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3)

卻見着房間外的碧紗簾不知何時被掀了開來:商徵遠遠地伫立在簾邊,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沉靜的目光有點像房裏的那薄荷味的冰塊,涼而剔透。

“禦醫已替你診治過,你傷了腰腹間筋骨。”他略略停頓,口氣緩下來些,“之前的事,孤不與你追究,只是……”

他忽然皺了眉頭,“只是”後面的話語似乎在他的喉嚨間繞了無數個彎,卻最終一個字都沒有吐露出來。

久久的沉默。

陽光投射在珠簾上,地上是斑斑駁駁的影子。商徵整個人都靠在窗邊的陰暗處,只有一片雲錦的衣袖沒有躲過金色的陽光照射,一面是暗沉的青,一面卻是豔麗的金,竟像是一個人被活生生分割成了兩半一樣。

那一刻,商妍不知道心上忽然潺潺流過的涼意是沁涼還是霜凍。也許是因為他罕見地脫下了那件讓人畏懼的帝王黃袍,又或許是他的口吻中竟然帶着一絲少見的浮軟,這樣的商徵,意外地有幾分溫和。就像她的記憶之中很久很久以前那個幾乎稀薄得成了透明色的沉默的少年親王。

“我在找一只風筝。”她想了想開口,卻不敢直視他的眼。

沉靜片刻後,商徵輕道:“那日你身上有血,孤……取了下來,你想要,孤……我午後差人送來。”

“嗯。”

“孤,帶了些糕點前來……”

“……多謝皇叔。”

“胸口……還痛嗎?”

“不疼了。”

商徵微微沉默,少頃又輕道:“當真?”

商妍一愣,選擇了沉默。卻不想沉默換來的是更加怪異的氛圍——這感覺真是太怪了,他遠遠站在陰影裏,連神色都被低垂的弧度遮蓋在了暗影中,每一句問話都詭異得不像話,像是實在找不到有什麽可以說的,卻活生生從原本就不豐富的言辭中硬擠出話來一樣,生硬而又刻意。

商徵……不該是這樣的。

Advertisement

這樣怪異的氛圍,比他慣有的一句“跪下”更加讓人煎熬,如同明明頭頂懸着一把刀刃,可整個世界卻在和風細雨,巨大的落差之下是無比的詭異。

可偏偏商徵似乎并沒有意識到這詭異的氛圍。他終于有了新的舉動,徐徐地從陰暗緩步而出,卻只向前了幾步。他說:“孤……”

又是沉默。

黏着的焦灼。

除了陽光暈染的區域稍微大了些,幾乎沒有任何變化。這簡直是一場兵不見血的酷刑。

商妍只覺得身上出了汗,從額頭到手心都是潮濕的熱暈。久久等不到他的下文,她終于按捺不住,裝着膽兒咬牙問:“皇叔……您……到底想說什麽?”

沉默。

商徵忽而閉了眼睛。片刻,再睜眼時眼裏已經恢複了些許往日的神色。

“好好休息。”最終他淡道,掀開了珠簾。不消片刻,他的身影就消失在門口。

就這麽……走了?商妍晃了晃脹痛的腦袋,想躺會床榻上繼續睡,卻怎麽也睡不着了。沒有責罰,沒有恐吓,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

之後的幾日,商徵都沒有再出現,永樂宮倒是難得有了一段休養生息的時日。

商妍這傷來得并不光彩,半路偷跑還在外面奔走了幾天幾夜,即使她是八百年待嫁八百年失敗的公主,也并不是一件值得宣揚的事兒。故而朝中上下雖然都知曉,卻并沒有人傻乎乎前來探望。幾日修養中,最常上門的人是孫禦醫。每日靠近午時的時候,孫禦醫都會上門,除了張羅藥石的事,還會帶來些宮闱上下的風言風語,言行舉止倒是和小常越來越相似。虧他還長了一把白胡子。

開完最後一副藥,孫禦醫沉道:“公主這傷若是再拖上幾日,恐怕就難以根治了。聽聞這幾日陛下心情似乎好得很,看來是不會追究。公主何不把墜崖的原由與陛下說明,追究那人的責任?”

