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
一晃月餘,秋去冬來。
商妍終于能夠心滿意足坐上馬車已經是很久很久之後的事情,她在路上睡了一覺,好昏昏沉沉醒來叫了一聲皇叔,結果卻沒有得到絲毫回應。靜默片刻,她終于徹底清醒過來,掀開馬車簾子一角小心打量周遭的一切:外頭人聲鼎沸,往來人群絡繹不絕,再遠處是一道巨大的城門,城門上書着“東陵”二字蒼遒有力。
這一路跋山涉水已經太久,她幾乎要忘記了此行的目的。可是都到了東陵了,商徵去了哪裏呢?
時間一分分流走,原本在東邊的朝陽漸漸爬到了馬車頂上,又一分分地朝西邊墜落,眼看着就要日落,城門就快要關閉,而商徵卻始終沒有再露過身影。
商妍已經數不清自己在馬車上的軟榻中打了多少個滾兒,只是心中的焦慮漸漸滋長成了擔憂,到最後一刻都按捺不了了——商徵并不是晉聞,他從來不會玩什麽神出鬼沒,車上有紙筆,往日就算他只是離開一盞茶功夫去買個幹糧也會留下信箋,這一次到底是什麽促使他連留下幾行字的時間都沒有呢?
日落。
守備城門的侍衛提高了嗓門催趕最後匆匆行走的人群,她心中最後一根弦終于被崩斷,咬咬牙草草收拾了幾樣行禮,匆匆提筆留了張紙條在馬車上,在城門就要合上之前從馬車上一躍而下——
城內燈火透明,街巷夜市顯然是剛剛拉開序幕,街道兩旁樓宇林立,無數商販吶喊混雜在孩童追鬧的嬉笑聲中,共同交織成了一派繁華景致。
商妍還是第一次見着這景象,不由放緩了腳步。
進來東陵城之前,她從來沒想過這個小小的沿海小城居然會是這樣子,朝中事她雖然沒有插手,卻也經常耳聞,東陵城在西昭雖算不上貧苦,可它既無良礦也無良田,實在稱不上是什麽魚米之鄉。如今看來似乎也不盡然?
尋找商徵毫無線索,她信步游走,原本以為漫漫長夜就在這彷徨的游蕩中過去,卻不料腳下忽然踩到一個軟綿綿的東西。她一驚,身體瞬間失去了平衡,忽然朝地上倒去——
咣當——
重重的一聲。刺鼻的酒味在街巷飄蕩開來,引得周遭的人紛紛停下了腳步回眸。
幾乎是同時,一個尖銳的聲音響了起來:“好啊,你這丫頭片子走路怎麽部長眼睛,賠我好酒!”
……酒?
商妍有些頭暈,趕忙捂住口鼻才從這烈性的酒味中抽回幾分神識茫然擡頭,見着的是一個官差打扮滿臉胡子的男人,他手上還拎着半截破碎的瓷片,圓滾滾的眼睛好似要掉出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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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是要送往宮裏的貢品!價值連城!你你你……你賠!不然小爺就拉你去見官!”
“各位鄉親可要給在下作證啊,在下可是奉命護送這壇酒送去府尹大人府上,這丫頭片子走路不長眼睛,這酒你賠得起嗎?啊?”
好酒?
商妍忍着暈眩低頭看,果然看到地上有濕噠噠一灘酒水,還有碎了一地的碎片。
“你說!你打算怎麽處理?!”那滿臉胡子的男人最後吼。
只可惜并沒有收到多大的恐吓效果,因為被恐吓的“丫頭片子”已經暈乎乎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好不容易扶着街邊的一個小攤支起身子,她迅速地退後了幾步遠離那濃烈的酒味,卻不想手腕被那胡子男拽住了。
他尖聲叫嚷:“你還想跑?!打翻了貢酒就想這麽了事?小爺告訴你,沒門!”
貢酒?
