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

頭,對上的是黑暗中他有些模糊的面容,和那一雙與之成反比的過于清亮的眼。

忽然間,混亂的心神莫名地被安撫了。

而那停下腳步的将士也恰如晉聞期望的那樣,正好漏看了很明顯的高地。他揚起火把朝下坡的濃密灌木叢照了照又瞧了瞧路邊的小溪,忽而回頭對他身後的人道:“列隊聽令!我們此行有關國本,将軍有令,今夜務必尋得目标!大家都仔細探尋,絕不放過一處!天亮之前必須勘察完畢,否則軍法處置!”

“得令!”

整齊而嘹亮的聲音響徹寂靜的山谷,仿佛連地面都在震動。

商妍靜靜趴在地上,心思亂成了一團。如果說之前對于這隊人馬的論斷還只是猜測,那麽此時此刻所有的猜測都已經得到了驗證——他們果然是軍隊的将士,是朝廷的人!而晉聞十有□□是軍機要犯。一個于國家民族有害的人,她陪他躲在這裏,真的是對的嗎?

十步開外就是成群列隊的将士,一旦被發現,不管晉聞有何等的身手,恐怕都在劫難逃。只要……只要她動上一動……

只可惜,她的小心思并沒有逃過晉聞的眼,她甚至還來不及擡起手,脖頸上就被一抹冰涼抵上了——那是一把刀,即使她看不到它,卻依舊可以感覺到它鋒利的刀刃。

而刀的主人甚至沒有換過姿勢,連眼神都如方才如出一轍。

她本以為那是無知,可現在看來卻不然。

她和他在黑暗中僵持,到最後卻敗下陣來,眼睜睜看着那整齊的列隊休整片刻,仔仔細細地搜索前行,最終遠去了。

識時務者,為俊傑。

她很早以前就深谙此道。

“為什麽?”到末了,她問。

晉聞早就收了刀刃,笑嘻嘻反問:“你确定不是問你是誰?”

商妍皺眉:“為什麽他們沒有一個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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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聞聞言一愣,繼而低低笑出聲來:“我還以為你問的是我為什麽會被追捕。”

“你會如實回答嗎?”

“會啊。”晉聞輕笑,“我之所以選這高地,是因為這路延展之處是山崖,山崖上自然沒法藏人,他們在那小道上行走了幾個時辰,早就習慣了朝低地看。再加上路邊有小溪,溪水聲會引去大部分目光。縱然有清醒的,也必然緊盯着濃密的溪邊灌木。”

“可是這裏根本沒有遮蔽。”不管這地理有多得天獨厚,卻絕對不存在什麽萬全吧?

“你看那裏。”

晉聞的伸手指向的是更高的高地,商妍順着他的目光望去,頃刻間愣住:那是塊和他們腳下相差無幾的時候,大部分葉子竟然是發光的?!

——是月光。

她倏然醒悟,卻仍有不服,冷道:“算對了天象而已,僥幸。”

晉聞聞言并不惱怒,他輕笑:“我算的是人心。”

我算的是人心。

商妍靜靜聽完,忽然後悔了。早今日,哪怕當時那條魚再香她也不該去招惹他的。晉聞,他是個非常不好惹的人。

***

這一夜,商妍再無睡眠。任誰放了個随時會拿匕首擱在他人脖子上的的人在身邊,想必都是睡不着的,更何況還是個來路不明要犯。她恐怕從接過那條魚的那一刻就成了他的備用人質,只可惜那個人販卻顯然沒有自知之明。整整一個清晨,他都在溪邊……釣魚。他今日身上的是一件碧綠的衣裳,衣綠膚白,在照樣下帶着一絲剔透的光暈。

商妍站在岸邊冷眼瞧着他一派安寧,在跑與不跑之間徘徊。如果不是脖子上依舊還殘留着疼痛的話,她也幾乎以為昨夜不過是一場噩夢,可溪水中的倒影卻做不了假,她的脖頸上的确有紅紅的一道細痕,那是剛剛見血就沒有刺下的傷口。

他分明是個危險的人物,可卻是她此時此刻能觸碰到的唯一的活人。

跑,還是不跑?

