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4)

毫不遲疑地轉身——既然轟不走,她走。

“公主就這樣報答恩公?”忽然,晉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将軍倒是好記性,本宮還沒和你清算你在山中所作所為,你倒讨起恩情來了?”

“微臣豈敢?”身後傳來輕笑聲,“微臣想向公主讨要的是今日之恩。”

“今日?”

商妍遲疑片刻,轉過了身,卻見到晉聞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門口,正抱着酒壇笑眯眯看向後園的方向。他的身子吊兒郎當倚在門上,似乎是見她回頭才懶洋洋伸手一指:

“公主莫不是真以為皇帝設宴,這園子會沒有守備吧?”

“你……”

晉聞低笑:“末将與妍樂公主好歹也是過命的交情,公主有難,末将自然抵死也要幫的。山中一別如雨,末将更是時時刻刻記挂着公主傷勢,每每思之涕零,悲怆難己……”

“夠了,晉聞!你到底想要什麽?”

商妍惡狠狠打斷了他。他這幅模樣,撒謊都沒有幾分誠意,調笑的臉上分明滿滿寫着的是敲詐勒索。可偏偏她卻被他不偏不倚踩中了痛腳,她甚至懷疑他是不是一開始就知道了她的計謀,不然怎麽會提前做好一切準備?可是她不過是個當擺設的公主,與他又沒有舊仇,她身上究竟是有什麽值得這位常勝将軍如此大費周章索要的?

晉聞卻笑嘻嘻遞上一杯酒。

商妍頓時防備。對于酒她向來是畏懼的。不管這其中有沒有毒藥,酒對她來說劇毒無比的東西。不能喝。她咬了咬嘴唇,不着痕跡地退後。

晉聞嘆息:“公主還是不肯原諒,末将委實……心傷。”

商妍沉默。

晉聞倒也不再逼迫,只是抱着酒壇倒她身旁,輕飄飄路過了她,數步之隔後才丢下更加輕軟的一句:“末将素來嗜酒如命,聽聞公主手上有一壇好酒,聞一聞醉三日,喝上一口醉一月,若是喝上一整壇,便可嘗一嘗神仙一般滋味。不知公主可願割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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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上哪有這樣的酒?”

“十日後微臣再來見公主,想必那時候公主已經有了答複。”

“晉……”

晉聞已經提着酒漸行漸遠,商妍遲疑地追了一步,卻陡然間明白了他說的是什麽。

這個世上哪來的聞一聞醉十日喝上一口醉一月的酒?

他要的是讓杜少澤長眠的劇毒之藥,皇家內部最高的機密……

他要的是醉卧紅塵!

可是……為什麽?

***

商妍佯裝睡醒,特地稍稍改了下發飾才回到宴場上,卻發現其實這一切根本是多此一舉,宮宴場依舊是觥籌交錯絲竹齊響,就像她離開時一樣,似乎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去而複返。而商徵不知道去了哪兒,熙熙攘攘的宴場因為皇帝的離去而顯得有些過分自在……

她悄悄在心底舒了一口氣,轉身就走。既然商徵不在,她又何必來這彌漫着酒味的地方裝石獅子?還不如真正地回到廂房睡上一覺,好好思索下晉聞的事情比較好——然而,這一切的打算都在見到那一抹眼熟的青灰色之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君懷璧。

商妍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腳尖,卻并沒有多少遲疑就朝他邁開了步伐。風吹過的時候,她聽到自己的思緒飄走的觸感,想嘆息卻只剩下微笑——也許人和人之間就是這樣追逐和被追逐的關系,又或許她真是着了魔,不然怎麽會有這樣卑微的追逐呢?明知道會給他添堵,明知道即使是出聲也會讓他皺眉,可是忍不住,就是忍不住。

“君相。”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還沒有完全到達他身邊之前就匆忙地響起。

果然,君懷璧錯愕回身,幾乎是在對上她的目光的一瞬間皺了眉,卻不急不緩地低眉抱拳,恭順道:“公主安好。”