商妍努力定睛掃了一眼,想開口,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素來不勝酒力,可是卻也不至于聞上一聞就暈得站都站不穩開口都困難,這酒氣味刺鼻,她在宮中從沒見過這麽這麽烈性的酒,這人莫非是故意的?
“說話啊你!裝啞巴沒用,你就算是裝傻子也沒用,錢呢,拿出來!不然拉你去見官!”
商妍用力晃了晃腦袋,卻依舊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那胡子男的力氣十分巨大,他拽着她一陣搖晃,就算是原本不暈也暈了。她被他提在手上,腦海裏是嗡嗡作響的嘈雜,思緒混成了一團漿糊,呼吸也越來越困難——
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
☆、老巢
“呸!還真是個啞巴。”那男人罵罵咧咧,松開手用力一推,“就算是啞巴也不能白打碎我的酒,你有錢嗎?拿出來!”
錢?商妍又重重落回地上,茫然搖了搖頭。
“沒錢就跟我去見官!”那男人一腳踢開碎片道,“大家夥兒看到了,是這個啞巴打碎了我的貢酒,我現在帶她去見官!”
喧鬧的街市上已經聚集了許多人,酒味也漸漸散了些。地上的冰涼絲絲入體,商妍終于恢複了一些神識,眯着眼看那嚣張跋扈的胡子男。這東陵城如此富足,城內居然有如此橫行過世之人,居然還身着衙役衣裳,她倒真想看看這東陵府尹是如何管教下屬的。
許是她的目光驚詫到了那胡子男,他原本吹胡子瞪眼,被她靜靜盯着看了些許時候顯然愣了楞,眼裏閃動起幾分退卻之意。
“看什麽看!”他吼。
原來是個外強中幹的。商妍冷笑,使了些力氣搖搖晃晃站起身來,正想開口,卻看到人群外不知何時停了一頂轎子。那轎子簾子掀開了一角,忽然一個東西飛了出來,狠狠砸中了那胡子男的腦袋!
“哎呦——”胡子男抱着頭□□。
“夠不夠?”一個懶洋洋的女音響了起來。
商妍一愣,定睛看了才發現那砸中胡子男的東西居然是個錢袋,看得出裏面裝了不少銀兩,沉甸甸圓鼓鼓的一袋。那胡子男回過神來掂量幾下眉開眼笑,擡起頭來卻板着臉。
他道:“那可是貢酒!不夠!”
這幾乎是耍無賴坐地起價了。[是商研吧?(已改)]商妍冷眼看着,正想戳穿他所謂貢酒,卻聽到轎子裏的女子輕笑一聲,溫溫道:“敢問這酒出自哪裏?”
胡子男挺脖子:“東陵第一酒莊,閑林酒肆!”
“哦?”那女子似乎饒有興趣頗為贊同,“閑林酒肆酒香遠近聞名,看來我那區區銀兩的确是不夠的。”
胡子男得意冷哼:“那自然。”
“看來我的确再加一點兒。”
“算你識相!”
這幾乎是一場鬧劇了。周遭的人不少已經開始搖頭,人群中竊竊私語聲響起來。
商妍有些焦急想開口,卻忽然聽到轎子中的女子更加慵懶的一句:“來人,給老子打。”
一句話出,四野靜默。不知道從哪兒竄出來五六個健碩的男子忽然一擁而上,把那胡子男團團圍在中間,在所有人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拳腳便猶如狂風驟雨一樣降落在那個胡子男身上,少頃,才是胡子男殺豬一樣的尖叫——
這……商妍愣愣看着,不經意間聽到轎子裏的女聲一聲哀嘆:“哎呀,好像應該叫本小姐才行……”
“……”
轎簾倏地拉開,一張清麗的臉從裏頭探出來,目光在人群中掃了一圈後落到了她身上,薄唇勾起一抹溫雅的笑。她道:“小啞巴妹妹,跟老……本小姐回家?”
那張臉!
