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2)

勃勃地拉杆收線,提着歡蹦亂跳的魚眼角開了花。

商妍坐在樹下看他神采飛揚的模樣,心卻陰郁得很。

“來幫忙。”

“妍樂公主?”

“哎呀,似乎忘記告訴公主了。”晉聞背着魚竿嗤笑,“公主不聽話一次,你那冒牌兒皇叔就少一頓飯。”

商妍咬咬牙站起了身。所謂幫忙,不過是将釣來的魚放到浸在河裏的一個竹筐裏。她對着滑溜溜的生物有點兒排斥,忍了忍才伸出雙手接過了它,笨拙地送到竹筐裏。

晉聞眉開眼笑:“這才乖。”

商妍卻頭皮發麻,趕緊蹲下身洗了洗手,再回頭時卻發現晉聞已經丢了魚竿躺在岸邊曬太陽。

他說:“近來宮中風起雲湧不亦樂乎,想知道嗎?”

宮中?

商妍心中閃過微許慌亂,想了想,還是開了口:“你,到底想怎樣?”

她已經好幾日不曾開口說過一句話,乍然開口,聲音中帶了幾分含混不清和笨拙,可晉聞卻笑了,像是松了一口氣。

他道:“北疆已經幹旱三個月,百姓死傷衆多,民不聊生。你那冒牌的皇叔在宮中的替身不敢有作為,罷朝修養,犯了衆怒,這幾日朝中已經是群臣激憤,只憑君懷璧一人之力已經難平民憤了。朝中局面有趣得很。”

“那你……還不快放了……”

“我為什麽要放?”

“百姓……無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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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聞一愣,似乎沒有想到她說出口的會是這樣的答複,他臉上的興奮神情稍稍淡了些,低下頭掃了一眼水中的竹筐,猶豫片刻推倒了它。那些魚歡快地回到了水中,一上午的垂釣終究換來一場空。

“魚也是無辜的。”他輕聲道,“帝王之術是忍,是謀。你啊,怎麽就學不會?”

“我只知道人命是最重要的,死的人越少,越好。”

他冷笑:“如果一場殺戮可以換來百年太平,就值得。”

“萬一失敗了呢?”

晉聞的臉上再沒有嬉笑的神情,他緩緩道:“所以就要謀略。”

“萬一失敗了呢?”

“不會失敗。”

“萬一失敗了呢!”

商妍聽見了自己的聲音,沙啞的驚惶的吶喊。壓抑了許多日的恐懼和憤怒終于交織成了一聲聲嘶力竭的吼聲。皇權、謀略、犧牲,有太多的人想要站在那世上最接近上天的位置,生殺予奪的權利真的會讓人如此瘋狂嗎?十年前的叛将如是,十年後的晉聞如是,哪怕是商徵也一樣,為什麽?萬一失敗了,死傷的是無辜的衆生,他們真的沒有一點感覺嗎?

為什麽,為什麽這幫人可以視人命為草芥?就因為生在帝王家?

晉聞許久沒有開口。

商妍有些喘不過氣來,從肩膀到手都在微微地戰栗。

久久,晉聞的手落在了她的發頂,輕輕磨蹭。

她卻抖得更加厲害,片刻後,那只手終于離開。

晉聞面無表情地提起魚竿走在前面,她在原地僵僵站立,直到他走出好多步,她才聽到了自己仿佛踩在雲朵裏的聲音。

“皇叔。”

晉聞的腳步驟然停滞。

她捏緊了拳頭,朝着他的背影一字一句道:“我……無權指責你報複嚴徵。可是北疆百姓是無辜的。求您,救救他們……十一皇叔。”

整個世界都陷入了一片寂靜,只有河水嘩嘩吵鬧無比。

晉聞沒有再回頭,他只是維持了僵直的背影一小會兒,便重新背起了魚竿,背對着她招手。

他道:“走吧,回家了。”