商妍把這一切盡收眼底,習以為常地忽略這一切讓人不快的東西,笑眯眯地湊近他。君懷璧之所以是君懷璧,大概就是因為他的涵養。明明不悅寫在臉上,他的舉止卻永遠是優雅得當的。這是最冷漠的距離,亦是一絲絲剜肉蝕骨的傷,所以所以即使很痛也并不會讓人想大聲疾呼,因為他是君懷璧。

“本宮匆匆回宮,還未謝過君相送的風筝,很漂亮。”

君懷璧低眸抱拳:“公主謬贊。”

“可是本宮還是喜歡燕子,君相能不能再送一只?”

君懷璧道:“微臣近日頗有不便,請公主恕罪。”

好個不便。商妍無知無畏笑:“本宮也挺喜歡那只斑斓的鳳凰,不過可惜本宮愛殺了它,現在只剩下一張筝紙。君相若是有空能幫本宮修修不?”

君懷璧皺眉,遲疑片刻道:“若是得空……”

“何時有空呢?”

“公主……”

“何時?何地?本宮是不是要帶上修補的畫筆呢?”

“請公主……”君懷璧咬牙,“自重。”

如果剛才君懷璧臉上的還是隐隐的不悅,那此時此刻簡直是堪稱脆弱。商妍幾乎想笑了,她這算是仗着身份在行欺男霸女之實了吧?一個快要熬成妖怪的公主瞧上翩翩書生郎,人家不樂意便擡出公主頭銜來,威逼利誘仗勢欺人,最好再有一位溫柔可人的紅袖添香,便越發襯得她面目可憎。在民間話本兒裏,她這樣的是肯定要被忠義之士一箭穿心的。

可是,不甘心,還是不甘心。

只是再不甘心又能何如?

她盯着他衣襟上的紋飾細細看,也不知道該如何去回應他顯而易見的憎惡,也不知是因為晉聞搗亂還是別的原因,今日竟有一些灰心。

追逐久了,原來是會累的。這樣的累是一種抽絲剝繭般的疲累。它要比和晉聞對峙,比在商徵面前撒謊還要累許多。

“我記得小時候我愛在地上爬,嬷嬷嫌我難看,爬一次便說一次請公主站起來莫要失儀,說得多了,我也就記住了。”她輕道,“我從五歲就認識你,從十歲那年開始到現下已有十年,你說的公主自重都快比之前叫妍樂的次數多了。你說,是不是說多了我也會真的自重起來?”

絲竹聲不知何時停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古筝聲。竟是一曲終了。

君懷璧一直低着頭,沒有露出半分神色給他人探知的可能性。

商妍習以為常,第一次有一種閉眼的沖動。她也這麽做了,在距離他一步之遙的地方,在熙攘的宴場上,靜靜地閉着眼過了片刻,把原本雀躍的心漸漸平穩到了安靜。

“在自重之前,我還是想再失禮一陣子的。”

“你……莫要嫌棄。”

“不會煩你太久的。”

君懷璧于她,其實早就成了一種信仰。割除信仰……需要時間。起碼不是現在。

話已至此,似乎再沒糾纏下去的必要。商妍悄悄吸了一口氣想要離開着尴尬的境地,卻忽然覺察背後不知為什麽有些焦灼,遲疑轉身,卻對上了一身銀白的铠甲——

十步開外,晉聞舉杯,眉眼都是笑的。

在他的身側站着的是若有所思的商徵,也不知道他到底靜觀了多久。

商妍面無表情往回走,臨到門口卻忍不住朝後園破門的方向望了一眼。夕陽西下,萬千金線披灑別院的白牆灰瓦上,瓦上日落,瓦下青苔,綠蘿繞牆,芳草萋萋。一時間,絲竹之聲也遠得聽不見了。

