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醒來的時候頭痛欲裂,身上的衣衫幾乎被汗水濕透。我大口喘着氣,驚慌的看看四周,沒有懸崖絕壁,沒有百萬雄兵,沒有金戈鐵馬,也沒有姊夫深刻入骨的決絕的眼神。

夜色濃郁,安靜的不像在人世間。

難道自己剛剛是做了一場夢嗎?可是這場夢為什麽這麽真實,好像過了一輩子那麽真實。

在夢裏,姊夫把兩柄斷箭□□了自己的胸膛,他就那麽跪倒在那裏,死了。我想沖上去救他,卻怎麽也沖不出人群,那麽多人站在那裏,有我的哥哥,有虛竹子,有丐幫那些虛僞的幫衆,有漢人,有契丹人,他們沒有人上去救姊夫。

姊夫本領那麽高,他怎麽會死呢?

潛意識裏我有種感覺,他的死與我有關,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他深陷在大遼無法逃出去,一切都是我的原因。可是,我那麽喜歡姊夫,怎麽可能會害死他呢?

想到這裏,我的頭更加痛,手腳冰涼。

我擡眼望望帳頂,淡藍色的如煙帳安然如斯,像卷着濃濃的睡意,于是我再次确定剛剛是在做夢,心中的恐懼減輕了一些。我起身下床,腳一沾到地,幾乎要癱軟下來,我趕緊扶住床框。

緩了一會兒,覺得腳上有了一些力氣,我走到桌旁,從茶壺裏倒了一杯涼水出來一口氣喝幹,心裏覺得好受了一點。我走到窗前,推開窗子,看到夜空中好大一輪月亮,空氣中彌漫着好聞的藥草香,我慢慢的想起來了,這裏是缥缈峰靈鹫宮。

我為什麽會來到這裏呢?我歪着腦袋想了好一會兒。對了,我是來這裏治眼睛的,我趕快用手去摸自己的眼睛,眼睛還好端端在那裏,夜色清亮,我看得很清楚,好像比以前更清楚。

我的心安下來。可是很快又很難受,因為在夢裏,姊夫對我說,他讨厭我,他永遠不想再見到我。他還希望我趕快回到莊公子身邊,一輩子照顧他。

我才不要,我才不要,我急得快哭出來,在嘴裏喊着。可是姊夫現下也沒在這兒,我沒法跟他辯駁。事實上,我有好多話想跟他說,我好想他。我摸摸眼角的眼淚,小和尚說過,換眼之後的一段時間內,不能流淚。

就在我低着頭出神的時候,我聽到了噠噠兩聲,然後是東西碎裂的聲音,有腳步聲急匆匆消失在走廊的盡頭。我推開門,追着聲音走了過去,穿過游廊,轉了幾個彎,最後走進東邊跨院,來到一間小小的木屋前。

我站在門前,也不推門。

門裏傳來一個聲音:“阿……阿紫姑娘,天這麽晚了,你快點回去休息吧。”

我知道是他。我說:“莊公子,你開門,讓我看看你。自從我可以看見以後,我還沒見過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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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公子說:“我……不好看,沒什麽好看的,阿紫姑娘,你快回去吧。”

我說:“我悶在靈鹫宮裏這麽多天了,他們都不與我說話,我都要悶死了,你開開門,我們說說話,我不在乎你長得好看不好看。”

屋裏的莊公子不說話。我以為他不再理我了,就轉身準備離開,這時候聽到他說:“好吧,我開門,你……你可別害怕。”

我笑道:“不會的。”

門開了,就這昏黃的燈光,我看到了他的樣子。這是我自打複明以來,第一次看到莊公子的樣子。我倒吸了一口氣,他大半張臉上都是歪歪扭扭的疤痕,眼睛上蒙着覆眼的紗布,一圈厚厚的白色紗布,倒跟他整個人灰黃色的皮膚形成鮮明對比。老實說,我沒見過比他再醜的人了。

而且這個人……記憶在我的腦海中漸漸清晰起來,這個人分明就是鐵醜。他臉上的鐵頭罩不知道何時已經去掉了,可是他就是以前自己無聊時肆意玩弄的鐵醜。

原來他一直假扮莊公子在我身邊騙我。

要是以前,我一定立時火冒三丈,要他為欺騙我付出代價。但是此刻,一陣酸意湧上我的眼睛,我趕緊閉眼,試圖平複心緒。

鐵醜聽我半天沒有動靜,就說:“阿紫姑娘,你怎麽不說話,是不是我的樣子太醜,把你吓到了?”

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那股莫名悲傷的感覺消了下去,我滿心驚訝于自己的情緒在這片刻之中的變化,就連他騙我這件事都不想去追究。

鐵醜再問:“阿紫姑娘?”

我鎮定下來,笑着說:“不是,唉,莊公子,這裏的人都不喜歡我,我可不想在這兒呆下去了。等過兩天我的眼睛好些了,我就要走了。”

鐵醜有些着急,問道:“你去哪裏?”

