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回見到喬繼晖的情景,像所有校園戀情的開端那般

堂的方向。閻齊站在落地窗前,神色淡淡,不懂在想什麽。

林助理偷瞄了下老板的狀态,繼續彙報說:“閻總,咱不能在川城留了。最近盯得近。三撥落網,搞得大家心裏發毛。形勢不比以前了。您最好去國外避避風頭,下周出發,不能耽擱了。”

閻齊擡了擡手,示意他打住。

龍拓說話算話,今早閻齊收到一部手機,他陰鸷地掃了一遍內容,扣出內存卡,掰開揉碎了。他給龍拓打電話,如果你敢備份,就算魚死網破,我也讓你死。大不了一起把牢底坐穿。

龍拓在那頭笑得奸邪,尖細的笑聲像拉走調的二胡。龍拓知道,閻齊答應走了。男人嘛,總會為那麽一兩朵牡丹花妥協,甚至心甘情願奉上自己的性命。龍拓是欣賞閻齊的,沒有他,自己吃不下那麽大的蛋糕。那麽多年,龍拓是真心實意把閻齊當親兄弟,有福同享,沒少給他分紅。他喜歡控制,怎麽允許閻齊為個女人背叛他。兄弟蒙難,當然一起當。

人性本賤且自私。人生從來沒有說明書,沒人給你指路,教你莫要走某條路,莫要碰上某個人。

**

林至舫來祝初一家裏收拾的行李。

開門的時候,祝初一以為是閻齊。但幾乎是一瞬間又否定自己,他是知道密碼的,哪回來都把自己當主人。

也許是冥冥安排,祝初一剛好用鍋煮着豆漿。這種法子很磨人,要一直盯着,不斷攪拌鍋底,以防糊底。

林至舫問,方便嗎。

祝初一讓他自便,不要動書桌就行,那上面有她的資料。她每天把自己埋在題海裏,準備這個月底的考試。

她取出一個黑色保溫杯,小心舀進去。有人說過,這種豆漿很好喝。

林至舫動作很快,行李被他歸置得很有序。他走到門口,猶豫一陣,還是跟祝初一說:“祝小姐,您千萬不要怪閻總,他沒親人,不懂得表達自己。您千萬不要怪他...不要怪他。有一天您會明白的。”

剛進門他就發現了,祝初一眼底兩片烏青,人也沒有上次見面那樣水靈。

小王子怕自己的玫瑰花受到傷害,給她罩上玻璃蓋,自己卻離開了她。從此沒人再給玫瑰花澆水,陪她說話。

祝初一眼波微動,林至舫作為助理真是盡心盡力,想必這種善後的事沒少幫閻齊幹過。她對林至舫坦然笑笑,那笑太澀苦,林至舫看得不忍心。她拿出黑色保溫杯,面上套着一圈毛線杯套,手工蹩腳。

祝初一說:“你帶給他吧。”