“追究?”

孫禦醫道:“護主不力之罪。”

商妍愣了愣,忽而有些想笑,對着孫禦醫搖了搖頭:那個叫晉聞的詭異的人何時把他當做“主”過?他既非奸細也非叛将,因着骨子裏的惡劣帶着她在獵場裏兜兜轉轉幾日幾夜看盡笑話,幾次動了刀子,眼睜睜看她摔下崖,這些恐怕沒有人會相信,而且恐怕他早就和商徵報備過那幾日的事,她現在才馬後告狀,并非上策。既然安全保住性命回了宮,要想好好回敬一番也并非什麽難事。

只要,只要再見他就可以了。

“公主是個寬容念舊之人。”半晌,孫禦醫微笑。

商妍抓着毛球兒的爪子引着它按住自己的耳朵,捂緊了。

毛球兒擡了擡高貴的眼,擡了擡爪子,見是商妍,又猶豫着放下了……

……

幾日下來,她身上的傷經過調養已經大致痊愈,幾日前的還着實有些恐怖的淤青已經變成了淡淡的褐色,想來再過幾天就會徹底地消失不見,連同對晉聞的憎惡也淡了。也許人往往是這樣的,傷疤好了,疼就忘了。在這世上似乎并沒有什麽人讓她長長久久的記恨過,哪怕是容裴也一樣。

只是……除了商徵。

診治完畢,孫禦醫卻沒有如同往常一樣悠然離去,反而是默默站在房中沉吟了許久,渾濁的眼裏有一絲遲疑,猶豫再三還是開了口:“公主,老臣月前出宮省親,遇見了一個舊人。想着公主心善念舊,故而收容了他。”

“舊人?”

“是。”孫禦醫悄悄四顧,确信周遭再沒第三個人,才壓低了聲音道,“此人身染心疾,神智時而清醒時而癫狂。公主若是想見,老臣自是拼死也一試。”

身染心疾,神智虛浮……商妍一愣,良久才輕輕呼出了一口氣,笑了。

杜少澤,他還活着。真好。

“公主可有話語需要老臣代為轉達?”

商妍想了想,道:“告訴他,好好活着。”

活着,比什麽都重要。

午後,安公公上了門。那時商妍已經下了床,抱着永樂宮最識相的白貓毛球兒玩耍。安公公拖着肥碩笨重的身子在她幾步開外站定了,行了禮卻不急着開口,直勾勾盯着她一派欲言又止的模樣。他這眼神似乎把毛球兒看得暴躁了,忍無可忍舔了舔爪子冷眼伸腿邁開了第一步——

“別別別——”安公公連連搖手,邊笑邊退,“公主,奴婢這身子可經不起摔砸了……”

商妍心情不錯,把毛球兒的爪子握住了塞回懷裏,擡頭問:“安公公是來宣旨的嗎?”

誰知安公公聽了神色越發詭異,倏地低下了頭,他的動作極快,可是聳動的肩膀卻出賣了他。少頃,悶聲悶氣的笑聲終于再也遮掩不住,低低地回蕩在永樂宮院中。

商妍看得糊塗,卻不知從哪裏問起——他是專門來笑的嗎?