就在她猶豫的空檔,罪魁禍首麻利地點燃柴火,照着昨日的法子穿了幾條魚烤了起來。他眯眼笑着朝她招手:“過來呀。”

商妍站在原地踟蹰了良久,終于還是咬咬牙,朝他在的方向邁開了腳步。既然他無意取她性命,那暫時借他庇佑維持溫飽,倒也無妨。

“今日的魚比昨日肥美哦。”

“拿着呀,魚有點重,少爺手酸。”

“哎,昨夜匆忙,忘帶了調料,只能吃淡的魚了,呸呸呸,真難吃!”

晉聞的聒噪,商妍早就不是第一日領教,她對他的抱怨熟視無睹地,小心地翻轉着手上魚串。等魚已經被烤得翻出嫩白的肉來,她踟蹰片刻,扯了一塊放入口中——頓時,腥熱在唇齒減彌漫——果然……不好吃。

“忍忍吧。”晉聞嘆息,“你我亡命天涯之輩,本就是風餐露宿,朝不保夕。小命得以保全已是萬幸啊,哪還有時間取醬料……”

“可你……”明明有時間帶上換洗的衣裳……

商妍忍了忍,終于還是把下半句話咽了回去,看了一眼晉聞,沉默着一口咬下手裏淡而無味的魚。

晉聞似乎沒有聽見,他正專心致志地烤着手上的魚。陽光灑在他略顯蒼白的臉上,在他的眼睫下投射下一抹淡淡的陰影,看起來文質彬彬的模樣,甚至稱得上是文弱體虛。

只是,恐怕這一切都是假象。他絕不是什麽瘦弱的少年。如果昨夜真如他所說的那樣緊張萬分,他又怎會連換洗的衣裳都記得帶了?如果真想不被發現,怎會不幹脆走得遠遠的?

這樣的選擇,恐怕只有兩種可能。要麽是真的早有打算自投羅網,或者……他根本就不怕被發現。

而她現在恐怕已經沒有退路了。

誤入山林的第三日,商妍開始有些後悔。那夜路過的人馬再也沒有出現過,她從來不知道就在帝都郊外居然有這樣廣袤的森林,仿佛沒有邊際一樣,她跟着晉聞在裏面兜兜轉轉,數不清翻了多少座山卻沒有見到一絲人煙。當不加鹽的魚也成為鮮見的佳肴的時候,她抱着酸澀難以下咽的野果忍不住設想,假如一開始她不曾想到來求那一只不被待見的風筝,是不是就不會有這一切?

只可惜,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可能有那麽多的假如。

往前已經沒有退路,往後是無邊的森林。晉聞選的山路明顯是越來越崎岖,起初還是沿着溪水灌木朝前走,到最後樹影越來越少,□□的岩石卻越來越多,陡峭的山路上不斷有石頭滑落,到最後她每踩一步心都會跟着顫栗,如果一腳踩空,恐怕就真的死得不明不白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有人猜得出晉聞是哪路人莫?^^

☆、懷疑

第三夜,出現在商妍眼前的赫然是一片陡峭的懸崖。只有一條小路通往崖上,卻兇險萬分,她終于按捺不住,加快腳步攔住了晉聞。

“你究竟有什麽目的?”

晉聞配合得停下腳步,臉上的神情卻是一派似笑非笑。他道:“我以為你會到目的地再問,倒是高看你了。”

“你知道我是誰。”

良久,商妍才輕喃,卻不是疑問。她早該想到的,這個莫名其妙出現的人從來沒有好奇過她是如何進的山林,不好奇她為什麽有疑問卻不問出口,甚至,他從來都沒有問過她的名字。他從一開始就非常清楚她是誰,這個答案實在太過歹勢,她一直不願意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是事實已經擺在眼前,容不得她又半分的置喙。

“被軍隊追捕,你是細作?”她皺眉,卻很快搖頭否定了自己的論斷,“不,你不是。”

如果是細作,應該萬事處處小心為上,絕不可能做這樣莽撞和沒有意義的舉止。更何況她雖是公主,卻不過是個有名無實的亡國公主而已,細作綁她根本沒有意義。可是除此之外,還有誰會仔細算計着她每一次舉止動作呢?