林至舫愣了下,很快點點頭,跟她說再見。

成年人約定俗成還挺多,不聯系了,就算了,就斷了,再別上趕着打擾。

叢林有法則,弱肉強食。風月也有,一拍即合,一拍兩散。

祝初一躺在自己床上,悶酸地想,他們這都不叫分手,不過是,睡厭了。開始由她開始,結束由他結束。我做初一,你來十五,挺公平。

後半輩子,她只當他死了。

這輩子她做過最荒唐也最瘋狂的事,是認識閻齊。他身上有風有太陽,有巫婆的刀和美人魚的泡沫。她不害怕深淵,不害怕跟他同流合污,是他不成全。

兩年的光陰,溜得像遮住皎月的烏雲,終于,雲開霧散了。她知道,自己愛他。但就像王阗勸她的,見好就收。

她要的“好”,永遠收不回來了。

**

十二月的聖誕節,全公司放了好幾天假。

川城的冬天好冷,好冷。祝初一起了大早,打掃自己一室一廳的屋子,出去買菜,回來拿砂鍋炖湯。休息日,她的routine一向雷打不動。

熬着湯,她拿出宜家新買的落地燈和幾塊張貼木版。落地燈放床頭,暖黃的光讓人很少做噩夢。

她把鐵盒子裏儲存的登機牌拿出來,一一按時間排序,用大頭釘釘上去。這世上最難收集的是人民幣,她只配收集登機牌。她有這愛好。

祝初一想起第一次見閻齊,就在杭州飛川城的航班。

杭州-川城。

她往密麻淩亂的張貼板上橫掃幾眼,沒找到,又檢查一遍空蕩蕩的鐵盒子。那張登機牌不知道放哪兒了。

算了,都不重要了。

她從淘寶上買了收納盒子,把鞋子一雙雙裝進透明盒子裏,按季節、顏色累好,放進新買的鞋櫃。她不常買鞋,各個場合只備一雙。

等清空鞋盒才發現,最底下有只材質高端的鞋盒,是那雙渾身是鑽的高跟鞋。怎麽跑在這來了?她明明沒帶走的。

那時在吉隆坡,閻齊把她按椅子上試鞋,“那不正好,提前送你結婚禮物。”

也不知算不算一語成谶,如果真有把自己嫁出去那天。

那個冬天,陽光灑遍,落地窗前的大馬雙子塔,撒着星星的海和那些個美得像油畫的黃昏,不過是去年,卻很是遙遠。

隔壁在炒辣子雞丁,烈火烹油,麻香海椒,味道濃烈,順着風撲進門縫。祝初一嗆得咳嗽,嗆得全身都在發抖,手捂着嘴巴,咳出了大片的眼淚。

她抹了兩把眼睛,起身把多餘的垃圾扔出門外,正式斷舍離。

她會活得很好的。

祝初一給李瑾打電話,讓她來喝湯。李瑾聽說閻齊搬了,張大嘴巴,有點意外,試探問她:“這是分手了?”

祝初一除了臉色白了點,看起來不怎麽難過,還自嘲道:“我倆就沒在一起過。”

李瑾:“啊,我以為你們奔結婚去的。”

祝初一只笑不語。

李瑾搖搖頭,她不信,旁觀者最清明,他倆看對方的眼神都深不見底,說不愛誰信吶。她閨蜜,她了解,表面雲淡風輕,指不定背地裏哭成什麽樣兒呢。就是個死鴨子嘴硬的丫頭。

她又多喝了兩碗湯,這鲫魚湯還真好喝的。祝初一簡直宜室宜家,權當閻齊沒福氣。無關感情對錯,女孩兒一向站自己姐妹那頭。

**

閻齊在公司加了一周的班,人瘦了一大圈,愈發清瘦,顴骨更明顯了。

林至舫進來送了兩趟藥,他感冒了,這個季節最難将息。他想到那個人,晚上愛踢被子,長期赤腳在地上走,不知過得好不好?

他咳得很厲害,仍自己開車趁夜回了趟林語堂,有些東西要帶走。

按密碼進屋,08324,門口還有一雙拖鞋,小小粉色毛毛鞋,很少女風。

祝初一是他有過的女人中,最不會勾他的,也是最會勾他的。她不會撒嬌,不愛粉色,甚至連包都不愛買,獨立得不像個女人,但就他媽奇了怪了,把他整得神魂颠倒。

閻齊按開燈,所有燈,暖黃調的燈飾,寬大柔軟的沙發,最近他住公司,沒人來過,都沒變樣。上一次回來是什麽時候?