很久很久以後,久到許多人許多事早已沉澱為記憶中的灰燼,此情此景依舊是她生命中為數不多的刻在骨上的印記。

很久很久以後,她才明白,人在,心也在,那竟是所有人最完滿的時候。

很多人,很多事,很多心,差了一分一毫就是天與地的鴻溝。

作者有話要說: 公主往屌絲的路上越跑越遠……

☆、潛入

晉聞的接風宴一過,商妍便悄悄把杜少澤回朝的事情搬上了日程。其實不管是官府還是流言,對于杜少澤都還是同情居多的,容裴一死,似乎人人都把這個不幸的侍郎放在了受害人的位置。他若是在恰當的時候出現,再回朝為官應該并非是難事……何為恰當場合?這其中大部分自然是要趁着商徵心情愉悅,防備心低的時候。

可是近日來,商徵委實怪異。簡直可以說是詭異。

往日商妍躲着他,像是老鼠見了貓兒,如今鼓起勇氣想去刻意接近為杜少澤換來一個機會,卻連連好幾次撲了個空。他明明在書房內,安公公卻笑容可掬道一句“陛下安歇了,公主請回,靜待召見”把她打發了回來。接連幾次,每每如此,她倒有些像他那些被放在後宮當擺設的妃嫔……

最後一次,她眼睜睜瞅着書房內虛掩的門,忍無可忍咬牙問:“安公公,本宮是不是有地方得罪了皇叔?”

安公公搖頭。

“那他為什麽避而不見?”

誰知安公公笑得像是展開的肥花兒,蘭花指拍着胸口顫:“公主莫急,陛下想見公主時自然會見。”

結果,商妍還是灰溜溜回了永樂宮。距離晉聞給的十日之限已經越來越近,可是接連三日商徵日日不見她,她縱然再焦急又能怎麽樣?似乎自從她從山上回宮,商徵就一直很奇怪,她脫逃他不責罰,晉聞的接風宴上沒有例常的刁難,回宮後更是藏得連影兒都不見,不知不覺,十日的期限就要到來。商妍反而靜下了心思。假如晉聞真是會把她私見杜少澤的事情告訴商徵,于他是并沒有半分好處的。

商徵終究是沒有再出現,倒是安公公幾次帶着豐厚的禮物來到永樂宮,卻不帶半分旨意。最後一次,他送上的是一塊質地實在有些粗糙的漢白玉挂墜,笑得臉上的褶子不知又多了幾道。

商妍盯着那挂墜愣了好久,實在想不透商徵究竟是什麽意思。與日常宮中的環佩珠釵琳琅美玉相比,這墜子實在是有些醜了,料子雖然是極好的,刀工卻比不上一個比不上民間街頭雕石的學徒……宮中居然有這麽拙劣的工匠?

可最終,她還是什麽都沒有問出口。那做工拙劣的白玉挂墜自然也沒有佩戴起來。

便宜了毛球兒。

不知不覺,第十日終于到來。宮中上下所有宮婢宮人都忙碌了起來,人人臉色各異,微妙的氣氛籠罩着整個後宮。十日後,竟是宮中選妃之日。

原來商徵這些時日的避而不見,竟然是因為這個。

鎮西将軍的接風宴一過,這宮中的頭號大事就落到了選妃上。每年的春末夏初是公卿世家把自家待嫁女兒送入宮中選取秀女的日子。每年這個時候,宮中燕肥環瘦風姿各異,商妍容貌算不上清秀,自然懶得去争這春光。可是往年即使是選妃,商徵也不至于對她避而不見啊。

商徵平時似乎不耽于女色,雖然每年公卿子弟家的适齡女兒都會被送入宮中候選,但是他似乎從來都只會象征性地冊封一兩個,餘下的都打發她們回去,有幸被選中的也似乎只是個擺設,年年如此,久了,朝野之中自然有傳聞,說當今皇弟不好女色。于是某一年,終究有個喝墨水不多的武将按捺不住,把自己庶出的漂亮兒子送到了商徵面前……

武将的下場,略讓人惋惜。

“傳聞這次的秀女中有個封小姐長得傾國傾城。”永樂宮的小道消息之神小常在一個晚風和煦的黃昏細語,“聽說畫師都看傻了眼,直愣愣看了半天都下不了筆。真有人美成那樣嗎?”