“沒有旨意。”安公公深深吸了口氣,眼圈明顯被憋得有些紅暈。他湊近了悄聲說,“原本是有的,可是陛下把寫廢了十數份絲帛,最後連硯臺都砸了,于是沒有了。”

“……”

“老奴好奇得很,陛下是從公主這兒得了多大的怨氣,才如此失态。不像是君王天怒,倒像是孩童鬧了別扭,噗……”

“……”

“方才幾個面聖的大臣看不了眼色,每一個被罰了三個月俸祿……”

“……”

“公主啊。”安公公喘過氣來收斂了笑聲,嘆息道,“老奴侍奉了三代帝王,說這番話雖然放肆了些,不過公主需知,自古為君者一人治全天下之事,心思未免比常人迂回,心思約迂回,表露起來越是愚笨。有些東西藏深了,就挖不出來了。”

有些東西藏深了,就挖不出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皇叔是個餐具。

☆、接風

有些東西藏深了,就挖不出來了。

商妍聽着這番話有些吃力,卻不得不贊同。皇家育才從來是一種慘絕人寰的過程,公主還好,若是皇子,皇族從小便默許他們弱肉強食,哪怕是個再愚笨的孩童,今年死皇兄,明年皇弟重病遷出宮闱,如此往複,恐怕也難以維持原本的純真童星。而商徵……他似乎從來沒有吃過虧,從她有記憶開始,他從未受過先帝半句職責,從未做過一件讓朝廷非議的敗事,直到——他一舉登帝,從此沒有人敢再議一句是非。

民間的戲本兒裏的皇子總是要運籌帷幄九死一生才得以登帝位,可是商徵卻不是。所有的一切順暢得像是理所當然。

這需要多深的心思?

安公公搖頭嘆息,朝身後的随侍招了招手道:“這是陛下命老奴送還給公主的一只風筝,還有一些安神的藥物,孫禦醫一會兒會帶到。”

商妍擡頭,果然瞧見随侍手中的托盤上那一抹眼熟的斑斓,輕輕舒了口氣道:“勞煩了。”

安公公又是一聲嘆息:“勞煩稱不上,只是老奴有個不情之請。”

“什麽?”

安公公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老奴知道公主手上有塊暖玉,色澤碧青,冬暖夏涼,公主似乎已經膩了,可否……”

暖玉?商妍凝神想了想,依稀記起來還真有那麽個東西。那是大約十幾年前她生辰的時候有個朝臣送的。當時真是隆冬臘月,那玉居然觸體升溫,她十分喜歡,就把它穿了繩兒挂在脖子上,似乎過了挺久,到後來自然是膩了,也不知道是收在了哪兒……

“找到了我差人送給公公。”

安公公大喜:“多謝公主。”

商妍點點頭,并不在意。誰也不曾想到這小小一塊暖玉,在很久以後會成為一個不小的麻煩。

暖玉果然還是在的,那日下午,小常從永樂宮幾乎要結蜘蛛網的舊房間裏把它翻了出來。當天黃昏商妍就差人給安公公送了過去,到晚上,安公公笑眯眯上了門道謝。臨走神神秘秘笑,他說:“公主這幾日可要多與陛下走動走動。”

“為什麽?”

安公公道:“因為選妃之日近了。每年陛下這幾日都頗為煩躁,希望今年不複往常。”

選妃?

商妍越聽越糊塗,卻在很久之後才明白安公公“不複往常”的意思。

***

相較于商徵選妃,其實有個幾乎被淡忘的事情要遠比它之前橫亘在宮闱內的總管議程上:鎮西将軍的接風宴。在宴會之前,永樂宮中小道消息之神小常早就把那個年少的将軍打聽了個遍,興致勃勃地在梳妝的時候灌輸各種捕風捉影的消息。

商妍耐着頭痛聽完,總算大概知道了這個鎮西将軍到底是個什麽人。他父親是與容裴一起出神入死的戰将,一個駐守南疆,一個握兵西土,不過老将軍過世得早,留下了個骁勇善戰的獨子,幾次大捷後封了少将,容裴死後更是成了将軍。

邊關有傳聞,此人用兵以詭詐聞名,在敵營擔着“卑鄙無恥”之名,卻意外地受自家将士愛戴。更有傳聞說這鎮西将軍頗好女色,即使在荒漠戰場上亦是香車軟轎紅顏相伴……

“不靠譜。”小常如是總結。

商妍卻不以為然,這樣的宮宴是什麽目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她又并非真要在這樣的地方招個相守之人,本來就只是找個一拍即合的合作人,好女色與不好女色有什麽區別呢?而且鎮西将軍牽扯國本,并不是個好的合作對象。

“既然公主無意,為什麽還要去?”