自從垂釣那日過後,皇叔二字成了他和她的禁區,他依舊日日吊兒郎當四處游蕩,她默默地跟在他身後,每日滿載而歸,任夕陽把身影拉得修長無比。北疆旱災的消息終究還是傳到了東陵城。後兩日,商妍提着晉聞采辦的那一堆奇形怪狀的東西回山莊的路上常常可以聽到街頭巷尾人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談論,都說北疆幹旱久久難平終成了饑荒是因為皇帝昏庸,借傷重為由拒不見各路朝臣,也有說是因為朝中奸佞橫行,所有奏報皆被半路攔截,不論是哪一種,到末了所有人都要幽幽嘆上一口氣,道一句世道滄桑。

飲酒節就在這樣的滄桑中到來。只不過這世上有多少人厭惡酒味兒就有多少人喜歡。東陵城素來以酒聞名,而酒莊中又以閑林居首,這飲酒節便放在了閑林山莊外不遠處的街巷。飲酒節其實差不多是一場全民的年會,元宵夜該有的飲酒節樣樣都有,不過很多旁枝末節的物件盡數換成了酒,街巷四處都有醒酒湯供應,無數盞花燈連接成了醉長龍。東陵城中不管男女老少皆飲酒,黃昏時分就陸續有人聚集到街市之上,到月上柳梢之時已經是人聲鼎沸,燈火輝煌,濃郁的酒香醉了半座城池。

這酒香對商妍來說卻是一種折磨,即使出房之前已經喝了好幾碗醒酒的湯藥,可是真正來到那喧鬧的街市之上,她依舊恨不得把鼻子割下來。可是晉聞卻顯然是樂在其中,金邊扇晃得歡快無比,硬生生把這張燈結彩的街巷都走上一遍,一路飲酒一路嬉笑。

到末了,燈火漸漸遠去,街市已經到了盡頭。他在樹下席地而坐,終于回眸看了身後的尾巴一眼,漆黑的眼裏映襯着遠處的燈火瑩瑩發亮。

“你該告訴我皇叔在哪裏了吧?”

他莞爾一笑:“不是在你眼前嗎?”

商妍啞口無言,片刻之後才咬牙道:“那請告訴我,嚴徵在哪裏?”

“噓——”他輕聲道,“看完燈,飲酒節才到尾聲。”

“你!”

他躺在地上笑得喘不過氣來,就地滾了一圈不知從哪兒摸出一壺酒,斟了一杯遞到她面前:“良辰美酒,此生難遇,不如幹一杯?”

酒?

商妍幾乎是立刻屏住了呼吸後退兩步。雖然早早喝了醒酒湯,可是醒酒湯畢竟不是什麽解藥,這一杯酒要是真喝下肚去,莫說找到商徵,恐怕連她自個兒都找不到……

晉聞卻收斂了嬉鬧神情,含笑道:“飲完這一杯,我帶你出城。”

僵持。

好久,商妍終于下定決心在晉聞含笑的目光下接過了那杯酒。

酒杯裏面倒映着一個月亮。晉聞眼睛裏也有一個月亮。

忽然,遠處的街巷轟然炸開無數嘈雜聲響,她惶惶然回頭,見着的是萬千燈火袅袅而升,星星點點的光輝彙聚成了蜿蜒的光河,豔紅的光暈染紅了半個蒼穹。

“東陵比帝都要美吧。”晉聞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他說,“花燈美酒,玲珑糕杏花酥,越是簡單的美好越彌足珍貴。帝都算什麽?”

他輕笑,坦然而無奈:“可是,我姓商。”

她沉默回頭,卻發現剩下半個蒼穹的燈原來是落在了他的眼睛裏。

的确很多很多無奈的源頭不過是一個姓氏,或者也可以稱之為宿命。一時間,她卸下了些許防備心,低頭看了一眼手中杯盞,狠了狠心仰頭一飲而盡。

可預料之中的刺痛灼燒和眩暈并沒有降臨。彌漫在喉嚨底的是一抹甘洌,清涼而潤澤。

那是……山泉水?