商妍想了想,答:“人上有人。”

小常癟嘴:“陛下可不是沉溺女色的皇帝,往年那麽多美貌如花的妃嫔不是照樣……”

商妍用力想了想,道:“也許是因為她們不夠美。”

誘惑這東西,本身就只是一個度量的概念。就像自由之于她一般,即使那是慘了毒的蜜餞,她依舊甘之如饴。

小常頗為受挫,嘟囔着嘴叫嚷:“聽說陛下見了那人一面就欽定了她,晚上封妃典還興師動衆驚動了神廟祭祀……好想見一見那個封小姐親眼看一看啊……”

這麽隆重?商妍一愣,心中原本拽着的一絲好奇被另一種說不清的情緒替代。商徵十五歲登帝那年便年年選妃,可是世人皆知當今帝王不耽美色,如是十年,還從未有一個妃嫔獲如此殊榮……也許是那個封小姐太美了吧?

說到底,商徵……竟然也是個普通人。

夜間的封妃典熱鬧非凡,卻獨獨沒有一個旨意落到永樂宮來,顯然是商徵并不打算讓她參加。商妍在宮中輾轉,終究耐不住心中的那一絲怪異出了門。月已上柳梢,宮中一片喜樂。舉行封妃典的偏宮自然是熱鬧非凡,路上無數人端着各色的物件向那兒靠近,商妍一路走便聽了一路的“公主安好”,在耳朵快要起繭子前,終于可以稍稍得一會喘息的機會。

卻不想肩膀上傳來一絲涼風,一股莫名的力道牽制住了她的脖頸,窒息忽然降臨!

“誰——”

口鼻在一瞬間被捂住。夜幕下,巨大的力道牽引着她一路跌撞,最後重重撞在了陰暗的拐角處——一時間,疼痛傳遍全身,她頭暈目眩雙腳發軟,鼻腔裏滿是土屑的氣味——

“噓——”身後那人的聲音在她掙紮開始之前傳來,“別出聲,不然公主清譽泡湯,只能嫁末将了……”

商妍一愣,咬牙喘息。這聲音耳熟得很,她就算化成灰也記得。晉聞!

見她不再掙紮,晉聞鉗制她的力道松了些,聲音也開始軟綿綿。他說:“十日之約,公主忘了麽?”

“你……好大的膽!”

商妍用力掙紮,總算掙得一絲自由,卻也明白這其中要害,壓低了聲音咬牙。她當然記得十日之約已經期滿,也想過晉聞會用什麽樣的借口出現在她面前,可是她卻怎麽也想不到他竟然壓根沒有假借任何借口。即使今夜是封妃典,可是收邀百官卻不是在後宮,哪怕他是功勳卓著的戰将也不可能有這樣的特權——私闖後宮,這是何等的罪名,他怎麽敢!

晉聞終于松開了束縛。商妍氣急敗壞轉身想呵斥,卻在見到他的一瞬間啞口無言,連眼珠子都差點兒從眼眶裏掉了下來——

月光的暗影下,站着一個……有些高大卻身段……玲珑的宮婢。

遠處的宮燈投來一片光亮,照亮的是一張含笑妍妍的臉。眼睫彎得像月牙的臉。

她傻傻看着,一時間不知道是該先喘氣還是先揉眼睛。那宮婢顯然是故意留了時間等她反應過來,然後揚起了一個大大的笑臉,拉長了聲音輕聲細語:“公主安好。”

……晉聞……

商妍不确定自個兒的下巴是否還在原位,可以确定的是眼睛一定已經翻了白:宮婢的衣裳本是鵝黃,月色下卻成了素白。晉聞其人本就比尋常人還要纖瘦上幾分,偏小的女裝把他的身形勾勒得玲珑纖纖,也不知道他用了什麽法子梳了個男女莫辨的發髻,在月色下膚白如雪比她還多了幾分柔婉……

“你……”到底想做什麽?!