為什麽要去?商妍細細地描上最後一抹眉,輕輕嘆了一口氣。

在宮闱之中好奇心太厲害絕不是什麽好事,可是事關國運,她不得不慎重。這天下是先輩打下,她既然知曉這其中有古怪,就不能放之任之。與公與私,她都必須再見杜少澤一面。

宮宴并不設在宮內,而是宮外一處私邸。杜少澤自然是不可能再入宮的,她近期內也是不可能被允許出宮,這場接風宴會是唯一可以蒙混過關的機會。到時候魚龍混雜,想必她稍稍消失一會兒應該不會引起過多注意。

三日後,接風宴在帝都城外的一座別院舉行。商妍抵達的時候已經稍稍晚了一些,院中絲竹管弦都已經齊鳴,舞姬們輕軟着腰肢遮去了大部分人視野,就連通禀的那聲“妍樂公主駕到”都夾在絲竹聲中微不可聞,直到她邁步到了商徵面前,文武百官才恍然驚覺行禮。

商妍站在商徵身邊,本來是不抱希望地往下望去,卻不想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不由一愣——君懷璧,他竟然會出現在這裏?

君懷璧的目光并沒有在她身上,他極自然地低着頭,如同任何一個謙卑的臣子一樣,對着當朝的公主擺出一派臣服的姿态。可就是這樣一個人,商妍卻覺得心底有一絲絲的酸澀,這樣的淩虐,讓指尖都有些疼了,他越是不擡頭,她就越想逼他擡頭看上一看……

“妍兒。”一聲低沉的聲音響起,生生把她就要邁開的腳步阻攔了回來。

商妍恍然驚覺,匆匆收回目光,向商徵行禮:“皇叔。”

商徵的神色并無一樣,他淡道:“既然到了,還不快見過鎮西将軍?”

鎮西将軍?商妍終于後知後覺地記起來這場接風宴真正的主角,悻悻地順着商徵目光望去:在他的另一側,果然有個身穿戰甲的将士。相較于他周遭的幾個孔武有力的守衛,這個将軍顯得有些太過瘦弱,身形比其他人小了許多,他還維持着低頭抱拳行禮的姿勢,一張臉被厚重的頭盔遮去了大半。也許正因為身材纖瘦,明明是個戰功赫赫的大将,身上卻并無什麽肅殺之氣,這和容裴完全不一樣。

“妍兒。”商徵皺了眉,顯然是不滿她的呆滞。

商妍悻悻收回目光,猶豫片刻道:“妍樂見過……鎮西将軍。”

沒想到那将軍擡起頭來微微一笑,彎彎的眼裏噙着一抹光彩:“微臣姓晉,見過妍樂公主。”

……晉聞?!

許是見她震驚,那鎮西将軍笑得更加含蓄:“公主近來可安好?”

“你……”

他竟然就是鎮西将軍?那他從一開始就是奉命進獵場,他那一夜帶着她連夜繞開的是自己的部署!

晉聞嘆息:“城郊一別,微臣尤為挂念公主傷勢,每每思之輾轉難眠,衣帶漸寬,內疚難安。不知公主傷勢可又好轉?”

晉聞……商妍驚得說不出任何言語,只能幹瞪着眼眼睜睜看着那個曾經讓她恨得牙癢難耐的衣冠禽獸面上露出一絲類似于自責的神情。如果那幾天的記憶不是夢,如果不是他害她摔下懸崖的淤青還沒有完全消散,她幾乎都要相信她臉上的內疚和無奈了!