為什麽?

“走吧。”晉聞又恢複了吊兒郎當的模樣,提着酒壺甩在背後,兩步走三步晃,頭也不回道,“皇叔帶你出城。”

“你等等——”

“落下了就一輩子留東陵城吧。”

“晉聞!”

“噓,聽,酒在唱歌。”

……

月夜,晉聞給守門的侍衛看一個物件,守門的侍衛便誠惶誠恐地把原本緊閉的城門開了一絲小縫。商妍匆匆鑽了出去,果然看到城門口停了一輛馬車,赫然是當初商徵在集市上購買的那一輛,可是馬車裏卻空蕩蕩一片,根本沒有半個人影。頓時,她的心也跟着涼了一截。

“商徵呢?”

晉聞道:“他不是在帝都嗎?”

帝都?

商妍咬牙:“晉聞,你不要欺人太甚!”如果他從一開始就只是截獲了這輛馬車,如果……

夜色寂靜,晉聞算不上輕的聲音響徹城門口。他說:“半個月之前,北疆饑荒□□,他已經匆匆回宮。”

“那你為什麽……”

“你猜?”

月光下,晉聞的聲音幾乎要淡進風裏。

這一聲“你猜”伴随了商妍整整一個旅程,直到半個月後馬車抵達帝都巍峨的城門口,她也依舊沒有猜透這其中的意義。

城門外把守着森嚴的禁衛軍,偌大一座城門幾乎沒有往來的人,陽光投射在他們的佩刀上,反襯出讓人眩暈的光華。

這并不是什麽好現象,至少在這動亂的時局下不會是。她在城門前遲疑片刻,轉身想走,卻在下一剎那被禁衛攔住了去路——

“可是妍樂公主?”

“是。”

“丞相有令,如今時局動蕩,若是見您到回帝都,我等務必要将公主護送回宮。”

君懷璧?

商妍心中一驚,冷冷地道:“如果本宮不答應呢?”

幾乎是同時,所有禁衛的刀刃出了鞘。為首的抱拳道:“請公主勿要為難屬下。”

日落。霞彩滿天。

看禁衛這架勢顯然并不是護送,而是挾持。商妍木讷地轉身看了一眼城外的天空,不知怎麽的想起了許多個夜晚之前那一場花燈,終于可以确定一路東行的山川繁花還有東陵城的花燈美酒她此生怕是沒有機會再領略了。

因為良辰美酒,此生難遇。

作者有話要說: 開始更新~

☆、懷璧

兩個月未歸,宮中已然變了一副模樣,十步一崗,所有的侍衛都換了生面孔,甚至于後宮中所有的臉熟随侍也都消失得幹幹淨淨。商妍跟在接引的宮人身後步步遲疑,到末了來到了永樂宮內,才終于發現連永樂宮中的所有人也被換了個幹淨。

接引的宮人似乎并不打算多作解釋,她細聲細氣道:“公主旅途勞頓,還請好好休息。”

“安公公呢?”

接引宮人一愣,低眉道:“安公公已被處以極刑。”

“你說什麽呢?!”

宮人的頭埋得更低,惶惶然道:“月前陛下屢次遭逢刺客行刺,後又數次被投毒……司律府盤查後在安公公房中搜出了裝毒藥的瓷瓶……”

投毒?!

商妍心中一慌,扯住那人急問:“商……陛下現在如何?”

那人的手狠狠地哆嗦了下,道:“陛下近日在升平宮靜養傷勢,性命無憂。”

“那……”

“公主好好休息,奴婢先告退了!”

那宮人似乎頗為慌亂,匆匆忙忙丢下一句話就逃也似的告退離開,留下商妍一人茫然面對着全然陌生的永樂宮。良久,她才從驚愕中回過了神,沉默地往內殿走。

安公公是商徵的心腹近臣,他若背叛了商徵,那全天下恐怕沒有幾個臣子可以相信的了。換了其他人還有可能,可是安公公……絕不可能。恐怕是有人處心積慮陷害了他的性命。可是安公公身為商家三朝家臣勢力根深蒂固,在這宮中,這朝中,還有誰可以撼動得了他?