我說:“我……”

“去找姊夫”這四個字剛要沖口而出,就被我硬生生壓了回去。那個夢依然籠罩在我心頭,姊夫因我而死的感覺,實實在在吓住了我。我不再說下去,轉而去看鐵醜,他茫然的等待着我的回答。

看着他的樣子,我的心情一陣沉悶。不知道為什麽,自從換了眼睛,我的心情就時好時壞,有時候本來挺開心,但那種空洞的莫名的傷感會從眼睛直接滲透的心底。

是不是這雙眼睛出了什麽問題,看來還要找小和尚去問問。

現在我看着鐵醜的樣子,忽然覺得他也挺可憐。他的嘴微微張着,一副有話說不出口的樣子。于是我問:“鐵醜,你為什麽要把自己的眼睛給我呢?”

聽到我叫他鐵醜,他顯然吃了一驚,他的身體微微向後縮,說:“你知道我是鐵醜了?你是不是……不會再理我了?”

我從他臉上看到一股很深切的悲傷,他沒有眼睛,但我能很清晰的感受到他的情緒。這種悲傷和無助的感覺讓我莫名的憤怒,我說道:“你既騙了我,我還怎麽可能理你呢,你以後最好都理我遠遠的。”

說完我轉身離開,我不知道身後的鐵醜是什麽反應,我也不在乎。

回到房間中,我再也睡不着,就這樣睜着眼睛到天亮。缥缈峰上的早晨,陽光明亮而耀眼。複明之後,我花了好幾天時間才能完全适應這種光線。吃過早飯,我一個人在靈鹫宮裏逛了一會兒,缥缈峰上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人已經被我捉弄了個變,現在很是無聊。至于靈鹫宮中的那些女部屬們,住在這裏少不了要賣她們些面子,所以只要她們不來惹我,我就不去招惹她們。

就在我散心散到極度無聊,準備回房間去休息眼睛的時候,遠遠的有女子說話的聲音傳來,我躲到一株大楓樹的後頭,聽出其中一個是菊劍。

菊劍說:“蕭大俠和阿朱姑娘的事情我也有所耳聞,只可惜造化弄人。阿紫姑娘心思歹毒,怎麽都比不上阿朱姑娘,蕭大俠才不會喜歡她呢。”

與她同行的人說:“是啊,阿紫姑娘雖然也生得美,但是脾氣那麽快,根本就是個小妖女。要不是看在主人的面上,咱們根本不會讓她留在靈鹫宮中。”

我聽了很生氣,但是今日與人争執有心而無力,我的手已經觸及了腰間繡袋裏的銀針,終究沒有發出去,只是看着說話的二人越走越遠,消失在花間。

之後我去找虛竹子看眼睛。

他微笑說:“你的眼睛恢複的很好,現在已經與正常人無異了。”

我問:“可是我總覺得眼睛很酸,會有一種很悲傷的感覺,這是怎麽回事?”

虛竹子說:“因為這個眼睛……不是你的,大概需要慢慢适應,從醫理角度看,你已經完全康複了。”

聽他這麽說,我放了心,問:“那我可以下山了嗎?”

虛竹子點點頭:“你現在已經行動如常了,去哪都可以。只不過他……莊公子,還要恢複一段時間。”

我說:“他自願把眼睛換給我,我又沒有強逼他,他的事情與我無關。”

虛竹子聽我這樣說,不好再說什麽。

随着空氣中的奇特香氣愈勝,我知道是西夏銀川公主來了。她一出現,小和尚的眼睛就完全放在她身上,無心再理我。

我一直很好奇這位公主,也就是虛竹子的老婆到底長什麽樣子,但是她面上總是覆着一層紗巾,叫人看不清她的長相。只有虛竹子一人知道她的樣子。我曾經變着法的套問小和尚你的妻子美不美。他總是笑笑。看他那樣子,銀川公主應該很美吧。她總是笑着看我,一雙眼睛有如泉中的彎月,我并不讨厭她。

看他們夫妻二人和睦的樣子,我想起了姊夫,要是阿朱還活着,他們現在會不會也是這麽幸福?阿朱的樣子在我的記憶中是模模糊糊的,我只見過她兩次,一次是小鏡湖居外,她跟在姊夫身邊,娉娉婷婷的樣子,一次是在青石橋上,她躺在姊夫懷中,安然死去的樣子。在我的記憶中,她的面目始終是模糊的,我只記得她給我的一種感覺。

像湛藍夜色下,靜靜流淌的星宿海,很清澈很舒心。

媽媽說我和她很像,我從銅鏡中看着自己的臉,想,姊夫看到我,是不是總是會想起她,在他心裏,我是阿朱的妹妹,不是阿紫。

那個大雷雨之夜,青石橋之上,如果時間可以倒退,我希望死的那個人是我,那樣我就可以躺在姊夫懷裏,被他抱着,永遠被他想着念着,他會記得我是阿紫,而不是阿朱的妹妹。

為什麽所有人都喜歡阿朱,她那種軟糯糯的性格,難道真的那麽讨人喜歡?

這些事情想想就教人頭痛。

但是終于熬到了眼睛完全康複的一天,我飛快的收拾起行囊,決定馬上離開飄渺峰。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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