半晌,她沉道:“……你,和容裴有關系?”“莫非……你是借刀殺容解兒和容裴的那個人?”

晉聞靜靜聽罷沒有否認,忽而輕笑出聲。山風吹得他發絲飛揚,月色下竟有幾分鬼魅意味。

如果殺氣也有形狀和氣味,那麽一定是他此時此刻散發的肅殺。商妍隔着數步和他遙遙相對,不着痕跡地退後幾步,卻不想腳下一滑,身體在陡然間失去了平衡!

嘩——

無數碎石從山澗滾落,巨大的聲響撕裂了夜晚的寧靜。

她甚至來不及驚呼,身體就直直地向山澗栽倒——

商妍從來沒有這樣的慌亂過,這兒是荒郊野外,即使摔得粉身碎骨,屍身腐朽成為裸石堆上的一堆白骨都可能沒有一個人會發現。身周響徹的是震耳欲聾碎石聲響,可是很快所有的聲音便都消失得幹幹淨淨,整個世界寂靜得只剩下劇烈躍動的心跳和幾乎不可聞的呼吸——慌亂中,她本能地想抓住點什麽,可伸出去的手卻只砸到一片堅硬的岩石……

會死在這裏嗎?

漫長的下墜過程中,她的腦海裏只來得及閃過這一個念頭,很快地,就連這唯一的念頭也支離破碎。手上傳來的疼痛連着脊背砸上重物的劇痛仿佛轟然炸開的煙花一樣,一下子把她所有的意識拽進了一片慘白之中,喉嚨中有血腥翻湧上來,随着沉悶的一記聲響,所有的意識都歸為虛無……

不……不想死……

脊背落地的一剎那,無數意識像是被剪斷了的線球,淩亂地沖刺撞擊着向要撐裂整個身體。朦胧的視野中,依稀有個影子閃了閃。像極了夜空中迅猛的鷹。

“救我……”

“……我、不想死……”

她朝着那影子艱難仰頭,只能拼着最後的力氣睜大眼睛看着那一道暗影,卻再也吐不出第二個字眼。反反複複歸根到底,不過是三個字,想活着。

最後的最後,她見到的是那模糊的身影的主人略微詫異的眼睛。

商妍入了夢。

夢中的她藏在出宮采購的宮人轎中混出了宮就直奔徵王府。一路上不知栽了多少個跟頭,等到敲響徵王府大門的時候已經是鼻青臉腫。商徵來迎,她委屈得紅了眼眶抱着他的腰放聲大哭,好不容易喘過氣來,才抽噎着告訴他:父皇在籌劃把本宮丢出宮去,不要本宮了!

那時候,商徵不過是個少年,不愛開口也不愛笑,聽罷這言論卻抿起了唇角,摸了摸她的腦袋。

她拽過他的袖擺狠狠擦了擦眼淚和鼻涕,咬牙切齒道:是真的!本宮偷聽到父皇母後在商議要把我送到西邊蠻夷之國去!小皇叔救命啊!

商徵終于微微變了神色,撫在她發頂的手輕輕擡高了些,最終垂落到了柔滑的衣擺上,卻依舊沒有開口。

夢魇浮沉了許久,終于漸漸變得稀薄。商妍在夢中疼得呲牙咧嘴哀嚎不止,那似乎是她從小到大最疼的一次了。雖然多餘的記憶已經淡薄得像是晨霧,獨獨那劇痛的感覺沉澱在了記憶裏。

後來呢?