三番五次遇刺遇毒的究竟是誰?是那個冒牌替身,還是……商徵本尊?

如今在升平宮的又是誰?

除了商徵,還有誰換了宮中所有的守衛?

無數謎團亂作了一團線,糾糾纏纏地打了數不清的結。她拖着昏沉的腳步回到房中頭痛欲裂,卻怎麽都沒法整理出一絲半縷的邏輯來,到最後狠狠地灌了一口涼茶。

房門嘎吱一聲被打開了,一個陌生的宮婢輕手輕腳地進了房間,小心道:“公主餓了嗎?奴婢準備了一些糕點……”

“你是誰?本宮宮中原來的人去了哪裏?”

“奴婢不知。”那新面孔的宮婢吓得手腳哆嗦,“奴婢是新應招入宮的鵝黛,聽聞之前宮中盤查殺人兇手,原本有疑點的宮人大多被遣散出了宮……”

“是誰盤查的?”

“奴婢不知。”

“你知道什麽?”

“奴、奴婢不知!”叫鵝黛的宮婢吓得渾身顫抖,撲通一聲跪倒在了地上,抽搐着磕頭,“公主,奴婢真的什麽都不知道!請公主饒命。”

商妍冷冷地看着,原本還抱着一絲希望的心漸漸沉入了深淵——毫無禮數,如此莽撞,這樣的人都能被應招入宮,看來宮中老人是真的被徹徹底底地清洗了一遍。而這絕不會是商徵的作為。

房間裏燈如豆,她坐在燈下踟蹰片刻,終于狠狠地心出了門。

既然這宮中早已經陰謀重重,那她又何必步步為營?倒不如索性破罐子破摔。

升平宮是這宮中最為安适的一處宮苑,卻也是最為偏僻的。商妍抵達升平宮的時候月亮已經升到半空,原本該是夜深人靜只剩宮燈的時候,升平宮門口卻是層層守衛把守,一派嚴陣以待的局面。

她提着一盞宮燈踟蹰上前,果不其然被禁衛的刀刃攔了下來。禁衛道:“公主請止步。”

“本宮在外已久,今夜回宮,不過是想向皇叔請個安。”

禁衛抱拳道:“陛下身體欠佳,不見任何人,請公主見諒!”

“你不去禀報,如何知道皇叔不願意見我?”

“公主請回!”

“你可知道挾君謀逆是什麽罪名?”

“公主請回!”

“究竟是誰下的令?”

“公主請回!”

铮——

冰冷的刀刃已經出鞘,在月光下森森散發着寒光。商妍後退一步冷眼觀望,果然發現了一些異樣:宮中侍衛雖然功夫厲害,可是日複一日地在宮中行走,面對的大多是各色皇親國戚,他們的眼裏是罕少見到真正的殺意的。而這幫侍衛卻不同,他們臉上的神情雖然滿是恭順,可眼裏卻已然有了凜冽的殺意。這并不是常見行走在宮中的禁衛會有的。

商徵他的确是被挾持了。

“如果本宮非要進去呢?”她冷笑,強壓下身體本能的畏懼直視那些面無表情的禁衛,一字一句道,“如果本宮硬闖,你們會如何?”

禁衛沉默良久,最終卻是握住了腰間兵刃。

他道:“殺。”

“你!”

這幾乎是明目張膽地脅迫。好不容易壓下的火苗頃刻間燃燒成了直沖腦門的怒火。再然後,被一個突如其來的聲音盡數熄滅——

“夜深了,公主暫且回宮休息吧,或許陛下明日就想見公主了。”

那是一個溫潤的清風過崗般的聲音。

商妍發現自己的腿腳黏在了地上,任憑她使盡了渾身的力氣也無法邁動一步。這聲音她聽過的,可是此時此刻卻不該出現在這兒,至少他不該出現在深夜把守森嚴的永樂宮前。

君懷璧。怎麽會是他?