大半年了吧。那會兒每次回來,沙發上都坐了個祝初一。

他走到二樓,赤腳沒穿鞋,祝初一也不愛穿鞋,像是被她同化。一步一步踏上木地板,左轉,第二間是書房。

三樓沒開燈,窗外有一樹常年開花的茉莉,清清淡淡的香,很怡人。春夏開得最茂盛,雲一般蓬松的樹冠,花朵擠滿整個枝條,看上去壯觀又浪漫,庭院裏落白成陣。茉莉是祝初一的味道。他第一次來這兒,當機立斷買下,讓林助理照祝初一的小房子風格裝。

閻齊打開保險櫃,一遍密碼,一遍鑰匙。鎖芯轉動沉重低厚的櫃體,啪嗒一聲。

閻齊伸出手,鄭重地取出一張紙。他坐在地上,借着薄薄月光,視線不怎麽好,巴掌大的紙張,明顯泛黃,因為長期存儲在陰涼角落有些涼冷。

不過是一塊過期的登機牌,卻被人好好珍藏。

誰知道無數人擠破腦袋争相巴結讨好的閻總,只在私人保險箱放一張廉價皺巴的紙。

祝初一幾乎從不生氣,至少閻齊沒見過,或者說從不在他面前生氣。他對她很惡劣過,把她這樣那樣,她都沒有生氣。閻齊忽然松了口氣,呵,不然真不知道該怎麽哄她,油鹽不進的,不知道她之前的男朋友怎麽受得了。

又或者,是因為她沒把自己放心上,自然也就不會衍生出任何一種情緒。這些天,他一個祝初一的電話都沒接到。他以為,她總該再問一問。

閻齊露出這些時日裏第一個笑容,那笑太憾重,太澀酸,帶着騙自己的安慰。

就這樣吧,祝初一。

☆、Chapter 26

第一次遇到祝初一,約莫兩年前。閻齊挺不願回憶。

兩權相害取其輕,他如今自身都難保。

那時候他去杭州出席會議,新助理不熟悉,給他買成經濟艙,旅游旺季升艙都沒辦法。位置在走廊都要走見底的地方。他望了眼座位號,自己靠窗的位置被一個睡着的妹子坐了,淡淡的酒味,聞着很拿人。早班機也沒什麽人,空了大片座位。他鬼使神差,就坐她旁邊。

中途她醒來一次,臉紅紅的,找空中乘務員點了一杯礦泉水,嗓子沙沙的,有點像西湖邊上風吹動細柳的聲音。

機長估計經驗不足,雷暴雲躲避不及,直往前沖,整個飛機蒙在雲煙裏,舷窗外白晃晃一片,機身搖搖晃晃。妹子忽地解開安全帶,作死地站起來,捂着嘴巴,表情皺成一團。

窗外閃電雲雨,颠簸異常。

閻齊跟她隔了一個座位,他注意到了,她把着椅背慢慢走出來。飛機左搖右晃,他皺着眉,下意識拉着她手腕。

又一個氣流,飛機往陸地傾斜,妹子重心不穩倒在閻齊身上。

嘩啦一聲,幾聲幹嘔,閻總定制的西歐高級西服,成了狼藉垃圾袋。

妹子犯了事兒,竟就這麽睡了過去。

閻齊扶着她,僵住了,把新助理罵了個半死,什麽幾把玩意兒。

臨下飛機,妹子終于清醒了,一雙眼睛怯生生地,手忙腳亂跟她道歉。閻齊似笑非笑看着他,沒接受歉意,也沒生氣,外套脫了扔那兒。

他卻記住了那雙眼睛。

後來新助理向航空公司投訴,一對票號,閻齊赫然是33A,不是誤以為的前排女孩坐錯的32A。

祝初一壓根不知道這件烏龍。第二次見她,是在一個技術交流會。當時祝初一跟王阗出席的,她在一邊給他整理資料。她認出閻齊,為那件外套道歉,請他吃飯。然後,他們在磨損人意志力的夜晚,喝了一杯誤終生的酒。

閻齊跟祝初一酣暢做完,他狀似不經意地問起,得知那男的是他老板。只是他老板。他這才點頭答應她的要求。祝初一竟松了一口氣,他看着她,覺得好笑。他當時還跟她開玩笑,你毀我一件外套,我脫了你的內衣,扯平了。這段關系,不知道何時起變了質。他曾經發了瘋地想占有她,自己怎麽也洗不白了。