可是這一切都不是夢,這個衣冠禽獸明明阻止了她找正确的路,引誘她繞了獵場好幾圈,躲開搜救的軍隊,幾次差點害她丢了性命!而如今,他居然一副悲怆自責模樣?

“公主可以原諒微臣嗎?”他忽然話鋒一轉,誠摯地俯下了身。

一時間,所有的目光聚集到了商妍身上。她覺察到了氛圍的焦灼,僵持良久,終于點了點頭。

晉聞頓時松了一口氣,抱拳道:“公主寬厚。”

商徵道:“晉愛卿不必自責,妍兒得以安然回宮,還是仰仗愛卿保護。”

晉聞的聲音低沉無比:“陛下,若不是微臣沒有取信于公主,公主也不會走錯路誤傷。說到底,是微臣保護不周,理該受罰。”

“愛卿不必苛責。”

商妍站在邊上目瞪口呆。一個人可以厚顏無恥成什麽樣?她在宮中二十載,見慣了虛與委蛇,卻沒見過能睜眼說瞎話成這樣的。可偏偏她什麽話也不能說,因為他所言其實說不上是謊言,只是……只是會讓聽者完全把當時的狀況理解歪曲,而她根本無從反駁。

這算什麽?

晉聞的臉上始終帶着一抹恬淡的笑,獵場之中那個帶着荷葉的斯文敗類似乎已經被丢在了森林裏。他以一種溫馴的姿态匍匐在她面前,許久才擡頭朝底下的文武百官望了一眼,極淺的挂上了一絲笑容,手執一杯酒,朝着底下微微一揚,一飲而盡。

他沒有半分武将模樣,不論是從外貌還是言談都是十成十的文官模樣。商妍只想到這樣一個字眼可以去概括這個所謂的常勝将軍。

八面玲珑。

一個八面玲珑的将軍?與容裴分守兩疆,卻是從來沒有回過帝都的将軍?

商妍并沒有在宴會上停留多少時辰就稱病去了別院的廂房休息。等所有侍奉的宮婢都已經退了開去,她又穿上衣裳,小心地打開了門——門外一個人都沒有,透着微微的詭異,只是她心中焦急,根本沒有空去想這詭異究竟是怎麽回事。既然沒人,她正好可以省去了再找托詞的心思,輕手輕腳出了門。

孫禦醫說,杜少澤暫時被安置在他在宮外的師侄居所,今日他的師兄會冒險帶他靠近別院,假如她可以甩脫身邊的人,見上一面應該不是難事……

可是,這一路未免也太過順利了些。

從廂房到庭院的後門竟然一個守衛都沒有,這不合常理。皇帝親臨,向來是裏三層外三層的防備,怎麽可能會留下這麽大的漏洞?

庭院盡頭果然有一閃小門,門上布滿了青苔,似乎很久沒有被人觸碰過的模樣,就連青銅制的鎖上斑斑駁駁。可是就是這樣的鎖,卻被人打開了,并沒有真正地鎖上。這一路,所有的事情都好像是有人早就預知這一切而早早替她掃平了所有的障礙,可是今日之事只有孫禦醫知曉,怎麽可能還有第三人?

出去,還是不出去?

如果是陷阱……

商妍站在門邊踟蹰,僵持了很久,終于還是咬咬牙推開了門——如果這是個陷阱,她現在也早就沒有退路了,何不放手一搏?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 隆重介紹我家親兒子,晉聞-。-

☆、再見

咣當——陳舊的挂鎖掉落下來,砸在地上激起一陣細碎的塵土。她把腐朽的門推開了一絲縫隙,輕輕地蜷身擠了出去——門外是一片荒蕪的雜草,一條蜿蜒的小徑遠遠地延伸開去,不遠處一條小溪潺潺而過,溪旁有一間破舊的小屋。這情景,倒是和孫禦醫描述的是一模一樣。

商妍悄悄舒了口氣,掩上後門,朝那小屋邁進。

小屋已經近在咫尺,她卻站在門口踟蹰起來:如果不出現意外,杜少澤此時此刻就應該在那間小屋內等待。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他了,自從上次皇陵匆匆一別已經數月,如今要再見,竟然也有一絲緊張。

“誰在外面?”忽然,一個蒼老的聲音響了起來。

商妍稍稍停頓,輕道:“請問,您是孫禦醫的師兄嗎?”