她僵立在原地不動,身後的腳步聲卻不然。片刻之後,身穿常服的君懷璧便出現在了面前。

商妍已經不太記得與君懷璧真正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麽時候,只記得初見他是在夏日,禦花園中荷葉連天,每個新晉的官員眼裏都是或濃或淡的忐忑,她坐在母後膝蓋上百無聊賴地一個個瞧過去,只單單發現了一個神色疏離與整個宮闱都格格不入的人。那時候,那是她第一次見着眼睛裏有能看見透涼的湖泊的人,他遙遙站在人群中最僻靜陰暗的地方,寂靜而美好,讓她第一次發現了新天地,原來這天下還有人可以那樣的清亮純粹,比禦花園中最清澈的湖水還要碧透上幾分。

數十年,當時的碧透的少年已然長成儒雅的一朝丞相,文冠朝野,權傾天下,人人見了都要道一聲君子懷璧……這樣的君懷璧,不應該出現在此時此刻此地的。

“好久不見。”

最後一絲希望終于破滅,她疲憊地閉上雙眼,耗盡最後一絲精力艱澀開口:“雖然……我很想知道真相,可是我其實不希望在這裏看到你,君相。”

君懷璧神色不改,眉宇間的柔和宛若晨起的霧氣。

他柔聲道:“可微臣等了公主好久,好久了。”

第二日,商妍是在永樂宮的床上迎來的天明。日出時分,房中開始有宮婢踮着腳輕輕來往,等她支撐起身子來,就有一群宮婢端着洗漱穿戴的器具來到床前,恭恭敬敬地道一句“公主安好”。外頭陽光明媚,雖是冬日,卻也還沒冷到徹骨。周遭的一切安逸而平和,就好像……什麽都不曾發生過一樣。

可惜這是要命的安寧。

梳洗完畢,鵝黛在她耳邊細聲細氣道:“花園裏君子蘭開了,公主想去看看嗎?”

“好。”

商妍遲遲回過神來,猶豫半晌才輕聲道了一聲。

這宮闱俨然成了一座死城。沒有人知曉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等所有人回過神來的時候,宮闱已經悄然變化,這過程像極了銅臭開花。花還是那些花,樹還是那些樹,可是往來的宮人每一個都沉默謹慎,守備的侍衛每一個都面帶殺氣……禦花園中君子蘭花開正旺,遠遠看去,像是一片汪洋大火焚燒了花園裏每一處低地。

“公主,天寒地凍,您……”不知過了多久,鵝黛細聲細氣的聲音響起。

“你退下。”

“公主,快下雨了,萬一公主受凍,奴婢……”

“滾。”

鵝黛渾身顫抖,忽地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重重磕頭:“請公主莫要為難奴婢!快下雨了,真的快下雨了……”

商妍冷冷地看着鵝黛心虛到了極致的慌張神情,忽然懊惱到了極點,加快腳步把她甩在了身後。

“公主、公主——”

禦花園裏到處是火焰色的君子蘭,從每一個石頭縫裏滋長,開出豔麗的花。她心煩意亂地穿梭在其中,忽然聽見了一聲極輕的琴弦撥弄聲,不由得愣住——就在她身後,鵝黛的臉色瞬間慘白無比。

琴聲。

“公主……我們回宮吧,求公主……”

琴聲是從小山丘上傳來的。商妍只是稍稍猶豫了下便加快了步伐,彎彎繞繞穿過無數草木,等她抵達之時山丘上的琴聲已經只剩下袅袅幾個語音。不過那也夠了。

山丘頂上的亭中,一個白色的身影抱着琴踏出,對上她的目光盈盈一笑。

居然是封月。

“看來公主已經明白了陛下的情意。”封月輕笑,“可惜如今時局難辨,不然倒是一段好姻緣。”

“本宮不明白封妃娘娘的意思。”