商妍如逢雷擊,再也動彈不了。
就在她身旁,那倒黴的胡子男已經被揍得青紫相接。動手的健碩男子中有人冷笑道:“不識好歹的東西,連我們閑林酒肆的小姐都不認識,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哎呀,不會是個傻子吧?”閑林小姐瞪眼,“小啞巴,你聽得懂老……小姐的話就點個頭?”
商妍緩緩點頭,卻連大氣都不敢出。
那小姐頓時眉開眼笑:“十三,我看她就挺合适的,快點綁回家!”
“小姐……您這是犯法的……”
“犯你個大頭!”閑林小姐吊兒郎當,朝她笑眯眯道,“這位啞姑娘,本小姐是閑林酒肆少東家的姐姐,你跟姐姐走,姐姐罩你一生吃穿不愁!”
“小姐,你……”
“就這麽說定了,帶走!”
轎簾又重新蓋上,商妍只見方才那幾個打手一聲“得罪”做了個請的姿勢,一時間,無數念頭在她腦海裏閃過,可最終她卻乖乖順從地跟上了他們的腳步。只因為那轎子中的女子有一張她喝再多的酒也能清晰辨認出來的臉。
她有一張和商徵幾乎一樣的臉。
她是……嚴佩。
她竟然醒了過來。
半個時辰後,一行人終于抵達目的地。商妍一路上思維混亂得很,直到跟着一行人進到府中才出了一身的冷汗,淩亂的思維終于清晰起來——她似乎做了件愚蠢的事,嚴佩在這裏,那晉聞很有可能也在這閑林酒肆,她貿貿然跟随着過來哪裏是計劃內的暗訪,這簡直是送命上門啊……
可惜如今懊悔顯然已經為時太晚。
嚴佩在屋子裏轉了好幾個圈兒,忽然狠狠拍了一記腦袋跑了出去,不一會兒搬來一個厚重的箱子來到她面前,“啪”一聲把箱子砸在了桌上,掀開蓋子大大咧咧道:“小啞巴,這些都給你了!”
商妍順着她手往下看,頓時覺得眼睛差點兒被那珠光寶氣閃到——那箱子裏居然堆了滿滿的首飾,從珠玉配飾到金鈴步搖讓人眼花缭亂。她這是想做什麽?
嚴佩笑眯眯道:“小啞巴,幫姐姐做個事情,姐姐就把它們都送你。”
商妍愣了愣,沉默地盯着那張熟悉的臉。數月之前,她還躺在床上長眠不醒,她與她一起住了好幾日,天天看着那張和商徵幾乎一樣的臉,也曾想過這張帶着幾分清泠的臉如果睜開眼睛會是怎樣的美人如玉。可是如今見了……這個貌似美人的閑林小姐臉上清清楚楚寫着“快點上鈎”,急切地看着她。
那神情,真是和商徵十成十的反差。
她沉默。打消了開口的念頭。
嚴佩見她沒反應,迫不及待道:“其實老……姐姐沒陰謀。”
“……”
“來,戴上。”說罷不容分說取了一支珠釵插到了她發間。
“……”
“真的沒有陰謀,不但沒有陰謀,而且是一樁好事。”容貌清冷的閑林小姐摸了摸她的臉,“哎呀好滑。”
“……”
商妍終于确定,也許是一母同胞之故,這嚴佩的心思估計都長商徵腦袋裏去了。
***
一夜在惴惴不安中過去,房門口有人把守根本不可能出去,她只得待在房間裏懊悔,直到第二日淩晨按捺不住困意漸漸睡去為止,也不知過了多久,房間外陸陸續續有腳步聲響起,她惶惶然站起身來,卻發現太陽已經升到了半空,天亮了。
間隔一夜,嚴佩踏着朝陽進了房間,帶着五六個侍從如魚貫而入,在她還來不及反應之前把她按到了梳妝鏡前。半個時辰後,出現在梳妝鏡裏的是一張連商妍自己都有幾分陌生的面容:宮中飾物繁瑣,她還從來沒有簡簡單單束發過,臉上的妝容透着粉,襯着幾抹青綠的發帶散漫垂挂,居然像個……青蔥翠綠的小丫頭?