房中的聲音一頓,緊接着響起了徐徐的腳步聲,然後木門“吱嘎”一聲打開了。站在門裏面的果然是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兒,他盯着商妍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才拱手道:“你們慢聊,老朽半個時辰後回來。他如有身體不适,可以給他飲些桌上壺中藥。”說罷便離開了小屋。

商妍卻不急于進去,她小心地打量了四周一圈,心中的怪異感覺越發濃重。可終歸……什麽都沒發現。

那件破舊的屋子內格局很簡單,一桌一椅一床一櫃,所有的器具表面都積着一層厚厚的灰塵,卻奇異地透着一絲整潔的感覺。商妍輕手輕腳推門而入的時候,只看到桌邊做着一個瘦削的身影,像是一個老人。可是等她走近,才發現那并不是——那只是一個瘦骨嶙峋的、背部已經躬駝的年輕人。

她呆呆看着那一抹背影,醞釀好幾天的問話一句都吐露不出來。良久,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艱澀開口:“杜……少澤?”

那身影并沒有轉身。

商妍在原地靜靜停留了片刻,終于下定決心繞過了那橫亘在她和那個人中間的桌子,走到了那個人的正面。

結果,她看到的是一張暗黃如土,瘦削如柴的臉,還有一雙渾濁的,毫不見光彩的眼睛。

果然是杜少澤,卻也不是杜少澤。

那日皇陵匆匆一面,除了眼睛因為癫狂而渾濁得詭異之外,他似乎還沒有瘦成這樣。而且那個時候他還挂着奇異的笑,雖然舉止瘋癫卻不至于讓人覺得孱弱,現在的杜少澤,就像是一盞殘燈,眼底那一滴滴的瘋癫狂躁似乎成了生命唯一的象征……

良久,商妍還是猶豫着伸手觸碰到了他的肩膀:“杜少澤,你……是清醒的嗎?”

杜少澤的身體幾乎是一瞬間抽搐起來!

原本木偶一樣蜷縮着的身體像是忽然被扯了線似的驟然動了起來,淩亂不堪的發絲耷拉在凍成青褐色的臉頰上,劇烈起伏的胸腔帶來更為急促的呼吸。瞪大的眼睛裏血絲蔓布,眸光卻是跳躍激躍的,如同受了驚吓惶然回神的獸類,目光落在她的身上,閃動着意味不明的光芒。

如果死亡有顏色,那一定是此時此刻他的眸色。這眼神和那日在皇陵有略微的不同,卻同樣是沒有理智的瘋狂。

驚惶瞬間席卷。商妍踉跄好幾步險險站定,半天才終于勉強開口:你……你怎麽了?”

回答她的是一聲怆然的笑聲。

除此之外,再沒別的聲音。安靜的小屋裏連一聲呼吸都輕微地不可聽聞。

除了寂靜,就只剩下死氣。

商妍看不懂杜少澤此時此刻臉上的神情,可至少她可以看到他劇烈顫抖的肩膀,那一刻,她實在難以辨別湧上心頭的酸澀是為他還是為自己。杜少澤終究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讀書人,因着一個算不得過分的野心,被她下了個套兒拽進這互利的局中來,可最終卻沒有得到他想要的權勢利益,反而落得這樣一個下場。

對不起三個字太輕,所以,她說不出口。

可是除了這三字,她似乎又沒有什麽可以償還的。到終了只能傻傻站在他面前,眼睜睜看着他艱難喘息——她甚至不能确定,他是否真的沒有了意識成了一個靈魂被碾壓得支離破碎的瘋子。

杜少澤似乎是漸漸地放松了身體,游離的目光聚集到了她的臉上,莫名的光芒終于逐漸熄滅。可是,他依舊沒有動,臉上的神情仍然可以用呆滞來形容。

不知過了多久,商妍才聽到自己有些虛軟的聲音:“杜少澤……你是清醒的,對不對?”