年輕時候不懂事犯的錯,原來要這樣償還。

**

深冬,川城淅淅瀝瀝落雨,天寒地凍,天低靡陰沉,轟隆隆的雷聲,氣壓很低。

私人機灣流G550,停在專屬停機坪,包機飛A國,駕駛艙裏兩名飛行經驗老道的機長待命,一名舉止得宜的乘務員來回服務,不似客機的局促,機艙尾翼兩排躺椅,衛生間的護手霜是英國知名品牌Jo Malone,沒不能抽煙的規定。

閻齊戴着黑色墨鏡,在真皮單人座椅上,塞着Air pods,手虛搭着膝蓋骨。雨天,他腿又疼了。

林至舫和随行員工在後座,沒敢上前打擾平時愛開玩笑的閻總。

幾個行政人員坐後排,在沙發上興奮自拍。

林至舫倒是不新奇,他跟閻齊這麽多年,私人機不算奢侈。他整理随身資料夾,忽翻到一頁,他八卦地朝前座看了眼,閻總心情很不好的樣子,目光重新收回來,那是祝初一的簽證申請資料,本來都提交出去了,半道閻總又讓給截了回來。其中一二,他能猜到幾分,有幾個女孩子願意跟着不清不白的男人,拿自己的未來賭。

飛機将要離開川城時,閻齊抽出煙盒,點燃一支煙,就咬嘴裏。沒人知道,那煙有着不易察覺的輕顫。

其實他沒來得及回答她。祝初一母親的靈堂,他悄悄去過,就站門口,她當時哭得非常傷心。如果給了她肩膀依靠,現在應該還跟她在一塊兒。他知道祝初一心裏在想什麽,當年他也經歷過。父母雙亡,他們在某些方面,挺相似的。

林語堂的資料是他故意給祝初一看到的,她為這個跟他斷過,懶壩回來那次。她當時的樣子,失望得很。後來是他拿産權作借口,才有了重新擁抱她的機會。她卻很抗拒他。祝初一不過是普通的女人,尊紀守法,循規蹈矩,連報警都不敢。而他罪孽深重,确實配不上。最後一晚,其實他沒來得及回答她,有過。心裏有過你。

祝初一站廚房裏給他煲鲫魚湯的樣子,讓他想起自己的母親,那女人的輪廓已然模糊,只剩一個柔和的影子。家的模樣早被他忘得一幹二淨。這溫柔太遲,他差點不敢相信。這愛來得太遲,他不配擁有。

他半生劍走偏鋒,而她屬于安穩,屬于那些無聊又幸福的平淡,唯獨不屬于他。

他查過祝初一,朋友寥寥無幾,工作起來比誰都賣空。他的未來注定是黑暗的無底洞,他不帶祝初一冒險,自己也沒勇氣去聽那答案。

他存私心,跟祝初一在小房子呆了半個多月。那半個多月,比他們住川北和林語堂都幸福。無時不刻都在對方的視線裏。最後他們瘋了一樣的做.愛,吸取彼此身體的一部分。他們都知道,每過一天,就少一天。從一開始,就知道。

什麽感覺?

想跟她生兒育女,百年好合。

而他握着那點念想,就要過沒有她的餘生。

飛機離開跑道升空,往左打了半個轉,劃出一道弧度,末日烏雲填滿舷窗,再沒一點川城的輪廓。煙燒成一大截灰掉手背上,閻齊閉上眼,那一刻萬念俱灰。

心裏沒點喜歡和挂念,這漫長的餘生,還真的是,很難捱。

**

三十三歲這年,祝初一把自己嫁了出去,丈夫老家在武隆,況禛是個婚禮主持人,人很老實,離過一次婚。

他們的婚禮由況禛自己主持,省去一筆費用,簡單得像是熟人聚在一起吃飯,席開十桌,只請身邊摯友。

新娘的父母親都不在了,來賓心照不宣,祝初一自己走過紅毯,好壞有況禛站在那頭牽住她。

新郎牽着新娘敬酒,吻了又吻。祝初一露出此生最滿意的笑。她再一次跟自己确定,她會活得很好的。

你來我往,大家都很開心,祝福敘舊,滿堂歡歌。李瑾喝高了,抱着祝初一又哭又笑的,祝初一反過頭安慰她。

李瑾不知想到了誰,問祝初一,結婚真那麽好嗎,人到底為什麽結婚?