“看,多好看啊。”嚴佩顯然也滿意得很。
商妍有些呆愣,良久才悄悄汗顏,她已經雙十年華,這副打扮要是被人看見了,老臉往哪裏擱?
“小啞巴,你識字嗎?”
商妍略略思索,搖頭。
沒想到嚴佩的神色越發興奮,她一把拽住她的肩膀,笑得嘴巴快要裂到了耳根。她道:“我有個弟弟缺一個随侍的丫鬟,他素來愛做些見不得光的事兒又愛疑神疑鬼,老覺得家裏招募的侍從會是別人刻意安排,小啞巴你是我從街上撿回來的,又不識字,我就不信他不收。”
兄長?是商徵?
不,不是商徵。商妍飛快在腦海裏搜索了一遍嚴佩的親眷,卻怎麽都想不起來嚴佩除了商徵還有別的什麽親人留下。
“我那弟弟去了帝都,明日回來。”嚴佩笑嘻嘻扯了一根發帶把玩,“哎呀,真可愛,小啞巴你年紀不大,怎麽滿臉無趣像個老頭兒?”
年紀不大麽?商妍默默低了頭,卻忽然記起來,嚴佩與商徵應該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商徵比她要年長五歲,那嚴佩今年是……二十有五?可是看她個行事卻是十成十的幼稚霸道,這真是商徵的胞妹嗎?
“小啞巴呀……”
“小啞巴!”
“小啞巴你答應了嗎?”
整整一盞茶的時間,嚴佩聒噪的聲音一直在房間裏繞梁不止。商妍還有些頭暈,卻不得不打起精神去應對她精力充沛的臉。到最後,她忍無可忍打起了瞌睡,少頃,居然還真的睡了過去,連嚴佩什麽時候離開房間的都不知道。
這一覺她睡得極沉,也不知道是不是這房裏的熏香太過怡人,等再醒來已經是晌午時分。之前忙碌的人已經都消失不見,周遭安靜一片,只剩下她輕淺不一的心跳,還有一絲絲懊惱的情緒:
身居閑林酒肆,商徵不是所蹤,她到底是有多寬的心,居然還能睡着?
忽然,房門吱嘎一聲被推開了,一個小厮從門外探出腦袋,歡快道:“小啞巴,你走運了哦,小姐請你出去置辦衣裳。”
衣裳?
“是啊,少爺明日回來,你總不能穿着不合身的衣裳見。”
少……爺?商妍忽然清醒過來,嚴佩所謂的弟弟并不一定是血親。假如有一個人帶着她四處求醫,在她想來後還要給她一個名分讓她安心住在家中……那個人,也可以是晉聞。
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她就只剩下一晚上的時間可以逃跑。
作者有話要說:
☆、親昵
用過午膳,商妍終于有機會出了閑林山莊去往街市。時候尚早,城門還沒有關,如果不出意外,馬車應該還停在城門之外,幸運的話也許商徵會在那裏等候……
“小啞巴,這件好看嗎?”嚴佩興奮的響起。
商妍搖頭。
“這件呢?我家弟弟喜歡綠色的衣裳。”
綠色的……一時間,那個綠衣帶着可笑的荷葉帽兒的晉聞影子劃過腦海,商妍的頭搖得越發猛烈。
“這件呢,袖上的桃花很別致呢。”
商妍定睛看了看,依舊是搖頭。
嚴佩和風細雨的臉色終于有些挂不住,她暴躁地掃視一圈布莊裏的衣裳,問:“小啞巴,有你喜歡的嗎?還是說,你其實不高興做我弟弟的侍婢?”
商妍一愣,猶豫着點頭。
誰知嚴佩卻忽然嘆了口氣,臉上的暴躁漸漸地又隐沒了下去,她道:“哎呀,原來你願意,太好了,既然這兒看不上,我們去下一家吧!”