杜少澤沉默不語,像是根本無從知曉。

就在她快要死心的時候——忽然,他眨了眨呆滞的眼。一下,又一下,原本死灰一般的眼眸裏竟然逐漸攀爬上一絲光亮。

“我……”沙啞而低沉的聲音突兀地在空曠的牢房裏響起,他艱澀地開口,“我……殺了容解兒……”

“你說什麽!”

他閉上了眼。

“可你身上的藥引……不是我下的……我不知道……是誰……”

“後來,侍郎府着了火……是……是皇帝的人擄走我……嚴刑……逼供……”

“他救了我……又把我丢在野外……”

“公……我……”

杜少澤的聲音沙啞無比,一番話說得斷斷續續,卻仿佛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他似乎是想站起來,卻緩緩倚倒在桌邊。

商妍震驚于他說的事實,一時間忘記了動作,好久才手忙腳亂地去攙扶他。竟然是杜少則殺了容解兒!怎麽會?!他們不是……兩情相悅嗎?連婚期都定了,他怎麽可能?可是……她清楚地記得,在他長眠後第一次清醒的時候,也曾經說過受命于人之類的話。那時候她有心想查,可是他卻忽然失蹤,再見時已經是皇陵那樣的情況。

如果真的有這樣一個幕後的黑手,那會是誰?

“命令你的,和把你從朝廷手裏劫走的人是同一個?”

杜少澤遲疑片刻,終于點了點頭。

“……是誰?”商妍只覺得遍體生涼,手腳都有些顫抖。

這一次,杜少澤選擇了沉默。蒼白的嘴唇被他咬破了,有一絲殷紅的血從其中緩緩留下,竟然成了他身上唯一的亮色。

不能說嗎?還是不敢說?

事情到這地步,似乎已經沒有什麽再深入的意義,他恐怕是怎麽都不肯說出那個人是誰的了。商妍艱難地把他扶到了床上,又在房裏轉了圈兒,找到了那老者說的藥壺,倒了一杯藥汁端到床邊,吃力地把他攙扶了起來。

杜少澤顯然還沒有昏睡過去,他只是氣息奄奄,沒有半分反抗地任由她拖拽着支起了半個身子,擡頭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藥碗,溫馴地低下了頭。

商妍有些心虛,笨拙地側過碗,一不小心使多了幾分力氣,藥汁就順着他的脖頸流到了衣衫上——

“對不起!”她慌忙去去擦,結果卻越發手忙腳亂,一碗藥有一半倒在了他身上。

這……商妍尴尬地移開了碗,抱着他的腦袋把他放回床榻之上。這些事情她是從來沒有做過的,看着容易,沒想到真做起來卻麻煩得很。這藥,還是等大夫來喂得了……

“你打算……怎麽辦?”半晌,杜少澤沙啞的聲音響起。

“不知道。”商妍輕道。

半年之前,她滿盤的算盤打得很是順暢,先嫁杜少澤,換得出宮的機會,再問他讨要一封休書便是從此海闊天空。可是這一切似乎真要實施起來卻是步履維艱,她還沒有真正地嫁出去,就已經遭遇了許多。可是假如不是用這種方式……公主出宮,只有死或者嫁兩條路可選。

“對不起,假如不是我利用容小姐……”

“沒有假如。”商妍輕道,“你不必自責,真要清算起來還是我欠你比較多。”

“可是……”

“好啦,我們時間不多。我知道你有不得說的苦衷,我只再問你一句。”她停頓片刻,輕道,“容裴事已了,不會再有人查,你雖是逃出來的,卻也可以說成被劫。我想知道,你,是想回朝為官,還是……”

“我還能回去嗎?”