“你醒了?”一個清亮的聲音響了起來。

商妍還在迷蒙中沉浮,唇邊卻忽然貼上了一抹冰涼,緊接着一股沁涼的水絲絲入了口,活生生把她從渾渾噩噩的世界裏拽了出來。

“你再睡下去,你那悶葫蘆皇叔估計就快要把這兒的樹砍光了。”

“吃魚嗎?”

“喂……”清亮的聲音壓低了些許,溫熱的氣息靠近,“衣服破了。”

……

沁涼的水入了喉,商妍的思維也漸漸活躍起來。假如這個世界上有人可以一個人自言自語聒噪得像一只麻雀,那個只可能是晉聞。唯一能夠避免他繼續聒噪下去的唯一方法是醒過來。在他有下一步動作之前,她艱難地睜開了眼,果不其然對上一襲碧綠的身影。

再往上,是一片斷崖。

昨夜的記憶紛至沓來。她的身體僵硬無比,急急起身,腰腹間卻猛然傳來一陣劇烈的抽痛,她還沒能坐起身來就重重栽倒在了地上,耳鳴聲震耳欲聾響起……

也不知過了多久,意識才漸漸重新聚攏。商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被挪到了一棵大樹的樹蔭下,身側幾步處是倚着樹幹閉眼倚着樹杆的晉聞:陽光穿過樹葉投射在他的臉上,斑駁得游走,遠處依稀有鳥鳴和風聲,空氣中隐隐透着一股泥土的芬芳,此情此景居然寧靜得讓人覺得舒适——如果他不是個來路不明想害她性命的歹徒的話。

他這是睡着了?

商妍收斂着呼吸稍稍挪動了幾分,咬着牙順着樹杆站起身來,冷眼看着看起來毫無防備的晉聞。她受了傷,根本不可能從他手裏逃脫,即使她現在可以輕手輕腳離開,可是又能跑多遠?唯一的一勞永逸的方法,只有讓他永遠都沒有辦法追上她。

樹蔭以外是一堆昨夜篝火殘留的樹枝,在樹枝周圍有些尚未入火的似乎是用匕首削過的。尖銳得就像一把劍。這把劍也許不能刺穿質地良好的布匹,可是凡人脖頸上的經脈要比布匹薄很多。

薄到似乎不能經得起一根尖銳的樹枝。

商妍從來沒有像此時此刻這樣緊張過,她屏住了呼吸,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緊繃到了極限。一步,第二步,細微的觸感仿佛可以感知到足下每一個草尖彎折的聲響……樹枝窩在手裏的時候,酸痛的身體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全神貫注地控制着腳下的動作屏住呼吸接近雙眸緊閉的晉聞,等到足夠近後深深吸了口氣,高高地用顫抖着的手舉起樹枝——

抱歉了。

她輕輕在心底念。用力咬緊牙關狠狠刺下!

變故發生在一瞬間。它發生得實在是太快,快到她只看到了一抹銀光一閃而過,手上就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樹枝幾乎是以看不見的速度飛了出去直插入土——她所有的意識都是渙散的,到最末了只對上一雙淺褐色的、帶着一絲嘲諷的眼眸。

那是完全清醒的眼眸。絕不屬于一個沉睡之人的眼眸。

……跑。

叫喧着整個身體的本能充斥碰撞,商妍幾乎是立刻轉身順應了身體本能,可是她的當機立斷并沒有支撐多遠,不過十數步,身後就傳來一絲細微的聲響,火石電光間,幾枚石子自她眼前飛過,生生阻止了她忙于奔命的腳步。

“妍樂公主這是要逃走麽,在恩将仇報未遂之後?”

終于,晉聞的聲音自她身後響起。這聲音帶着幾分沙啞,透着濃濃的睡意,慵懶得像是此刻午後的陽光。

商妍卻僵直了身體,連回頭都遲疑。晉聞他果然知道她是誰,可她卻對他一無所知。他究竟要什麽?是她的性命還是借她的身份去做什麽?可這一路上他明明有那麽多次下手的機會,為什麽一直引着她往深山走?他到底……是誰?