“……”
“十三,聽說城郊紫嫁閣的衣裳不錯,送小啞巴過去吧。”
她話音剛落,也不知道從哪裏閃出了一個侍衛,一把扣住了商妍的肩。
商妍吃痛一縮,卻只聽見嚴佩歡快的聲音。她說:“小啞巴,我弟弟喜歡乖巧的姑娘哦。”
城郊的紫嫁閣其實已經在城門邊上。商妍在其中差點兒恍了眼睛,好不容易随便挑了幾件衣裳,太陽已經快要下山,又是城門關合的時辰。不遠處嚴佩正興致勃勃與布莊老板砍着價,那個叫十三的侍衛這靜靜地站在門口,像是一座雕像。
這并不是什麽好機會,卻是唯一的機會。
商妍手上還捧着新衣裳,小心地靠近那個叫十三的侍衛,輕聲道:“喂,你看這個青蘿綠衣,穿在嚴小姐身上怎樣?”
那個侍衛一愣,顯然沒有預料到這問句。
商妍卻忽然手一抖,那衣裳陡然墜落。就在十三伸手去接的一瞬間,她忽然奪門而逃!
“站住——”
從紫嫁閣到城門不過百餘丈,論跑步的速度,商妍是怎麽都拼不過那個一看就知道身手不凡的十三的,不過她勝在個子夠小,而日落時分進出城門的人潮又多,一旦擠進人群裏,高大的十三又怎麽趕得上她穿梭的速度?
她奮力穿行在嘈雜的人聲中,如雨的汗珠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勞累,把她一身的衣衫都快濡濕。
城門終于近在眼前!
“诶诶诶,你站住——”守城的侍衛發現了她,喝止不住,“铮”地一聲拔了刀。
雪亮的刀刃攔路,商妍不得不停下了腳步,不過如今這樣也足夠了,她可以看到城門外的情形:夕陽已經快要落山,城門外是絡繹不絕進出的行人,那輛熟悉的馬車已然不見了蹤影,就像它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是被偷了,還是……
“你是什麽人?好大的膽子,膽敢強行出城!”身後,是城門守衛疾聲厲色的聲音。
她飛速地想着,匆匆回頭望了一眼,卻看到那個叫十三的侍衛已然距離她只有十幾步之遙,一瞬間,身體已經替她做出了選擇。她退後幾步站到了守備身後,用正好能被他們聽見的聲音低語:“替本宮攔下他,若是成了,本宮重賞。”
守城的侍衛面面相觑,哈哈大笑起來。
商妍不惱,只是悄悄退後,盡量平和道:“信與不信就在一念之間,你們确定不信?”
“你……”
侍衛們終于收斂了放肆的笑,他們神色複雜,探究的目光刀子一樣掃視着她身上的每一寸衣裳,仿佛想那兒得到一兩分确信的答案。
這反映已經很不錯。商妍稍稍平穩下呼吸,道:“如果我是你們,我不會貿然行動。”
“你……你有什麽……令牌嗎?”
“我有,可你們能認出真假麽?”
“你……”
商妍淡道:“本宮封號,妍樂。”
接下去的事情說順也不順,說不順卻并不是太壞。守城的侍衛總共8人,恰巧攔路的是他們的小頭兒,他門雖然沒有明目張膽地當場跪地行禮,卻也懂得了其中的微妙關系,刀劍齊亮,以調查為名把随後趕到的十三和嚴佩攔了下來。
商妍遙遙看着,低頭笑了笑。嚴佩吵吵嚷嚷,一不小心又把“老子”吼出了口,十三的臉陰沉得幾乎要冰凍了整個城門——當然,這一切都隔得很遠,至少這怒火和冰霜暫時是燒不過來了。因為這幾個城門衛會有充分地理由讓他們“協助調查”。
雖然她也跑不了,不過至少可以趁着這會兒時間好好調整一下混亂的呼吸和心跳。
“小啞巴——”
“小啞巴我們不是說好了嗎?”