“公主的面容如果可以減幾分紅暈,倒是更可信些。”封月手腕一動,一杯清茶被遞到了她面前。

商妍遲疑接過,終究沒敢喝下口。在今日之前,她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會與封月對飲,對于封月她并沒有多少別樣的情緒,即使封月并沒有做過任何招惹她的事,但是她對她的抵觸仿佛是與生俱來的。往日想破了腦袋也想不明白的事,其實在所有的心結被揭開之後就已經有了答案。

因為商徵。

封月不再開口。冬日天寒,山丘上冷風不斷,和着封月三三兩兩的琴音袅袅響徹。

商妍站在亭中百無聊賴地茫然朝遠處眺望,卻陡然發現遙遠的地方有一處異樣——那兒有一座新蓋的樓,其實那本該是一片焦土,幾個月前的那場大火早就把那兒燒成了一片灰燼,可是此時此刻廢墟卻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新起的院落。宮中對于死人的宅邸多有忌諱,舊樓倒,新樓便會盡量與舊樓全無一致。可那院落格局布置卻和原本的杏德宮一模一樣。

晉聞已經作為叛将被奪了兵權,而且他人在東陵城……怎麽會?

“它還叫杏德宮。”封月的聲音在琴音中響起。

“你想說什麽?”

封月輕笑:“那要看公主想問什麽?”

商妍沉默,陡然紛亂的心思再也壓制不住。她回到宮中這一夜一日沒有見過半個宮中熟人,封月是第一個。她的身邊沒有任何人跟随,這說明……她并不是被人挾持,她是的的确确可以在宮中自由走動。山丘上彈琴,不過是為了吸引她上到亭中,誘她上到亭中不過是想讓她看一看這起死回生的杏德宮……

她設了一個局,誘她步步深入,為的是說些什麽。

“我不想知道什麽。”商妍冷笑,轉身就走。

“你不好奇主導這一切的是誰嗎?”就在她背後,封月提亮的聲音響起來,她道,“你不想知道升平宮中的那位究竟是不是你那真皇叔,不想知道究竟是誰燒杏德宮又建杏德宮,不想知道你不在這兩個月發生了什麽變故嗎?”

“不想。告辭。”

“我還當你是個難得聰明之人!”

商妍的腳步一滞,道:“我想知道的事,我自會去查,何必聽你早有預謀的說辭。”

冷風吹過,禦花園裏一片荒蕪。不遠處,鵝黛的渾身哆嗦地站着,額頭上已然有了斑斑血跡。

商妍冷眼看了一眼,繞過她朝前走。才走幾步,身後就響徹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吶喊:

“是君懷璧,是君懷璧——”

“這一切,都是你那未婚夫婿早有預謀的,你以為我日日守在承德宮門口是當真為嚴徵?你以為他日日清晨去你宮裏,真是為了與你說朝局嗎?”

“你聽見了嗎——”

小山丘上,封月尖銳的聲音傳來的時候,商妍已經踏上了下山的路。上山容易下山難,她繃緊了一身的筋骨才不至于滑下山去。腳下是幹枯落葉被踩碎的沙沙聲響,和着風聲的還有封月幾乎輕到聽不清的哽咽聲。

山坡下,有一人臨風而立,一襲青色的長衫幾乎要融進他身後的藍天裏。

她腳下踟蹰,隔着數十丈與他遙遙對峙。到最後,收獲的卻是他一個溫和柔煦的笑容。

他說:“我方才在想,你會是哭着下來的,還是帶着刀下來的。”

“我也在問自己,為什麽不把你斬殺在城門口,而後嫁禍晉聞,等時局安定之後舉天下之兵而伐之。”

“可是,我還是想見一見你的。”他眉目間露出一絲深邃,輕聲道,“想以真面目見一見你,想和你說上一會兒真話,想看看你見到真正的君懷璧時是什麽樣子。”

“我想與你分享許多事物的,美好的景物,昂長的生命,如錦的江山。”