“公主覺得一個人走得出這獵場?”

“……獵場?”她喃喃,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沙啞無比。

“公主竟然不知道麽?”晉聞輕笑出聲,“西昭先祖馬背上的得來的江山,故而重齊射,帝都郊外方圓百裏皆是皇家的獵場。公主從崖上摔落,莫非還有力氣走出去?”

皇家獵場……

商妍不知道這四個字劃入耳際的時候心頭閃過的異樣感覺是什麽,只是聽他這樣說,她忽然發現好不容易積攢的力氣在一瞬間被抽幹殆盡了……原來,她以為自己可以有片刻時間的逃出生天,竟然是一場笑話。她從頭到尾根本沒有離開宮闱!

這算什麽?

逃走已經是沒有必要,就如同晉聞所說,既然這是皇家獵場,那麽它應該方圓百裏,單單靠她這沒有剩下幾分的力氣根本走不出去。幸運地碰上搜索的人馬的機會能有幾成?

晉聞沒有再開口。她也沒有再邁動腳步。沉靜片刻,她緩緩轉過了身,在遠離他的樹蔭下找了處還算幹淨的地方艱澀地坐了下去。

兩兩沉默。

時間一分分溜走,就在她幾乎要沉睡過去的時候,身邊傳來枯葉窸窸窣窣的聲響,緊接着是“噗”一聲衣物磨上樹幹的聲響。不一會兒,晉聞輕淺的聲音在耳畔響了起來。

“我不想要你的性命,也不想要從你身上得到什麽。”

“其實你如果信任我到底,我們早就出了獵場。在那座懸崖後面有一條小徑,直通帝都的皇城門口。”

“如果你早些懷疑我,你順着自己的方向也可早早出獵場,而不是被我引着走了最艱難的一條路。”

晉聞的低笑響起:“……诶,是不是你們商家的,都是這樣喜歡自以為沉着冷靜睿智多謀地将計就計,卻怎麽也遮不住骨子裏透着傻氣的?”

“帝王家的女子啊……”他低嘆,“真是一點都不惹人憐愛。”

……

作者有話要說: 剛才在外面吃飯,更新晚了點~

昨天看到有呼籲晉聞轉正的妹紙……咳咳,皇叔不如。。晉聞萌咩T.T

☆、擁抱

“帝王家的女子啊……”他低嘆,“真是一點都不惹人憐愛。”

……

局面似乎已經失去控制。商妍已經不想去探究這個叫晉聞的人到底哪句話是真,哪句話又是假的,她只想這跋山涉水勾心鬥角的噩夢快些過去。這一次,老天爺終于聽到了她的祈求。

當第四日的午後,商妍終于在晉聞的攙扶下登上了那一座最陡峭懸崖。現實果然真如他所說的那樣,在那看似絕境的懸崖峭壁後面真有一條和緩的小徑通往山下,不過步行了一個時辰,便已經可以隐隐看到山下稀稀疏疏的建築,再往遠眺望,是熙熙攘攘的街市。這感覺很奇特,就像忽然從蠻荒之地降落到了人間,明明臨近山下了,她竟然裹足不敢向前。

她不走,晉聞的腳步也緩了下來,忽而吹了一聲口哨。沒過多久,一只白色的鴿子變戲法似的從山崖彼岸飛到了他的上空,盤旋一陣後伫停在了他的肩頭——他在袖中摸索出了一根紅繩,從地上撿了一顆細小的石子系在紅繩上,把石子連同紅繩一起綁在了鴿子的腿上,放飛——

見她踟蹰,他笑道:“在你皇叔放火燒山前報個平安。”

“……”

半晌,他慶幸地拍了拍胸口咧嘴喘息:“還好忍住了沒有吃了它。”

“……”

黃昏來臨的時候,商妍在目光所及之處見到了一片黑壓壓的人群。那時候她已經恢複了一些力氣,把懶洋洋漫步的晉聞甩在了身後。在小徑的盡頭,數不清的人馬整齊地列隊,一人位于馬上,見了她後忽然揚鞭,直直地朝她策馬而來——

那是……商徵。

原來晉聞的那只信鴿居然是通知商徵。

原來他從來不是什麽細作,也不是什麽叛軍将匪,更不是被軍隊搜查的人。

原來,他根本就是奉命進山搜尋她的人!