嚴佩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商妍皺眉別過頭去,卻不經意看到城門外大道的盡頭一人騎馬踏着塵土飛奔而來。夕陽,白馬,塵土和落葉,那是一副畫一樣的景致,只可惜那人的身影越是靠近,她的心跳越是激越——
“時辰已到,關門——”守門衛拖長的聲音響起。
那騎在馬上的人已經距離不遠,可按照他的速度依舊是趕不上的。眼看着城門只留下大的一條空隙,忽然,他自馬上一躍而下,趁着它合上前最後一絲空隙陡然閃身一個翻騰——穩穩落地。
“呼,好險。”那人的身上沾了一絲泥土,他拍拍灰塵,從懷裏掏出一把金邊扇兒扇了扇風,擡起頭來是一抹盈盈剔透的笑。
商妍渾身的血液在看清那人你的臉的一瞬間凍結。
晉聞。
竟然是他。
“小晉!”嚴佩興奮地跳起來,一把推開侍衛的刀刃興匆匆跑上前,“你可回來了!”
晉聞笑得越發和煦,他道:“佩姐是特地來接我的麽?”
“當然不是。”嚴佩笑眯眯伸手一指,“你之前一直不肯要随侍,姐姐特地尋了個,是個不識字的小啞巴,不過機靈懂事,差一點點就跑了,你看看還滿意麽?”
你看看還滿意麽?
商妍悔得腸子綠了個透徹,可是如今城門已關,要逃,談何容易?
她原本挑了個陰暗的角落站着,可是當晉聞的目光落下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抖了抖,渾身徹涼。再然後,她見着的是他稍稍詫異過後越發明媚的笑容。
日落,黃昏的餘韻裏,是那個本該狼狽躲藏着的朝廷欽犯玩味的眼神。
他緩緩道:“這驚喜……我滿意得很。”
最終,商妍還是跟着晉聞回到了閑林山莊,即使守城的侍衛目光中滿是疑惑,她也不敢再作提示。跟着晉聞走,這是她唯一的選擇。即使當下尚可利用守衛抵死反抗一次,可是然後呢?城門守衛絕不是晉聞的對手,惹惱了晉聞招來殺戮,她恐怕會被帶離東陵城,就是和商徵徹徹底底失散了。
她不敢賭。
夜色寂靜。
商妍身處閑林山莊的書房,沉默地替晉聞研好了一碗墨。第七碗。燥亂的心漸漸平靜下來,悄悄湧上心頭的卻是恐懼。她原本是悄悄打量他,卻沒想到正撞上他玩賞的視線,頓時慌得手抖了抖,墨汁綻開幾滴。
晉聞顯然并不是君懷璧,他沒有心情去做風筝,更沒心情提筆揮毫,之所以讓她磨墨估計是打了刁難的念頭。等她磨完第八碗墨,他依舊坐在窗臺上仰頭看着天上的月亮,金邊扇兒搖啊搖,吹得頰邊碎發飄揚。他似乎心情頗為不錯,眉宇間清亮一片,倒是有幾分很久以前她初見他的時候模樣。
“好久不見。”終于,晉聞開了口,他道,“公主變得……不錯。”
商妍沉默地順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發現他是在看她的衣裳。
那件綠色的各種系帶的可笑的少女衣裳。
她低了頭,強壓住心頭的怯懦,盡量淡然地端起眼前的硯臺,把磨畢的墨汁倒入邊上的小碗。第八碗。
“聽說嚴徵在宮中連連遇刺,已經傷重得不見朝臣,公主該不會是趁此機會逃亡出來的吧?”
商妍咬牙,又替硯臺添上些水,笨拙地握着墨塊研磨起來:晉聞其人,似乎總帶着幾分閑散,能讓人莫名其妙地舒緩了防範,她不敢,也不能松懈,如果有什麽法子可以把耳朵也關起來就好了……
沉默并沒有給晉聞帶來多少惱怒,他的金邊扇兒搖得更歡,忽的換了個姿勢來到案臺旁,支着下巴輕笑:“莫非,公主真成了啞巴?”
