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在哪兒呢?”
聽見他問我,我不知為什麽被剛咽下去的一口啤酒冷得打了個寒顫,哆哆嗦嗦地說,我在環山公路二號段,跟人跨年看煙火。
比起我這邊,他那邊的雜音不多,但聽得出旁邊有人,我捂住另一邊的耳朵才能聽見他說話,“我離你不遠哎。”
“在哪?”我忽然有點好奇他在哪過年。
沒記錯的話他父母早就離世了,丢下他一個,連我還不如。
“在我朋友家吃年夜飯,”他說,“我五分鐘就到,別跑啊。”
“跑什麽啊。”我忍不住笑了一聲,坐在我左邊的喬馨心看了我一眼。
“嗯,等着。”
挂掉電話之後,喬馨心讓我又幫她打了一瓶酒,從我手裏接過去的時候,表情無異、但顯然是心領神會地說,談戀愛了吧。
我吓了一跳。
女孩子的洞察力果真不容小觑。我暗想,在這方面李謙藍足夠被甩出十條街,所以他現在都暈暈乎乎的指着一團煙火傻笑,頭靠在我肩上一晃一搖。
最後我沉吟了片刻,把新啓開的酒遞過去跟她碰響。
“快了。”
這話絕對是說給我自己聽的。
夏皆點了一根仙女棒非要塞進我手裏。
跳動的冷焰火照亮我的臉,我站起來,和她走向遠方鋪展開來的夜景,這個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安然的匍匐在我們腳下,我想,在我甚至不相信我能活下來的年紀,也從未奢望過這樣的風景。
Advertisement
我捏着快要燃盡的仙女棒在半空中畫着圈,說,媽媽,你新的一年願望是什麽?
夏皆在風裏抱着胳膊,往我身邊靠了靠,說,不知道啊,覺得自己什麽都想要,但其實什麽都不缺,像這樣過下去就行。
我張開手抱住她,借着一個煙火騰空而起的光,看到了公路邊裹着羊毛大衣的男人。
他看上去不像是來了很久,隐匿在幸福與喜悅的人群裏,而我仍然能找到他,他身上可能生着一種特殊的物質,讓他在人海中熠熠發光,好多人看見他,好多人愛着他,好多人圍繞着他,可我并不為此難過,因為這光消失之後,只有我找得到他。
我告訴夏皆我要走開一會兒,去找一樣東西。說完我就向他走去。他可能知道我發現了他,也可能不知道,這條路如此漫長,被我身後短暫的光源照亮,空氣中飄散着硫磺的味道,當我進入那片“有他存在”的領域,那句話就埋在我胸口,連着心髒,呼之欲出。
可我什麽都沒說,站在他旁邊看了一會兒煙火。
“天真冷。”他說。
“嗯,”我跺了跺腳,“看天氣預報,明天要下雪。”
他沒說話,側臉上的光明明滅滅,轉過頭看我。
一個煙花在離我們極近處炸開了,耳朵有一瞬間的失聰,頭頂夜空被照得宛若白晝,我忽然想通了一些事,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勇氣支配了我,在幾秒鐘之內鎮壓了所有的不安和困惑。
我伸出手,擦過他的嘴唇,像是着了魔。
我指尖凍得麻木,一點兒細微的熱度都被放大成焦灼,唯恐冰到他,只是在那我渴望的柔軟上方輕輕掠過。
當他用一種陌生的神情望向我,我說,沒什麽,沾了點兒灰。
他隔着黑暗中微茫的光亮,瞳孔裏有一整片沉淪的夜色,深得連煙火都熄滅。
他是一句暗語,一場劫難,一只漂亮而野蠻的動物,擅自闖入把我的一切都變混亂。
“嘿。”
他看似在笑,聲音卻被風吹得嘶啞,像是從渺遠的地方傳來,又接近得不到一公分。
“你不能這麽對我。”
然後用力反握住我的手,嘴唇欺了上來。
——我所看到的最後一個畫面,是我少年時代的終點。
我曾在照片裏,電影裏,和我不同的人的世界裏見過親吻,在他之前,這些東西就像折紙一樣,它有形狀卻沒有實感,而我走馬觀花卻不心馳神往。當我用這種方式觸碰到他,一切因果命運之間都有了聯系。
我想也許我們大概都會遇上這麽一個人,他沒什麽特別的,和你和這個庸俗的人世一樣,但他又無所不能,實現你所有虛幻的妄想。
這個吻結束的時候我們倆什麽都沒說,好像剛才是被抛進了一個與世隔絕的異次元,等我們倆回到現實世界,那些只有我們知曉的秘密就可以不再被提起——為了避免一些令人一時無法招架的後續。
良久沒人說話,氣氛乍暖還寒,我平息了一下沸騰的情緒,聽見他說,新年快樂。
“我記得有一年除夕,我剛去參加完母親的葬禮。”他做了一個平淡異常的開場,“在一家唱片店門口碰見你。”
“你那時候幾歲?十一歲?你還不到我的胸口那麽高。”
“你叫我房東,看人的眼神總有防備,我剛說了一句話,你就要跑。”
“我沮喪極了。但又拿你沒轍。”
我覺得他的餘溫像烙印一樣留在了我的嘴唇上,現在還灼灼的發着燙,說不出話來,又着急怕他要走,歪着身子用一只腳在地上胡亂劃了兩下,沒頭沒腦地解釋了一句,那我今後不跑了。
他咳嗽了一聲,像是被嗆着了,後面跟了一串意味不明的笑,笑得我又窘又惱。
“我得回去了,”我說,“我朋友在那邊等我。”
“行。”他點點頭,從大衣口袋裏掏出車鑰匙,“我也走。”
“開車慢點,這條路彎多,”我沖他擺了一下手,“注意安全。”
我沿着人行橫道跨過馬路。
我突然有種越來越濃的感覺。在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我們之間的關系似乎發生了微妙的改變。
可是沒人反對,甚至沒人提出來,就這麽放任它繼續下去,朝着一個我們都朦胧預見到的方向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