祝初一笑笑,就算不是因為愛,權當為了不讓餘生太過孤獨,不想後半生冷清清。不讨厭,那就嫁吧。她曾經的噩夢竟然成谶。

合影留念,花童一男一女,兩個小不點很喜歡新娘子,覺得姐姐身上香香的,眼睛塗得亮晶晶的,很漂亮,輪着番兒誇祝初一。

日子一天天過,祝初一賣了祝晉鴻留下的房子,不再回竹園小區,給自己買了臺陸地巡洋艦,見她開車的人都詫異,怎麽買那麽蠻的款,跟她性格全然迥異,像男人開的車。

這年,她已經能買名牌包,有淡雅的氣質,拿到口譯證,離開了江孜的公司,很有獨當一面的能力。但那些是給外人看的。她的底氣,來源自己能夠賺錢的本事和賬戶裏頭的餘額。

她不靠男人,也沒人給她靠。

**

又是一年五月,黃金般珍貴的陽光随處可撈。趁五一放假,祝初一夫妻倆趁帶兒子去懶壩拍照。

兒子三歲,祝初一懷孕的時候已是高齡産婦。她卧床兩個月,才保住胎。

川城沒有陽春過渡,寒冬過後便是盛夏。

太陽有些毒,夫妻倆領着不肯再走路的兒子吃法式快餐,兒子吃到一半嚎啕大哭,況禛沒辦法,心疼地讓祝初一留餐廳休息,自己抱着兒子邊走邊哄。

祝初一去廁所換了衛生棉,鬼使神差走到對面心跳博物館。

夾道的樹還如那年挺直蒼翠,枝葉愈發濃密,攏成一道綠色蒼穹,樹林間依舊播放被放大音效的心跳,像一簇簇綻放的煙花。

她肚子有點陰痛,腳步走得不那麽輕靈。十年過去,她已步入中年。

不知出于何種心理,祝初一推開博物館門,給手機關了靜音,輕手輕腳拉開椅子坐下,在鍵盤上敲幾個字母。

電腦屏幕上顯示——【正在搜索:閻齊】

這兩個字,太生疏,幾乎成了秘密。十年,無人提起。

祝初一握着白色鼠标,背後還是三間錄音房,那年那枚熾熱滾燙的吻已難尋,左邊玻璃窗外倒如往昔,茂盛綠植,枝丫微顫,她冰涼的手指發抖。

這麽多年,午夜夢回時她常想,也許當初他問一句,天涯海角,她也跟。可他那樣沉默地走了。她再一次被愛的人丢下。

等搜索結果。

一秒。

兩秒。

頁面刷出一面空白。

查無此人。

祝初一怔住,又飛快刷新幾次,一樣的結果。

空白的界面,沒有一條音頻。

祝初一生活得平靜又絕望,她以為這是最好的狀态:買了套三居室當投資,工作穩定,不抱任何期待,兒子是她的全部。

日子像寫作,豆蔻芳華對鮮花着錦心生向往,迷戀金句,硬生生燙出個感嘆號。

年紀越大越喜歡滑順、不費力氣的東西。有點平淡近自然的意思。

太驚豔的段落像橫空出世的彩雲,那般突兀又空洞,沒有來處,而它始終要去,教人心顫——這美遲早要散的,最初就不撞見得好。

她不貪心,只允許自己用一段心跳的時間,三十秒,或者更短,偷偷地,悄悄地,聽他的心跳,想會兒他。

然後她便理智地回自己的人生軌跡中去,順遂過完這輩子。

這輩子。

他曾非常短暫地出現過、以後再不會有他的這輩子。

但怎麽會是查無此人?

怎麽能查無此人?!