“畢竟,血濃于水。”

他的聲音輕柔得像是微風,述說的卻是淋漓的鮮血。

商妍定定地站立許久,聽風聲、聽琴聲、聽哽咽聲,卻什麽都看不到。因為她閉上了雙眼。

君子懷璧,文冠朝野,權傾天下,終于僭越了那最後一條線。

商妍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離開那小山丘。禦花園裏已是一派深秋的景象,火紅的君子蘭仿佛也焚燒到了她身上,許多感受分不清是疼還是癢,是迷惘或者是絕望,又或許只是一點點失望,一種傾塌。

她幾乎是狼狽而逃。

升平宮已經正式成了禁地,這宮中人人都知曉發生了什麽事,卻人人都噤若寒蟬,所有人都默認商徵是受了傷在升平宮休養,從禦醫院到宮中各司,居然無一有異常。這感覺,就想整個世界都在正常忙碌,獨獨她妍樂成了一個瘋子。

癫狂的看不清這個世界的瘋子。

這宮闱,早就被君懷璧偷梁換柱。他像是深潭積水中開出的鐵鏽花,一點一絲,把整個宮闱腐蝕得幹幹淨淨。而在這偌大的宮闱中,那個唯一可以依賴和仰仗的人被困在升平宮中不知生死。

而她卻十年如一日,以為他是那個碧透純淨的君子懷璧。何其可笑?

“開門。”

升平宮前,商妍還來不及平穩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只吃力地朝看守的侍衛擠出兩個字。也許她的确是瘋了,瘋得忘記了審時度勢,忘記了宮闱法則,忘記了……忘記了她是在君懷璧眼皮底下狼狽跑走的。

“本宮命令你們開門!”

可惜,守在門前的侍衛一動不動,他們好像是木頭雕刻的物件一樣,只有眼裏的光芒是肅殺的。

商妍在他們面前漸漸平穩了劇烈的呼吸,心中的荒謬感卻更甚。也許有種東西叫作理智,它能讓人明哲保身,在最不利的時候守住起碼的保障,可是它早已不在她的身體裏,也許從商徵生死不明的那一刻起它就已經像泡沫一樣消散。

她只在原地伫立了一小會兒,便沉默地朝裏面走。

幾乎是同時,門口守衛的刀铮的一聲脫鞘而出,雪亮的刀光劃破了她的呼吸——

商妍聽見了自己的呼吸,卻聽不見心跳。太陽已經落山,夜色水墨一樣地浸染着每一處。巍峨的宮門像是一只張牙舞爪的巨獸。她站在門下,脖頸上是冰涼的刀,可是身體裏卻有什麽在瘋狂地叫嚣着膨脹。

想進去。

想知道他還是不是活着。

想知道這一切是不是一場夢境,夢醒來她還能縮在永樂宮裏謀劃着如何出宮,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成了這世界的唯一一個瘋子。

“公主請回。”終于,守衛出了聲。

商妍惶惶然伸手去推刀,手上綻放開的花鮮豔得刺眼。

想進去。她只彷徨了一小會兒,把那柄鋒利的刀又推開了一絲絲縫隙,腳下的步伐有些踉跄,卻并不是恍惚的遲疑。

血順着手腕往下流淌,黏膩的、腥甜的、溫熱的觸感從手心流向袖子裏。

那舉刀的侍衛冰冷的眼裏終于有了一絲顫動,刀刃稍稍撤開幾許。他疾言厲色道:“公、公主請回!”

刀離開半臂,留出一處空隙。

商妍沒有再猶豫,把心一橫,拼盡了渾身的力氣朝前跑!

“站住——”身後,守衛冷厲的聲音響起,随之而來的是層層疊疊的腳步聲,還有刀劍的嗡嗡聲!

