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濃黑的夜色像是被人撕開了一角,微薄的光亮鑽入視野。那裂口一點一點擴大,直至天邊雲層透亮,朝光滿天。

即墨無白已經不清楚自己到處走出多遠,四下荒涼,除了山頭就是雜草叢生的荒野。但方向應該是通往中原的。他終于抵不住疲憊,跌坐在地上,這才想起自己走時連盤纏幹糧都沒帶,果然是病的暈頭了。

前方忽然傳來叮鈴叮鈴的響聲,他擡眼看去,一個身着彩衣的少女牽着一匹毛驢遠遠走了過來。

看到即墨無白,少女停下來在毛驢背上的口袋裏摸索了一陣,拿出個羊皮卷來,展開看了看,又看了看即墨無白,笑眯眯地道:“咦,你已經到這兒啦?還挺快的呢。”

即墨無白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姑娘是……”

“我是方圓百裏知名的行腳商啊。”

即墨無白左右看了看,在逗他麽?荒無人煙的,到底知名在何處啊?

那少女一點也不生分,到了他跟前,從毛驢背上的口袋裏一樣一樣掏東西,藥材、食材,甚至連煮東西用的銅鍋都有。

她也不與即墨無白解釋,仿佛早就認識他,徑自生火煮肉湯,忙得不亦樂乎,一面與他唠叨:“你的燒退了嗎?我看看?”她生手探了探即墨無白的額頭,撅了撅嘴,“還是很燙啊,那沒法子了,讓他們幫忙吧。”

“他們?”即墨無白問了一聲,那少女卻不回答,自顧自忙着在肉湯裏加佐料,而後拍拍手起身道:“好了,即墨公子慢用,小女子告辭了。”

她只留下了一鍋肉湯,牽着毛驢就這麽走遠了,即墨無白頭還有些暈,望着她的背影失笑:“難不成我是遇上救苦救難的菩薩了?”

雖這麽說,他在吃之前還是先取了身上一塊銀飾試了一下,沒毒。

飽食一頓,再上路多了不少精神。即墨無白用劍刨了個坑,将銅鍋埋進土地,掩藏好行蹤,繼續趕路。

看了看日頭,再算算腳程,往前該是玉門地界了。即墨無白身上的傷口有些疼痛,大約是需要換藥了,他決心加快速度去集鎮上尋個大夫。

直到下午才看到人煙,若非那一鍋肉湯,他還真不一定能撐到此時,這麽看來,那少女還真算是活菩薩了。

集鎮小的可憐,以前都有車馬代步,即墨無白從沒注意到路上有這麽一個地方。趕了許久的路,身上有些發汗,他正打算解掉披風,身後有人按住他的手道:“诶,即墨公子不可,您還病着呢。”

即墨無白轉身,一個高鼻深目的西域男子笑眯眯地看着他,身後跟着兩三個仆從。

“閣下是……”

“在下是這鎮上知名的藥材商啊,即墨公子請随我來,您這會兒正需要藥呢。”他一手引着即墨無白,穿過三三兩兩的行人朝前走去。

即墨無白心想,自己今日還真是到處遇到名人呢。

沿着街道往前越走越見繁忙,到了街心一家店鋪前,西域男子停步朝即墨無白擡手做請。

他舉步進去,裏面立即迎上來一個老大夫,張口就問:“可是即墨公子?”

即墨無白點點頭。

“啊,即墨公子腳程很快,還以為至少要明日才能見着您呢。”大夫領着他朝裏走,揭開竹簾進了內室,剛請他坐下就立即為他診脈,也不問他是否願意。

即墨無白一來是高燒不退暈暈乎乎,二來是心中猜到了一二,并沒有推辭,任由老大夫給自己望聞問切。

“公子的傷需要好好休養,老夫這就給您開藥方煎藥。”

那西域男子就站在門口,聽老大夫說了這話,立即叫來兩個仆人伺候即墨無白去廂房休息。

即墨無白已是疲累至極,就在老大夫為他診治這段時間裏,已經半靠在榻上睡過去了。

“找到了嗎?”

城主府裏有一小片湖泊,是人工掘出來的。師雨此時倚欄而坐,撚食喂魚,襦裙曳地。本是極其散漫閑适的光景,說話的口氣卻并不輕松。這話她今日已經問了三遍,派去盯着阿瞻的人就這樣憑空消失了。

夙鳶搖頭:“沒有。”

師雨停下手,将魚食遞給她,起身走出亭外。

夙鳶連忙跟上去:“城主,還查嗎?”

“不必了,”師雨嘆了口氣:“多半是沒了。”

身為貼身侍從,這時候必須要起到寬慰人心的作用,夙鳶剛想找個理由讓師雨寬寬心,卻見遠處一身戎裝的葛贲大步走來,風風火火的樣子,趕緊提醒了師雨一聲。

“葛校尉這是怎麽了?”師雨朝他走了兩步。

葛贲猛一抱拳:“回代城主,霍老将軍忽然收拾好行囊,要去鄉間隐居了。”

師雨神情好笑:“隐居?如今這關頭,他好端端地隐什麽居?”

葛贲搖頭:“屬下不知,只知道他老人家去意已決,只能來請您做主。”

師雨看他神情認真,不再多言,立即出門,沒遮面巾,也沒坐馬車,騎快馬直奔霍府。

到了府門口,大門敞着,老管家領着一群仆從在大門口,看樣子霍擎剛走沒多久。

師雨來不及下馬便問:“霍将軍朝哪個方向走了?”