“能。”

商妍颔首,微微一笑:容家小姐的事情雖然驚動了全朝,可說到底最後是以容裴逆反的結果落幕。史書之上早有記載,哪怕此時疑點頗多普通官員也是不敢輕易觸碰。杜少澤被救時神色瘋癫,硬要說成被劫也并非難事。宮闱之事就是這樣神奇,哪怕人人都知道有疑點,可是為了面上的寧靜,沒有人膽敢去觸碰那個禁區。因為一碰就是九族之禍。

杜少澤皺了眉頭,他似乎是在糾結,良久才遲疑道:“如果我回去,還能幫你嗎?”

幫?

杜少澤的臉上劃過一絲不自然的神色,雖是暗黃的臉上似乎紅了些許。

商妍發現自己的腦袋有時候的确有些遲鈍,杜少澤說的幫除了她一開始就想着的事兒還能是哪件呢?他滿臉的不自然讓她原本焦灼的心剎那間被一股涼風吹得清涼無比,臉上再也壓不住笑意:

“當然可以。”她眉開眼笑,把公主的端莊甩到了爪哇國。杜少澤若是還肯再幫忙,那便是太好了。

誰知杜少澤的臉色越發不自然,沉吟片刻,才吞吞吐吐道:“我……想喝藥……”

“……好。”

所謂喂藥……總能學會的。不是麽?

作者有話要說: 杜小哥其實是個更苦逼的……

☆、執念

半個時辰裹得飛快,老者歸來帶走了杜少澤。商妍目送他們離去緩緩踏上回院落的那條小路,心中的忐忑在觸碰到那扇破舊的門上的青苔的一瞬間被沖淡不少。院子裏的一切都沒有變動,沒有守衛,沒有宮婢,通往廂房的一路可謂是暢通無阻……真的是運氣?

商妍有些狐疑,這狐疑馬上就得到了驗證。因為本該空無一人的廂房桌邊赫然坐着一個人。

“誰!”

“故人。”那人的聲音輕軟無比,笑眯眯轉頭道,“來喝酒呀。”

……竟然是晉聞。

商妍頓時渾身戒備,警惕地打量四周,冷笑:“我倒不知道鎮西将軍有如此膽色,入本宮房間入得如此理所當然。”

她對武将并沒有偏見,可是對于晉聞這種比文官還多了幾個心眼的武将卻骨子裏地排斥,更何況這個人是敵是友還尚不可知。

僵持。

半晌,商妍冷道:“晉将軍來訪,所為何事?”

晉聞低眉斟酒,聽了她的話語倒也不見惱怒的神色,只是将手裏的酒杯把玩了幾圈,輕輕抿了一口。怎麽看怎麽是一副斯文敗類的模樣,顯然是絲毫沒有把她這公主放在眼裏。酒過三旬,他的臉色雖然不見一絲紅暈,卻似乎有了幾分嘴瘾,烏黑的眼眸收斂了往日的精明露出一絲迷蒙,竟有少許無辜的模樣。

一陣沉默後,他也不知從哪兒掏出一把折扇,慢悠悠扇起了風。

這是一副詭異的情形:他明明長得一副纨绔子弟模樣,卻穿着正氣凜然的銀盔鐵甲;明明穿着銀盔鐵甲,卻拿着把金邊的折扇。扇風一吹,幾縷細碎的發絲輕飄飄劃過臉頰,比房裏的雲羅輕紗還要輕軟上幾分。

……這模樣其實有點兒可笑,就像她第一次在山中見到他的時候那片愚蠢的荷葉。可是她卻不敢真正地靠近呵斥,不僅是因為晉聞其人詭計多端,更因為他如今手掌着舉國大部分兵馬大權,是個實打實的重兵之臣。她在門口踟蹰片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