宮婢晉聞嘆息:“我在前殿等了公主許久,被逼無奈,只得出此下策……”

“……”

“公主……”

商妍咬牙:“晉将軍說的酒,本宮從沒聽說過。”

晉聞卻微笑起來,他說:“公主還沒記起來也無妨,微臣只想要公主幫個忙……”

***

月色。

商妍活了二十載,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會在後宮被人挾持,而且還是打扮成宮婢模樣的當朝将軍。這個時候其實在宮中走動的人并不多,夜色已沉,晉聞提了一盞宮燈幽幽走在她身旁完全不會引起多少怪異的目光,越是靠近目的地人就越少,到最後寂靜的月夜就只剩下兩個人的腳步聲。

晉聞想要去的杏德宮如今已經是冷宮,可能除了孤魂野鬼就再也不會有其他東西。聽說很久以前這杏德宮也曾經是個門庭若市的地方,只是可惜住在這宮裏的妃嫔英年早逝,後幾年又陸陸續續鬧出些鬼怪傳聞,換了幾撥新人皆是死于非命,時間久了就沒有人願意住這兒,就連宮婢們也少有靠近的,好好的一座精美的院邸成了冷宮。

不管是否真有鬼神,這夜色下空無一人的舊宅陰氣還是頗重的。宮燈光芒實在是微弱,商妍站在陳舊的杏德宮門口踟蹰片刻,裹緊了身上的衣裳。

“公主可相信鬼神之說?”晉聞的聲音響起,帶着一絲調笑意味。

商妍沉默片刻,冷道:“路已帶到,将軍可以放本宮回去歇息了吧?”

“公主這是害怕了?”

“是。”商妍猶豫片刻幹巴巴答,“本宮聽說這兒曾經死了許多妃嫔,死得時候都面目可憎,怕下一個就是本宮,很害怕,還望将軍成全。”

晉聞的神情明顯愣了愣,忽然低下了頭,片刻之後,他的輕笑聲在寂靜的夜裏響起。

“公主不适合說謊。”

“……我的确想回去。”

“公主就不好奇微臣想在這裏找什麽?”

“不好奇。”

晉聞頓時垮下臉來:“這位公主殿下……”

作者有話要說: 上面那段是我私心……每次看到小說裏那種“你想知道嗎?”“你究竟想怎樣!”我就窩火啊!還有“微臣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但說無妨”。無妨妹!沒好事TAT

好像來這樣的模式:想知道嗎?——不想。 微臣有話不知當講不當講——算了別講了,再見。

☆、醉卧

最終的最終,商妍還是跟着晉聞進了杏德宮。并不是被他的言語打動,而是拜了那沒品沒德的将軍手上的匕首所賜。能讓人把匕首架在脖子上第二次還沒有想過小命的,恐怕也只有她這個有名無實的妍樂公主。相較于晉聞,她更害怕的是商徵,自然不會有告狀的心。

杏德宮中灰塵已經厚得看不見它本來的面貌,區區一盞宮燈陪着蒼白的月光根本看不清院中景象。商妍跟在晉聞身旁,看着他提着宮燈對院中的每一處都細細地照上一遍,神情之專注,仿佛是個在尋找蛛絲馬跡的捕頭——說不好奇,是不可能的。只是好奇太多,并不是好事。

這宮中永遠不缺秘密,照着這杏德宮的路數,若是在民間話本兒裏面恐怕會有一段慘烈的過去,可是不論如何都不至于與晉聞有關。他自小就跟着父親在邊疆,這杏德宮卻已經荒廢了起碼二十年了。他能在這裏找什麽?