老管家施禮道:“代城主還是別追了,老将軍去意已決,他知道您要追來,特地寫了信函給您禀明情形。”說着呈上一封信來。

師雨接過來,三兩下下拆開,霍擎這封信寫得極其詳細,先将兩個兒子所帶兵馬多少,駐紮之地,具體承擔事務一一禀報,其實這些師雨都清楚,但他還是詳細寫了出來。

之後聲稱自己年事已高,難以操持軍務,唯有讓二子繼續為墨城效力。墨城兵馬調度大權向來由城主與主将共掌,如今他自己手上的那部分兵權已移交城主即墨倓。不過以後若有需要,他一定為墨城鞍前馬後、鞠躬盡瘁……

看他每件事情都交代地如此清楚,師雨就知道這次與上次不同,他是打定主意要走了。她将信收入袖中,問管家:“老将軍走的時候有沒有帶足夠的仆從?”

“回代城主,帶了些人,您可以放心。”

師雨點點頭,調轉馬頭,原路返回。

她曾經與霍擎一同站在即墨彥榻前聆聽他最後的命令,不想如今路剛走到一半,以後就只能靠她自己走下去了。

回到城主府,一進大門就見到高階之上站着阿瞻。師雨從下仰視上去,竟第一次覺得他遙不可及,高高在上。

阿瞻見到她,往下走了幾步,笑着牽住她的手:“我聽說你昨晚出城去了,去哪兒了?”

師雨昨夜特地從東城門出,繞道西城門歸,此事本不該被他知曉,但霍擎的人馬都歸他了,知道也就不奇怪了。

“邊鎮有些事要處理罷了,後來知道沒什麽大事我就回來了。”

阿瞻點點頭,也沒追問,領着她往住處走:“喜服已經制好了,我叫人送去你房間了,你去試試。”

師雨一愣:“這麽快?”

“是啊,早些把婚事辦了吧。”

師雨停下腳步:“日子已經定了?”

阿瞻也跟着停下,握緊她的手:“定了,下月初八就是大吉之日。”

師雨無言以對。

阿瞻沒有在她臉上見到喜色,不免有些失落:“怎麽,你不願意?”

“不是……”她垂眼盯着地面,再擡頭時與往常一樣笑語溫柔:“若這真是你所願,那就這麽辦吧,但你以後不管做什麽決定,最好還是與我先商議一下。”

阿瞻含笑點頭:“一定。”

即墨無白是被一陣颠簸弄醒的,睜開眼睛發現頭頂不是嚴實的屋頂,而是晃動的車廂,立即坐起身來。

車外探進個腦袋:“喲,你醒啦?”

即墨無白劍都握在手裏了,看到他才稍稍放松了一些:“邢越?你怎麽在這兒?”

邢越坐進車裏,笑道:“我來接你的啊,師城主給我遞了消息,叫我來接應你,怕你出事。”

即墨無白已經猜到那少女、西域男子和大夫都是師雨安排的人,沒想到他也有份。他朝外看了一眼,天光剛亮。

“我睡多久了?”

“一天一夜吧,好在退熱了。”邢越看他雙唇泛白,取了水壺遞給他。

即墨無白灌了口水,又問:“這是要去何處?”

邢越道:“去我落腳的地方避一避,有人跟着你呢,多虧這一路師城主的安排,否則還不知道對方會不會尋機害你。”

“是軍隊?”

邢越搖頭。

即墨無白想了想:“那應該就是暗中盯着我的人了,我在墨城的消息一定就是他傳遞出去的。”

邢越攤攤手:“反正我不清楚是誰。”

二人沒再閑談,馬車行進速度極快,一日颠簸,天黑前進城,沿着喧嚣的大街走了片刻,拐入了寧靜的小道,徐徐停下。

即墨無白下車後觀察了一下周圍,月色灑在石板路上,像是傾瀉了一地水光。眼前是一條不太寬闊的街道,兩邊房舍齊整,卻好像都沒什麽住戶,連燈火也沒有。

“這裏好像是寧朔?”他看向邢越。

“沒錯,的确是寧朔。”邢越打開院門,請他進去,院中昏暗,一棵矮樹偎着房屋,屋內一燈如豆。

屋門上的簾子被掀開,一個女子矮身出來,擡頭一眼看到即墨無白,立即踏着小碎步跑過來:“喲,這位俊公子是哪位啊?”

即墨無白幹咳一聲,見了一禮:“想必這位就是邢夫人了。”

邢夫人一陣嬌笑:“公子不必客氣,奴家小字六娘,你可以直喚我名字噠!”

“……”即墨無白轉頭看向邢越,月光照耀下,邢越面色如常,絲毫不動氣。

邢夫人笑完了一甩帕子:“住宿一夜六兩,白日三餐一日五兩,給公子便宜點,一日十兩就是了。”

“……”即墨無白悟了,難怪邢越不動氣,他妻子看他不是女人看男人,而是財迷看銀子。

邢越請即墨無白進屋,一面湊到他耳邊小聲說了句:“放心吧,她要多少您就聽聽,反正有師城主養你,錢都是她出。”

即墨無白斜眼:“我還不至于淪落到要靠她養吧?”

邢越道:“可是她說過幾日就派人送錢來啊,難道你要我退了,然後你自己給錢?”

即墨無白認真地想了想:“姑姑盛情難卻,我若拒絕就太虛僞了,還是不退了吧。”

“……”邢越默默在心裏呸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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