商妍的腳步微微停滞,心頭忽然湧上一股複雜的酸澀。即使他還只是一個模糊不清的小黑點,可不知道為什麽她就是知道他是誰。只要看到一擺一枚,一個掠影,一絲絲氣息,那銘刻在靈魂深處的顫栗就湧動着顫抖。這樣的感知類似于恐懼卻遠遠不止恐懼,更像是……天敵克星。

她的腳步再也邁不開去,停在原地眼睜睜看着那個小黑點漸漸變得清晰,馬蹄聲漸漸靠近……

“我一直很好奇,”忽然,晉聞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他說,“從我見到你的時候,你就一直背着一只風筝。即使摔下懸崖,它碎成了兩截,你也沒有丢了它。為什麽?”

為什麽?

商妍低頭摸了摸懷中的風筝,緩緩搖頭。君懷璧送的鳳凰風筝早在第一次夜間逃亡的時候就已經碎了一根風筝骨,她小心地把它背在身後,誰知後來失足墜了崖,華美異常的鳳凰也成了粉身碎骨的鳳凰。她便索性把風筝骨抽了出來,把那筝紙小心疊了放到懷中,帶着走了一路。

“很久之前我就聽說過你,”晉聞的口氣嬉笑,“你似乎一直換着法兒逃出宮,幾次下嫁不成,所以才破罐子破摔?”

“……”

“聽說之前倒是有個英俊少年郎差點兒成了?”

“……”

“然後,人家瘋了?”

“……”

“不詳啊。”晉聞笑得眼睫彎彎,“這次又失敗了,回去打算如何?不過公主可得斟酌着點兒,不然朝中人才虧空,邊疆可容易動蕩。”

這個人,簡直是稱得上無禮了。商妍有些惱怒,可是一句“放肆”卻怎麽都說不出口,只幹巴巴咬牙:“本宮是不詳,礙你何事!”

誰知晉聞卻笑得亂顫,好好一個貴公子模樣活生生抖成了篩子。

商妍冷冷看着,沉默。

晉聞一個人笑得無趣,終于收斂了無聊的舉動,輕道:“一個不夠聰明的人卻執念太深,只會給予真正親近的人以災禍。”

商妍沉默。

很久之後,是晉聞的輕笑聲,他說:“你夠聰明嗎?”

夠嗎?

不夠。她按着懷裏的風筝輕聲嘆息,不夠又怎樣?追求心中最幹淨的東西,并不是聰明人的專利,不是麽?

哪怕,這是一直豔麗的、旖旎得近乎嘲諷的鳳凰。

那又如何?

在商徵到達之前,她認真告訴晉聞:“我想出去,想了太久,久到我都快忘記為什麽想出去了,還是想出去。至于災禍……”她想了想,輕道,“我會努力地避免,但不會為此裹足不前。”

“我是不聰明,可是像你這樣因為太聰明而随意揣測外人心思,也未必是一種聰明。”

“你夠聰明嗎,晉公子?”