一個駐守邊疆的将軍,憑什麽知道醉卧紅塵?

他又怎麽會和杏德宮扯上關系?

忽然,一抹光芒驟然靠近,商妍驚得踉跄了一步,才發現是晉聞不知道什麽時候把宮燈提到了她臉側,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他說:“公主本來并不是有許多心思的人,為何要把自己擰成千回百轉?想了一路,想出微臣的目的沒有?”

“本宮沒想。”

晉聞低眉笑了:“有沒有人和公主說過,公主有個習慣非常不好。”

他這樣,是典型的在下套了。商妍明白此時此刻最好的答法是“本宮不想知道”,可是一想到他腰間的匕首……她嘆息着答:“什麽習慣?”

晉聞的臉上頓時寫滿“孺子可教”,笑眯眯地扯過的她的袖擺拽她進了屋。再沒回答。

屋子裏……更黑。

晉聞小心翼翼提着唯一的光亮細細打量,從早已經看不清是什麽質地的桌布到牆上已經泛黑的筆畫,他一寸寸細細查看,間或還用手抹一下灰塵,吹上一口氣,或者在牆上輕扣幾下。這模樣,看起來不像是查案,倒像是民間話本兒看多了,以為在宮裏每個房間總有幾個密室暗閣……

商妍木然看着,深深為自己今夜出永樂宮這一愚蠢的行為進行了反省。晉聞絕非什麽忠臣良将,至少不是單純的忠臣良将。今日之事……

“就像這樣。”晉聞忽然出了聲,他的聲音在寂靜的冷宮中分外清明,他說,“不适合千回百轉的人總是在動小心思的時候沒有多餘的心神去關注自己的身體,以前可曾發現過?您用力思索分析的時候,會忍不住睜眼?”

商妍猛然驚醒:“什麽意思?”

晉聞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還有拽袖子,咬嘴唇,皺眉頭,就差抱着頭蹲下來算上一卦了。旁人一眼就能看出來。”

“你……”商妍驚覺,遲疑着松開了拽着袖子握成拳的手。

晉聞低笑:“真正會撒謊的人,是像你皇叔那樣的人。”

商妍沉默。

晉聞不置可否,又輕飄飄道:“又比如那個做風筝二流,放風筝一流的君懷璧。”

這倒是稀奇,商妍有片刻忘了防備,好奇問:“你見過君相放風筝?”

君懷璧喜愛風筝滿朝皆知,可是卻鮮少有人見他放過。而且他素來以清高耿直,不喜阿谀奉承不擅交際著稱,若不是他身居高位,恐怕早就被看不慣他獨善其身的朝臣陷害得丢了官位。這樣的人會是擅長撒謊嗎?他明明……連曲意迎合下她這當朝公主都不願意。

晉聞不答,只是低頭笑。等到笑夠了又繼續提着宮燈找,似乎把放風筝這個話題也給忽略了過去。商妍的心卻已經不能回到之前的平複。晉聞說的她不信,他本身就是她見過的人裏面最會撒謊的人,而且陰晴不定、行蹤莫名、動機不明。可是……他是個聰明人。這一點幾乎不用任何驗證就能得出結論。

砰——劇烈的聲響,來自裏屋!