漫山遍野的草地被夏日大風刮過,倒向地面,發出低嚎的摩擦聲。

**

兒子終于帶着笑跑回祝初一身邊,米團子般的小手舉起,要祝初一抱。

樹袋熊樣兒挂在祝初一身上,小手摟住她的脖子,肥嘟嘟的小嘴親了她的臉頰,小小指頭摸到一點冰冷的早已風幹的淚痕。

☆、番外(一)

今年是個暖冬。

風不冷,且不用縮脖子,穿着羊絨長裙光腿的年輕女孩子比比皆是,遠在西伯利亞的寒流尚未肆虐人間。

老人言,從來下雪不冷化雪冷,真正苦寒蕭瑟的月份正在蟄伏。

新買的秋衣秋褲扔櫃子裏,标簽都沒來得及撕,不曉得有沒有機會穿。

聖誕倒是拐個彎而就到了。商場裏節日氛圍漸濃,一顆一顆的塑料聖誕樹,誇張的吊飾,只可惜連雪花都是仿真的,川城主城區上一次落雪還是三年前,今年等不等得到仍未可知。

忙了一年,尾牙偏是祝初一最閑的時候,翻譯這行或者說所有行業,多勞多得。

她睡到下午慢條斯理地起來,家裏零食都沒了,撇撇嘴,煮了兩個餃子湊合着吃,收拾收拾散步去超市。

離家裏近的那個商圈正在整修,好幾層的店鋪拉着帷幕,标ING SOON的字樣,預備來年重新招租,而這個SOON一般不會太快,這街沒逛痛快,有幾分乏善可陳。

逛累了坐在星巴克店內,兩大袋購物袋擱在對座,裏頭一堆零嘴。

室內咖啡煮得香,暖氣足,街上的火樹銀花逐漸亮起,祝初一穿着白色大衣,捧着滾燙的紙杯。

節日也是有好處的,布置得亮晶晶,總有溫暖的錯覺。

小雪,大雪,冬至,聖誕,冬天的節日也忒多了,大概是溫度低,人要多聚一聚,報團取暖。

王阗忙着結婚,婚後移民澳大利亞,李瑾過了CPA,早早給自己預訂了阿爾卑斯滑雪慶祝。

也就是說,祝初一今年的聖誕得自己過。

她看着玻璃上的倒影,低低長長地嘆了口氣。

誰讓她朋友不多,平時又不愛出門社交,遇上有人撩撥也不搭理,這一單身又是半年多。

但也沒落寞情緒,她前幾年也這麽過來的,很是知道怎麽對付獨居生活。無非是買菜做菜,追劇打掃。

工作往來也見過一些不錯的男士,不讨厭的,她都加了微信。

只是聊着聊着就擺那裏了,誰也說不到她心坎上。

她想好了,下一次交往是奔着結婚去的。那人不用有多富裕,處着舒服,會包容她,久了也不厭倦。

祝初一走回家,一路上熙攘的車流和人群,吵吵鬧鬧,倒是沒覺得孤獨。

她給自己買了瓶香水,作聖誕禮物。她從前是不愛用這些的,偶爾買一瓶也是為了社交禮貌,就像職場化淡妝。

拆了包裝,把雛菊式樣的瓶子歸置到放香水的籃子裏。

她掃到角落的某一處,忽地一怔。

他的物品祝初一早扔得幹幹淨淨。

其實當初總共也沒留下什麽,無非是浴室洗臉臺上用了一大罐的剃須膏,還是她買的,她早順手丢進垃圾簍。

還有一瓶混在她化妝品裏的香水,林助理沒認出來,就留在了祝初一梳妝臺上。

這年的日歷都快見底,祝初一猛然發現,閻齊離開半年了。

那香水瓶子很好看,黑瓶身麋鹿頭。祝初一認得,The Tragedy of Lord Ge,喬治勳爵的悲劇。

她噴過一點,跟他做過愛,若隐若現的木香,随着體溫升高,這味道混在倆人身上,分不清是誰的。

一起住過不短的時間,祝初一對他身上的一切都很了解。唯獨那男人的想法,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捉摸不透。

表面的矜貴風光背後,是否包藏諱莫如深的秘密。

她甚至不敢想,那點不為人知能否要他的命,同時也成為他們分開的理由。

他莫不是為了保她,刻意疏遠?