可惜,她已經管不了那麽多了。她趁着夜色朝升平宮深處跑,卻不曾想還沒跑幾步,就被迫停下了腳步。因為在她面前的是整整齊齊排列成一行的弓箭,在月光下散發着冷光。

“你流血了。”身後,一個輕軟的聲音響起。

商妍閉上了眼。

她有些眩暈,雙腿卻黏着在地上怎麽都邁不動,混亂的腦海裏鬧嚷嚷地思緒飄飛,到最後卻只剩下一絲荒謬的餘韻。也許窩囊二字便是為西昭的妍樂公主準備的。她甚至連回頭看一看的勇氣都沒有。

那人卻笑了,笑聲像是月籠的輕紗,綿綿灑灑浸潤在月下兵器的冷光裏。他說:“妍樂,你并不愚笨,怎麽會選了最莽撞的方式呢?”

他說:“你,當真這樣想見他?”

他說:“你明明說過的,想要離開這牢籠。”

他說:“現在這樣,不好嗎?”

夜色。

君懷璧軟而低的聲音漸漸浸潤着月色。

商妍面對着數十步開外的累累弓箭,嘈亂的心漸漸冷卻下來。她遲遲回頭,茫然地笨拙地用力地想看清他——君懷璧,這個她一直追逐許多年的人,卻原來這樣的陌生。

“我想見他。”到末了,她聽到的是自己恍惚的聲音。

“好。”回答她的是君懷璧低沉的聲音,他說,“不過,你得先止血。”

止血?

君懷璧露出些許笑容,目光所及之處是她的手。

止血其實并不用多複雜的工序,商妍只是撕了一片自己的衣擺随意捆綁一通,便跟在君懷璧身後進了升平宮——升平宮中除了四周的守衛之外沒有一個侍奉之人,秋日萬木枯敗處處死寂,院落中枯葉滿地無人打掃,早已不是往日精致美妙的升平宮,反而更像是一處棄宅,沒有一絲生息。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見着了一絲光亮。

那是一扇窗,窗口透出幽幽的燭光,一個纖瘦的剪影停滞在窗邊像是在用力探着什麽東西似的,踮着張凳子搖搖晃晃站起身來伸長手臂——忽然,他陡然一個顫抖,伸長的手頃刻間縮回去捂住了肩口,發起抖來。

商徵!

商妍心中狠狠地跳了跳,還沒來得及邁開腳步,卻不曾想被在她面前幾步之遙的君懷璧卻猛然張開的手阻攔。

他道:“想見他,微臣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你……想要什麽呢?”

君懷璧微微一笑,低道:“微臣想要……公主的配合。”

在見到商徵之前,商妍設想了許多種可能性,可是真正見到他的時候,她卻連呼吸都不記得了。那房間根本就是一個空蕩蕩的屋子,房間裏只有一張桌子、一張椅子、一盞油燈。粗長的鎖鏈自牆上而入,一頭連着牆壁,一頭鎖在商徵的左手上,而房間的房梁上赫然還吊着一根細細的鐵鏈,鐵鏈的盡頭懸挂着一把鑰匙。

那确實是商徵。而并非替身。

她推門而入的時候,商徵正匍匐在地上用力地喘息,他渾身的衣裳都已經被汗液浸濕,肩膀上更是彌漫開來一塊暗沉的印記。

他并沒有聽見她的腳步聲,也許因為耗盡了力氣,又或許是因為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別處。他只用力喘息了片刻就猛然擡頭遙遙看着那把鑰匙,像是困頓在沙漠之中的人看見近在咫尺的河流,那眼神已經說不上是迷茫還是絕望,而是一種瘋狂的渴望。

“皇叔……”她沉默良久,才小聲地喚了一聲。可惜卻沒能換來他半點反應。

“皇叔……皇叔——”

依舊是沉默。

商妍的眼睛有些發酸,她踟蹰着靠近他,在他面前緩緩地跪了下來,輕聲喚他的名:“皇叔……商徵,您醒醒……”

回應她的卻依舊是一片死寂。

忽然,商徵搖搖晃晃站起身來,哆嗦着手扶起倒在地上的凳子,小心地跨了一條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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