商妍這才驚覺晉聞已經不在她的視線之內,她匆匆摸索跟随奔跑向光源,可是眼前的一切卻讓她無法呼吸——

屍體。

不,确切的說,是屍骸更加合适。因為那堆已經不能叫做“體”,說是殘骸更加适合。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故人,那堆屍骸已經幹枯成了屍骨,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麽原因碎成了許多段,空氣中彌漫着一股複雜的氣味。

“你沒有尖叫,讓微臣有些失望。”良久,是晉聞淡淡的聲音。

商妍的确沒有尖叫的欲望,因為她已經有些頭暈。房間裏的氣味她根本不想去計較是什麽,可是剛才那很重的聲音……

“那是他摔下來的聲音。”晉聞淡淡的聲音響起,他伸手一指,“他本來在那兒。”

晉聞指的方向……是房梁。

一具藏在房梁上的屍體。

“這……是誰?”好久之後,商妍才聽到自己遲鈍的聲音。

“宓妃。”

“宓妃?”商妍皺眉思索,猶豫良久才道,“她不是因病過世的麽……”

宓妃名頭,曾經響徹了整個帝國。西昭的天下是□□一手打下的,□□晚年耽于美色,曾經在古稀之年迎娶了一個美豔絕倫的舞姬。那個人便是宓妃。可惜宓妃盛寵并沒有維持幾年,□□畢竟年歲偏大,沒過幾年就窦了,而宓妃也憂思成疾,死在了杏德宮的床榻上。那之後沒過幾日,宮中便起了鬧鬼的傳言……

“微臣想向公主探聽一點事。”晉聞的聲音忽然放輕了,他說,“中了醉卧紅塵,身上是不是會有香味?比如……蓮花?”

商妍渾身僵硬,強忍着不咬牙,硬逼着自己松開了抓住衣袖的手。猶豫卻只是一瞬間,馬上她就後悔了,她還是暴露了。原來,這才是晉聞挾持她的原因。普通的問話恐怕她早有防備,他剛才的所有鋪墊都不過是為了這一問。

晉聞顯然已經不需要她再回答便已經有了答案。他遙遙看着那房梁,輕聲道:“當時□□已經過世,這世上想必沒人會去計較棺木中是否真有人。所謂鬧鬼,大概是她被綁在房梁上沉睡的時候的呼吸聲。”

商妍震驚地擡頭看了一眼房梁,忽然渾身泛冷。

晉聞卻自顧自地嘆息,他說:“等她徹底轉醒,這屋子早就因為鬧鬼而沒人靠近。就算再呼救……恐怕也只能活活餓死。”

“餓死……”

晉聞忽而冷冷笑起來:“恨之入骨的殺法,你猜,她的孩子如果還活着,會不會報複?”

***

商妍回到永樂宮的時候已經是半夜,永樂宮裏早已翻了天,所有的人宮婢宮人都已經外出找尋,偌大一個永樂宮燈火通明,卻只有一個人靜坐在殿中。還有桌上一壺茶,茶邊是渾身僵硬身體哆嗦成了篩子的宮婢小常。見她歸來,小常匆匆行了個禮就退出了殿堂,順便還掩上了門。

她望向飲茶的人的時候心上還是忍不住忐忑的,可是他的目光卻是躍動的。他本該在前殿陪文武百官用膳,或者在後宮陪那個美貌如花的新嬌娘,可是這會兒他卻莫名出現在了永樂宮。這不是什麽好事。若是往常,她估計會直接一言不發地跪下去,可是今夜發生的事情實在是太多,就想晉聞所說的,她的腦袋有些不夠用了……所以,她什麽都沒有想,很直接地朝他走了過去。

別慌,別心虛,別多想,就當……就當是十年前。

商妍悄悄在心底念了幾遍,再擡頭時眼裏的懼意已經少了很多。其實對商徵,只要把心頭那根深蒂固的恐懼心暫時壓一壓,她其實可以做到怕得不是那麽明顯的……

顯然,她的不設防取悅了商徵。他目光中的寒潮幾乎是一瞬間退了大半,等她走近的時候,他甚至露出了一絲可以稱之為笑的神情。

“皇叔。”她輕輕喊了一聲。

商徵似乎有些愣神,眉宇間升起一絲迷惘,卻很快地反應過來,緊抿的嘴角揚起一絲不熟練的弧度。

“妍兒。”他的聲音幾乎堪稱溫柔,他朝她伸出手。

商妍只是猶豫了一小會兒,就把自己的手放到了他的手心。他的手微微透着一絲涼,她本以為這不過是像往常般的引她坐到到身旁的一扶,可是這次卻有些不一樣,他并沒有騰出位置,而是站了起來,就着牽手的姿勢徐徐地靠近了她——這太近了,近得讓她有些不适。可顯然,商徵并沒有發現這尴尬的距離。