她到底還是有些氣悶的,所以聲音也帶了一絲甕聲甕氣,身體已經沒有多少力氣,一番話因為虛軟的口吻而少了大半的氣勢。而晉聞卻笑眯眯聽完了。

商妍越發胸悶,他這樣子,像是一拳打在了水中。

夕陽把□□的石頭染成金黃色的時候,商徵的鐵騎終于踏碎了山道上的寧靜。商妍眯着眼睛眼睜睜看着最後一絲太陽的餘晖終于隐沒在層層疊疊的山巒背後,緩緩地舒了口氣,任由恐懼和憎惡将自己的眼眸覆蓋。雖然早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可起碼她當初并不是想上演這樣的一場笑話,一個近乎是笑料的鬧劇。

輸了。

她輕聲在心底念了一句,再擡頭時早就收斂了眼底陰霾,只剩下一片渾濁的遲鈍。就在她距離她幾步開外的地方,一身綠衣的晉聞把這一切盡收眼底,帶笑的臉上浮現了一絲耐人尋味的神情。只是這一切她都沒有精力去思索了,她所有的心神都聚集在了那噠噠的馬蹄聲上,等那壯碩的汗血寶馬一聲長鳴在她面前驟然止步,她才徐徐地擡起頭,望見了商徵的眉眼。

手腳還是有些涼意,就像是昨夜的過崗山風又吹了回來。

商徵的臉上沒有神情,只是目光卻像是利刃一樣鎖在她的身上。這樣的目光她并不陌生的,在過去的十年,她經常可以遇到這樣的目光,既算不上看待仇人的陰沉冷漠也絕非是對幼輩的和睦慈愛,這是一種審視的目光。她早就猜不透他心裏在想什麽,完全猜不透。越是猜不透,就越惶恐;越是惶恐就越壓抑。

馬上與馬下,不過數步的距離。僵持。

終于,商妍在他靜默的目光下吃力仰起了頭,咬咬牙,緩緩地彎曲了雙腿。

山風吹得枯葉打起了卷兒,急速地向前飄蕩着,最終撞在山崖上粉身碎骨。就像十年前的秋日一樣。那時候,她踏着被烤焦了的葉子笑得傻乎乎,一腳一片,也是這樣仰頭看他,百無聊賴的時候沒有目的地喊:小皇叔。小皇叔呀小皇叔。小皇叔喂——

“起來。”終于,商徵低沉的聲音響起。

商妍的動作微微一滞,卻并不擡頭。懲罰還沒有降下,她此刻如果真的站起身來,恐怕迎接她的會是滔天的盛怒。殊不知,她的不配合,換來的是氣氛更加的僵持。

“四天三夜,妍樂公主倒是好魄力。”半晌,他冷淡道。

商妍不敢動,她正專心數着自己的呼吸,每一次呼吸都能帶來腰腹間的一次抽痛。這抽痛雖然難忍,至少它可以讓她不至于在他的注視下虛軟得成為一團棉花。

“不愧是商氏帝王嫡傳血脈,四日不見,朝中已有元老上書要求傾皇城之兵找尋你下落。”他的聲音漸漸輕柔下來,卻透着陰森,他說,“動搖國本,你知道罪該如何?”

動搖國本。這四個字的分量沒有人可以承擔得起。即使是她。在靜默快要撕裂黃昏之前,商妍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低頭輕輕吐了一個字:“死。”

抗旨不從,死罪。

拒捕逃竄,死罪。

動搖國本,死罪。

“是,死罪,淩遲。”商徵忽而冷笑,目光卻微微顫動起來,捏着缰繩的手每一處關節都被握得泛了白,原本低沉的聲音像是忽然斷裂的琴弦,驟然提響,“你的存在本身就是隐患,這十年來,你可知你犯了多少死罪?你可知孤動過幾次殺你的心?”

你可知孤動過幾次殺你的心?

寂靜的黃昏,商妍陡然擡頭,卻發現商徵居然呼吸急促,連眼圈都透着異樣猙獰的紅。這是陌生的,完全不同的商徵,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他。只能茫然地跪在地上愣愣看着,卻不想他更進一步跳下了馬,三兩步上前一把拽住了她的衣襟!

他……失态了。

商妍的腦海紛亂一片,只覺得身子一輕,暗沉的檀香忽然逼近着籠蓋——商徵墨色的眼裏盡是寒潮,聲音也仿佛是從冰窖裏傳來。

他說:“你猜猜看,孤等在山下的時候,希望見到的是你還是你的屍身?”