祝初一自嘲地笑了笑,低低長長地從喉嚨深處發出的笑,泛着悲哀的意味。

她搖搖頭,趕緊把香水瓶扔進雜物箱,希望哪天她再不記得,和着那些不重要的紙箱書籍一股腦全扔了。

怎麽可能呢,閻齊怎麽會為了她做到這地步。

她明明知道,他有她的同時,還有其他女人,SPA館前就撞見過一次。

從一開始就沒太幹預對方的生活,她連祝晉鴻的事都沒告訴過他,雖然顯然閻齊都知道。

所以,怎麽可能呢。

他并不愛她。

這半年,祝初一過得很好,頭發剪短了,蓬松的卷發到肩膀,看起來妩媚又溫柔。

照常上下班,偶爾飛到外地出差,每周末逛街給自己買一套衣服,空下來做瑜伽保持身材。

沒有什麽比一份得體的工作更能讓一個女人獨立又滿足。

也許是節日臨近,人的天性是向往溫暖的,祝初一尤其想他,用工作填補了這半年空白,一直相安無事。

他沒說讓她等,她自然不會自作多情。但心裏頭萦繞不去的悵然若失,她至今分辨不出是什麽情緒。

不管是人或物,突然不見了,多多少少免不了挂念。她這樣催眠自己,時間久了沒準自己就信了。

感情沒了,賺很多錢也是好的。随便上個班都不至于貧窮,她不可能再重蹈覆轍。

讀高中的時候,祝晉鴻徹底沒管祝初一,祝初一只能住在大姨家。

那家裏也不寬裕,三十多個平方的老屋子,一室一廳,大姨有一兒一女,還有一個孫女高庭。那時候還流行用MP3聽歌。

她借了高庭嶄新的MP3到學校去,上體育課放抽屜裏,下課回來發現東西不見了。

想了一個下午,她沒一點頭緒小偷到底是誰。

她給班主任說了,班主任詫異,也不好亂懷疑人,甚至意味深長地問她,你新校服都沒錢買,哪裏來的MP3。

祝初一懂了,她低着頭退出辦公室。

回家,高庭當然不樂意,嘟着嘴嚷嚷着讓祝初一賠,還說沒媽的孩子就是沒教養。

祝初一委屈,也沒其他地方躲,晚上蒙着被子在沙發裏哭。她不敢哭出聲,房間不大,什麽動靜都聽得見。

寄人籬下,啜泣聲抽抽噎噎的,哽咽在嗓子裏。

她把每天的早飯錢節省出來,大約一個月,湊了半個MP3的錢。

有天她做課間操暈倒了,喬繼晖隔着三個班的隊伍着急忙慌飛奔過去,給她抱到醫務室。校醫上下打量了下額頭鋪了一層薄汗的喬繼晖,估計他和祝初一在談戀愛,不輕不淡地說,祝初一只是低血糖。