她的手輕輕顫了顫,頭埋得更低。
少頃,一個賤兮兮的腦袋靠近,語調也帶了顫音。他道:“其實害怕可以哭的。”
沉默。
又半晌,那賤兮兮的腦袋又回到了案臺上,神色一改,微笑道:“如果我說,宮中幾次刺殺與我無關,公主信麽?”
商妍的手陡然僵住,終于鼓起勇氣徐徐擡頭去看那個月前血洗了宮闱的亂臣賊子——他卻一派純良,一種類似明媚的光從唇邊暈染到了彎翹的眉睫。這種明媚能讓不知真相的人如沐春風,卻能讓知情者心涼如雪。
如果不是晉聞,還能是誰?
他卻輕笑:“你猜?”
……
果然,去順從晉聞的思路是這個世界上最愚蠢的行為。
作者有話要說:
☆、美酒
閑林山莊來了個啞巴的事不胫而走,人人都道着小啞巴是上輩子積了祖德,不僅一朝入了閑林山莊還成為少東家晉聞的随身近侍,還深得小姐喜愛,引得她日日來到書房,把所有的身家首飾全部都在她腦袋上戴了個遍,珠玉釵玲珑扣随便她挑。都說近水樓臺先得月,這東家身旁的近侍雖算不上什麽尊貴差事,卻絕對是個美差。只是這口不能言的啞女卻好像也有一個不太轉得動的腦袋,大部分時候,她只呆滞地坐在書房裏看着外面一片天,連送入房中的三餐都不曾動上一口,就不知道她的腦袋是否像她的人一樣空空的。當日,府中便有看不慣的侍婢上門調笑,卻沒能換回半點反應。于是府中漸有傳聞,那個走了運的啞巴啊,其實是個傻子!
可是一個不能說話的傻子為什麽能得公子和小姐喜愛呢?
不過只隔着一日,山莊裏的謠言翻了無數種花樣,從原本的走運孤女變成了被巧取豪奪擄進府的良家啞女。而謠言的主角日日睡上大半時間,醒來時依舊看着外頭碧藍的天——入閑林山莊已經是第三日,這三日裏那個叫十三的侍衛日日把守在門外,就算是一只鳥兒也插翅難飛,三日不曾進食,她已經兩眼泛花,剩下的力氣可以做的事情似乎真的只有睡覺和發呆。
三日了。商徵去了哪裏?
東陵城不大,如果有心要找人,這五日也夠翻上一兩遍。莫非他也遭遇了什麽?
“小啞巴,聽說你不肯進食?”
商妍恍惚之際,忽然見着一張熟悉的臉,不由得一驚,久久才回過神來:眼前的人有着和商徵幾乎如出一轍的眉眼,只比商徵多了幾分婉約清麗,卻是晉聞口中的“佩姐”,閑林山莊的小姐。
嚴佩。
“小啞巴,你真的不願意留在莊內?”
這幾乎算是好笑的笑話了。商妍冷冷地擡眼掃了一派天真的嚴佩一眼,想再多些氣勢卻終究沒有力氣。
嚴佩一愣,嘆息道:“你不願意我也不逼你,不過過三日便是東陵的飲酒節。這幾日小晉衣帶不解地在準備,你若是能幫他好好愛惜自己的身體,我便告訴你,你一直在找的那馬車去了哪裏。”
馬車……商徵?!
商妍驟然站起身來,想開口,卻無奈一陣頭暈,又重重跌回了座椅上,再想掙紮卻被嚴佩死死按在了椅子上——
“你別動啊別激動別亂動——三日沒吃飯再動就該暈了!”嚴佩整個人幾乎要壓在她身上,她在她耳邊輕聲道,“噓——我也是那日遇到你之前無意中瞧見了小晉把那馬車搬去了哪裏,只要你乖乖配合,飲酒節後我帶你去那兒……”
商妍心中掀起駭浪,身體卻動彈不得,只能任由嚴徵壓在身下喘息不止——馬車……商徵,他落到晉聞手裏了,怎麽辦?