“皇……”

身體幾乎已經被提得離了地,腰腹間的痛鋪天蓋地而來。商妍疼得冷汗直冒,一句完整的話也吐露不出。可是顯然商徵并沒有打算就這樣放過她。他甚至逼近了她,在她耳邊冷笑:

“你猜猜看,孤這次……會不會殺你!”

“皇叔……”

“你猜猜看,這十年來有幾次孤想殺你以絕後患鞏固朝綱?”

“痛……”

不知過了多久,商徵終于發現了異樣,稍稍松了手。急促的呼吸也稍稍緩下來幾分。抓着她衣襟的手最終移到了她的肩頭,另一只手則滑到了她的腰脊上。

他似乎是在猶豫。緊皺的眉頭,蒼白的唇。明明已經泛白了的指關節,落在她髒兮兮的衣裳上的力道卻輕柔得像是個笑話。

商妍卻早已感覺不到他的異樣,她幾乎連顫抖的力氣都沒有了,劇痛已經滔天,渾身上下像是洗了一次冷水澡似的濕透,每一次呼吸都仿佛是死去一次,可偏偏就是不能暈死過去。可就在這樣的疼痛中,身體漸漸被一抹溫涼籠蓋,她睜不開眼,只能靠着那唯一的支撐點喘息,良久之後才勉強睜開一絲絲眼縫——

商徵的神色是猶豫的,他正維持着一個詭異的姿勢,一只手握着她的肩,一只手持着她的腰,墨色的眼眸中跳躍閃動着的是莫名的光芒。

她不懂。

所以,她咬咬牙稍稍退後了半步,卻不想他神色一變,眼中忽然有些什麽東西崩裂了——

檀香味驟然加重,因為那怪異的扶持姿勢終于變成了……一個擁抱。緊緊的、完全貼合的、可以聽見他激烈躍動的心跳的擁抱。

“一次都沒有。”

好久,是他比柳絮還要輕的聲音。也不知道是說給她聽還是說給自己聽。即使是能動搖國本的不安定因素,即使屢屢觸犯死罪,即使她一直在企圖逃跑,即使貌合神離明争暗鬥,他從來沒有想過動她分毫。一次都沒有。所以,她不能死。

輕得幾乎不能辨別的聲音最終淡在了風裏,消散了。

這是商妍最後聽見的聲響,一場夏初黃昏的夢。

作者有話要說: 量很足的一章~

路過的霸王真不考慮留個言莫………

☆、焦灼

夏天終于還是到來了。商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在永樂宮的自家床上,午後的陽光炙烤得窗外的光亮都帶了氤氲,她身上卻蓋着厚厚一床棉被,着實詭異。不過這房間裏卻并沒有那麽炎熱,反而有絲絲涼意沁人心脾。她在房間裏掃視了一圈,赫然發現屋子中央的香爐旁放了一只青銅的鼎,鼎中一塊綠熒熒的冰塊徐徐散發着寒氣,整個房間彌漫着一股淡淡的薄荷清香。

這一抹薄荷香把她腦海裏殘留着的一絲模糊徹底地沖刷了個剔透。她咬牙坐起身來,一不小心碰到了腹部的淤青,不期然,昏迷之前的記憶猶如千軍萬馬一般狂湧而來——

莫名其妙的晉聞,怎麽也走不到頭的山路,陡峭的懸崖,商徵的失态震怒,還有……那一個有些怪異的擁抱。太多的疑惑不斷地積壓滾成團,壓得她有幾分煩躁。可是……

……風筝呢?

電光火石間,她陡然清醒,慌亂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果不其然發現身上的衣裳都已經換過了。昏迷之前她藏在胸口衣襟內的鳳凰風筝紙早就不見了蹤影——它會在哪裏?在床上?是替她洗漱的宮婢收起來了?還是在半路就被商徵扣下了?或是……

“你在找什麽?”忽然,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商妍渾身僵硬,警惕地循聲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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