祝初一這才把事情給喬繼晖說,喬繼晖點點頭,用自己兼職家教的錢還了一個新的MP3給高庭,才算了結。

祝晉鴻的病,也壞就壞在沒錢治。祝初一一直以為他爸是癌症走的,後來才知道其實不是。

當時大姨有一筆八萬的退休補貼,剛好把錢給了大女兒付房子首付,退休工資要負擔家裏開銷,其他親戚都沒錢。

加上祝晉鴻一開始自己隐瞞病情,等病得起不了床,大姨把祝晉鴻送到醫院照X光,大半個肺都沒了。

住院治療費用太高,誰家都有自己的日子要過,祝晉鴻的錢多半拿去賭了。

還好大姨每天都去竹園小區照顧祝晉鴻,但只小半年時間,人就沒了。

祝初一紅腫着眼睛,跪在葬禮上想,要是自己有很多錢就好了。

人間走一遭,過得好不好,不就是看誰的錢多嗎。

所以往後很多年,她也這麽幹了。

12月24號的傍晚,她收到一個快遞,查不到寄件人。

空蕩蕩的信封裏只有一本紅皮證書,摸上去涼薄的封皮上頭幾個燙金大字:不動産權證書。

何其相似的場景。

祝初一手顫了顫,翻開封皮,內頁裏赫然躺着她的名字。

南山的那套林語堂。

這算是聖誕禮物?是誰送的,不言而喻。

☆、番外(二)

她想閻齊是真不打算回來了,更想不通他為什麽這樣做。他從沒拿錢羞辱過她,所以祝初一在他倆感情最濃的時候妄想過,也許有天他倆能結果。

這套房子就這麽不動聲色給了她。祝初一不管是自住或是賣了,下半輩子都能衣食無憂。他為什麽還要管她。那答案呼之欲出,她心跳得前所未有的快。然後被一種更為委屈的情緒代替。他給的,她從不能拒絕不要,他走就走了,這算什麽。她還找不到個人問問清楚,他公司人去樓空,川北房子換了屋主,她才發現他是真的不會回來了,她了解的只是某一部分的閻齊。

過往那麽多年,好像只有閻齊,仿佛把世上所有好的,都曾捧到她面前。雖然她知道,他并不愛她。

她想起他們還在一起的去年聖誕,年末倆人都在加班,誰也沒給過誰驚喜。最後是閻齊到公司接的她回家。他倆一起洗了澡,翻來覆去滾了床單,沒用套-兒。說來也奇怪,那晚放縱的程度超乎想象,祝初一竟沒懷上。

她太累了,迷糊着喃喃地把心裏的疑問問了出來。閻齊伸手攬住她肩膀的動作一頓,身體僵硬了一秒,把她按在自己肌肉結實的胸膛上,男人滾燙的體溫像熱水袋,令人舍不得撒手。倆人赤-裸地躺着。閻齊留戀地撫摸她的頭發,慢慢滑到光潔的喉嚨,再是溫軟的身體,最後留在她的小腹,輕輕摩挲,黑眸幽深,不知想到什麽。祝初一合眼平複呼吸,長睫毛垂下來,很是乖順,也就看不到閻齊複雜又疼惜的表情。如果她那時候擡頭,一定能看出來這個男人的感情。

終其一生,南山林語堂,祝初一始終沒動過,也再沒回去過,她甚至不知道一切還是不是當年的陳設。

有時她會一個人去塗山寺跪拜,無游人的大殿內,在蒲團上閉眼祈禱很久,虔誠的許着什麽願,然後在寺廟的涼亭喝一杯三塊錢的茶,蓋碗打開的熱氣氤氲川城半島的風景,煙霧袅袅,連神色也溫淡靜美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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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林語堂這麽久,祝初一跟閻齊進過一次塗山寺。純粹是離得太近了,不去都說不過去,每天早晨能聽清每句誦經的經文,嗡嗡地低喃,挺清心的神聖時刻,卻時常讓閻齊抓狂。那陣子他睡得晚,在書房待到後半夜。是祝初一陪他換了個朝向住,閻老大才開心一點。

寺廟門口有個小鐵窗口,賣票的地方。節假日十元,平時五元,只收現金。祝初一害怕閻齊給人刷黑卡,趕緊掏了錢。

她也怕閻齊反水,本就是她生拉硬拽他來的。她昨晚做了個血淋淋的夢,心跳得咚咚響,從小到大她做的夢都是有現實暗示的。她來寺廟,求佛祖保佑,保佑他平安。

閻齊不清楚原委,只說她迷信。

寺廟在修葺,有序地堆放建築材料。寺廟工作人員快下班了,也不好邀人出去,只囑咐他們盡快了結心願。

整個塗山寺是土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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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一回見到喬繼晖的情景,像所有校園戀情的開端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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