他的另一只手落在了她頰邊發絲上,稍稍使上了一分力氣,她的額頭就觸上了他的肩。

“皇叔——”商妍不适地動了動,想擡頭,卻忽然發現眼前有一抹熒綠晃了晃。那是——

僵持。

這是一個略微有些怪異的擁抱。商妍的額頭還不夠到他的肩,整個人算不上被束縛,可是這樣的貼近卻透着一絲異樣的感覺,這讓她想起了出獵場那天那個同樣怪異的擁抱——商徵,十年前宮中叛亂之前他見死不救,她從母後屍身下爬出之時他想殺她斬草除根,十年來種種刁難陰晴不定,可是……

久久。是商徵略啞的聲音。

作者有話要說: 晉聞:@皇叔 【點蠟】

☆、表白

“只是封妃。”良久,他輕柔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透着一絲異樣的口吻,他喃喃,“別無其他,不過……孤……我很高興。”

很高興。空曠的殿內只空留蠟燭燃燒的聲音。商妍不知道這一句“很高興”被他呢喃了幾遍,也不知道商徵這是唱的哪一出,晉聞說他是天生會撒謊的那一種人,可是其實他好像并不善言辭。十年前如果他肯騙上她一騙,而不是簡簡單單一句“愛莫能助”,或許……

“皇叔能不能……”她艱澀開口,有些困難地擡了擡頭,“放開些?”這樣怪異的姿勢下,她的腦袋實在有些不夠用。

沉默。

片刻之後,商徵松開了手,眉眼上的柔和尚未退去。

這狀态,怕是多少年都難得見上一回。商妍低頭想了想,壯起膽兒狗腿地裂開一抹笑:“皇叔,有件事……”

“嗯?”商徵甚是愉悅。

“皇叔可還記得杜少澤?”

一句話出,殿上連蠟燭燃燒的聲音都消失了。商徵的臉一瞬間陰沉下來。

商妍騎虎難下,橫豎豁了出去:“皇叔,杜少澤是受制于人,也是被我害得。他如果沒死……如果,皇叔能不能網開一面?”

商徵沉默。許久才冷笑:“孤倒不知杜侍郎好大的臉面。”

商妍沉默片刻,選了另一條路:“可是皇叔,杜少澤身後有人指使……妍兒懷疑,皇叔與容将軍之事是被人挑撥得。皇叔如果讓他先回朝然後徹查……”

“容裴已死。”

“可是皇叔……”商妍急得咬牙,卻不想商徵的臉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冷得快要凝結成霜。這下,再借她十個膽子她也不敢開口了,本就是強憋出來的一口膽氣,商徵一冷眼,她就再難維持那份底氣,顫顫巍巍縮回了自家龜殼。

又是寂靜。

良久,是商徵的冷笑:“你就如此想出宮?為此不惜屈尊去迎合一個侍郎?”

商妍咬牙,沉默着退後了幾步,徐徐地跪在了地上。方才的和樂氛圍像是做夢一樣,這才是現實,真實的商徵和真實的她。一個公主居然有着身體上和心靈上都烙印着的奴性,如果先帝在天之靈瞧見了,估計會一劍斬了她腦袋吧。她不敢反抗,只敢小小地計劃着有朝一日出宮。可是它那麽難,自由那麽遠。

“這是為了杜少澤?”

商妍沉默。

商徵冰冷的手落在了她的發頂,他說:“這十年,孤對你不好?”

商妍縮了縮身子,頭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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