽,叫下人送了點心小食過來。端進去給即墨無白,卻見他躺在床上已經睡着了。
趁他這會兒安靜,師雨輕手輕腳地給他将傷藥換了。血是早止住了,但愈合情形不佳,看來還是得找大夫才行,不能拖了。
夙鳶去城門口打探了一圈,回來禀報說霍擎的人還沒有撤走。師雨有些無奈,老爺子是極其穩重而又有耐心的人,他大約是猜到即墨無白受傷了,打算将他困死在墨城裏,這也不是沒有可能。
眼下阿瞻兵行險招,已與她生出嫌隙,府中并不是長留之地。她一點一點仔細計劃着……
“代城主不願意交出手上權力?”城主府後門,阿瞻和山石道人同車而坐,便聽道人這麽問了一句。
“嗯。”阿瞻神情郁郁寡歡,與之前在師雨面前表現出來的輕松截然不同。
山石道人看了看他的神情,撫須道:“城主還是缺少魄力,此事本也不難。我可為城主引薦一人,他定會助城主成就好事。”
阿瞻疑惑地看着他:“何人?”
山石道人湊到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到了晚間即墨無白才醒來,毫不費力地解決了桌上一切能吃的東西,接着又倒床上繼續睡去了。
師雨覺得他這模樣有些奇怪,坐在床沿盯着他的臉仔細看了看,又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額頭,吃了一驚,竟然滾燙。
昨夜熬過去了,今天反倒忽然發熱了,師雨覺得不妙,再不拖延,吩咐夙鳶去做準備,自己則熱水毛巾的伺候即墨無白。
今日也巧,阿瞻大約是送完山石道人後有些勞累,也喊了一會兒不舒服,天剛擦黑就喝藥睡了。
師雨接到消息,将暈乎乎的即墨無白從床上拽起來,給他披上披風:“走,我帶你出城。”
即墨無白病了也本性難移,頭擱在她肩上,手摟着她腰,怏怏無力地感慨:“我倒還想再多留幾日的,那床睡得舒服,晚上還能抱着你取暖……”
師雨掐了他手臂一把:“你這是病糊塗了?”
即墨無白一聲嬌吟:“疼……”人如死魚般挂在她身上。
估計他昏昏沉沉自己也搞不清楚真假虛幻了,師雨無奈搖頭,給他戴好帷帽,扶他走出房門。
耳目都已放出,沿途也已肅清,她帶着即墨無白登車直奔東城門,只安排寥寥數人護送。夜晚的風很涼,即将宵禁,路上已經沒什麽人。
車轍聲辘辘響過石街,很快到了東城門下。夜色中城牆巍巍而立,上面火光星星點點,森森嚴禁的模樣,一看就知道不好糊弄。
師雨叫了一聲“夙鳶”,後者立即下了車,站在城門下大喊開門。
守城官被驚動,噠噠打馬而來,在馬車邊停下,詫異道:“這不是城主府的車駕麽?難道是城主在其中?”
師雨揭開大半簾子,那守城官一瞧,她膝頭卧着個男子,外罩披風,只看得見小半張臉,應當是城主無疑,趕緊抱拳道:“不知二位城主因何出城?”
“治病。”
師雨言簡意赅,守城官自然明白她這是急着趕路。他倒是聽說了城主一向體虛多病,但要出城尋醫還是頭一回,不免稍有猶豫。
“怎麽?若是出了事,你擔得起?”
守城官對上師雨的眼色,心驚膽顫,掂量一番,連忙吩咐開門。旁邊霍擎的人馬要過來細查,被他攔住提醒了一句,大意是別得罪了城主,畢竟治病活命可是大事啊。
馬車毫無障礙地出了城,之後立即放開速度,一連駛出十幾裏方停。師雨揭開即墨無白頭上的帷帽,手指不小心觸到他的臉,竟有些冰涼。
“我都安排好了,現在只能送你到這兒了。”
即墨無白“嗯”了一聲,探身出了馬車,輕輕躍至地面,看起來一切如常。
師雨跟下車,剛走幾步,忽聽他道:“別跟着,我可不保證不會将你劫走。”
她笑了一聲:“你這樣子,還能将我劫走?”
“你可以試試。”即墨無白提了提手中劍,繼續朝前走去。
師雨停了腳步,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沉沉夜色裏,這下應當是再無相見機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