怎麽辦?
“別激動哦……”嚴佩輕聲道,“小心被小晉聽到動靜!”
不動……
商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敢再有一丁點兒動彈,卻聽見嚴佩在耳邊壓低的笑。
她說:“我說小啞巴,你明明膽子不小,那天被那狂徒揪着衣襟也沒有發抖,怎麽一聽小晉的名字就發抖呢?”
她笑:“其實啊,小晉是個善良溫和的人,只要你放下防備,等你與他再熟一些就會發現他的好。”
善良溫和?商妍在心底冷笑,這個世上真有挑起逆亂,視人命如草芥的好人嗎?就在幾個月前,他的劍還差點刺穿了她的胸膛。放下防備,她怎麽敢?
“小啞巴,那我們就這樣說定了?飲酒節一過我就告訴你馬車的下落。不過在那之前,你要好好陪着小晉,怎麽樣?我說到做到!”
嚴佩的聲音幹幹脆脆,不帶一絲泥濘。
商妍的視野已經有些昏暗,可是她的笑容卻像是一盞燈,不僅能看見光亮,還有一點點能夠觸摸到的熱。她漸漸平息了心情,昏昏沉沉地閉上了眼睛。
那時候,距離飲酒節還差十二日。
不長,卻也不短。
第二日天明,商妍跟着晉聞去了街巷。她作為随行只能稍稍退開半步跟在他身後,看着那個實在算不上魁梧的身影一身綠衣招搖過市,一邊走一邊搖着金邊折扇,前往各處店家置辦飲酒節所需的器材。一路走來,她身上已經提了許多東西,這其中不少頗重,壓得她走幾步都氣喘籲籲,可走在前面那個罪魁禍首卻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
幾個時辰飛逝而過。
她終于再也邁不動一步,晉聞終于大發慈悲停下步伐回了眸,笑吟吟地看着她。
“公主似乎很怕晉某?”
“公主不擡頭,是不想見到晉某嗎?”
“公主這是嫌棄晉某人老珠黃了嗎……”
他的言語之間居然有一絲委屈。商妍卻只覺得驚懼。她不聰明,他又太聰明,他葫蘆裏賣的究竟是什麽藥不是她可以猜想的。可至少,她可以裝聾作啞裝傻充愣,把這十二日安然度過去。
僵持。
片刻之後,是他的輕笑。
他說:“倒沒看出來,公主對那冒牌的商徵如此情深義重,晉某好生羨慕,自愧不如。”
這是他整整一天開口的第一句正經話,帶着一絲異樣的嘲諷。
商妍一愣,卻并沒有過多的驚訝。果然,他早就知道她已經知曉馬車之事,這才放心放縱她出街。她身上提着無數袋器皿,好不容易才把它們暫時放置在了地上,倚着牆重重喘息——
“晉某在想,這西昭江山若是從此姓了嚴,不知□□泉下有知,會不會蹦——”他金邊扇兒搖曳,陡然靠近了她,氣息幾乎要噴在她耳邊,“蹦出來——”
商妍不語。
他笑得越發明媚:“你猜,到時候他是先掐嚴徵,還是掐我這亂臣賊子?”
晉聞是個瘋子。
商妍從來沒有如此清晰地認知到這一點。只可惜為時已晚。她的小命早就被晉聞掐在手中,只要他想。可是接連三日,他日日拉着她穿梭在東陵城的大街小巷,不知道葫蘆裏究竟是賣了什麽藥。等到第四日,他已經把小小一個東陵城所有的店鋪都逛上一遍,置辦購買的東西堆滿了閑林山莊的庫房。諸如……畫卷畫軸、陶瓷器皿、绫羅綢緞、美酒佳肴……還有玲珑糕、綠豆餅、杏花酥等。
等到第四日,他已然提着一根魚竿前往城郊的湖泊,把鬥笠一戴,眯眼在暖陽下頭打起了瞌睡。他睡得不沉,等魚竿一動他便會睜開眼睛,興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