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那人來至我們面前,施了一禮道:“在下趙儀。”
張逸之向他說道:“這兩位一位是李峰李兄,一位是段紫段兄。”
那人再向我們颔首,目光掃過我時,眼中有微微的笑意。趙是大宋國姓,從這人的衣着氣度上來看,他應該是出自汴京的名門大戶,也難怪張逸之待他格外殷勤有禮。閑談之中,趙儀說道這一次與家仆出來游歷,行至揚州,因為早就聽聞無玺山莊慕雅集賢的名聲,特地前來拜訪。
張逸之客套了一番,然後與他談論之前游歷的地方,風景民俗,然後說到自己收藏的古書名畫,趙儀表示很有興趣一觀,賓主相談甚歡。透過茶湯升起的氤氲霧氣,我觀察着這位趙公子,他大約十七八歲的年紀,卻有一種老成的氣度。與他同來的還有兩人,一個是本地的鄉紳,衣着富貴,笑吟吟的甚是和氣,就是他把趙儀帶上無玺山莊的,另一個人則一直與趙儀寸步不離,面無表情,樣子十分普通。
姊夫在一旁坐着,當然沒去聽賓主兩人興致盎然的談話,而是饒有興趣的看着趙儀身邊的那個一絲不茍,面無表情的人。我正在思索這位趙公子身上的與衆不同之處,他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向我看過來,微笑示意,我也對他報之一笑,然後自在的喝我的茶。
離開洛松堂的時候,張逸之親送我們出去,趙儀一行人也決定在山莊中小住幾日,我們一前一後離去,不經意間的一望,我瞥見張逸之立在堂前的白玉石階上,望着花徑深處漸漸遠去的一行人,若有所思的表情。他目光盡頭那一抹寶藍色的身影,很是紮眼。
夜半的時候,我聽到門吱呀一聲開了,然後輕輕關好。我看向姊夫的床,人已經不在了。有什麽事情他要偷偷溜出去,居然不告訴我?還好這夜我睡得很淺,我披衣起身,也追了出去。這裏花纏樹繞,曲徑駁雜,姊夫一個起落就奔出好遠,開始時我還能看到他的背影,再追了幾步,就再也望不見他了。
夜晚的冷風吹得我一下子清醒起來,追丢了人,我大半夜的站在院子裏也沒法做什麽,就在我要返回去的時候,看到遠處黑影一閃,一開始我以為是姊夫,但是跟過去發現,那黑影的身形并不像姊夫。
我跟着那人穿過綠竹橋,看到他直直進了張逸之的書房。我心想,這姓張的果然在背後弄鬼。書房中透出杏黃色的燈光,我走近,聽到有隐隐的琴音。琴音不成曲調,像是信手彈出,但卻給人一種安寧的感覺。我潛到窗下,透過半開的窗子看到張逸之端坐在書案前。穿着黑鬥篷的人背對着我,摘下了頭上的帽子,說:“大半夜的彈什麽琴?”
張逸之道:“我自撫琴,靜候知音。”
窗戶吱呀一聲搖動,那人回頭望去,我趕緊翻身伏入草叢中,張逸之起身至窗前,将窗子關好,說:“一陣風而已。”他們的語聲漸漸低了下去,我聽不清楚,又怕被他們發現,只好悻悻回去。
回去的一路我都在猜想那個穿黑鬥篷的人的身份,踮着貓步,繃緊神經躲避着山莊裏巡夜的守衛。轉過長廊的拐角,有人輕輕在我身後一拍。我繃緊的神經啪的一下就斷了,正要跳腳,他轉到我身前。我一看是姊夫。
他聲音微不可聞:“你出來幹什麽?”
我反問:“那你出來幹什麽?”
等回到屋裏,他才說,他出去見一個朋友。
我道:“又是丐幫的那群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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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點點頭,說:“我拜托他們幫我查了些東西。”
我看他一副就此為止的表情,就不再追問下去,想了想,還是把我剛才看到事跟他說了。
他卻并不意外,只是告訴我別再幹這種事了,要是被他們捉到,在這山莊裏只怕難以脫身。屋子裏沒有點燈,只有月光斜斜的照進來,在他臉上投下明暗相交的光影,他的眼睛陷在陰影中,讓人看不清楚,他說:“阿紫,你離開這裏吧,你不是一直向往江南嗎,有陵玉陪着你,你也不會悶。等這裏的事解決了,我再去找你們。”
他這是要趕我走的意思嗎?我說:“你是不是怕我給你惹麻煩,我知道在南京的時候,我……”
他的聲音中有喑啞的笑意,說:“跟着我有什麽好的呢,總是害你受傷,之前傷了眼睛,後來又差點傷到性命。你這樣年紀的小姑娘,不該和我這樣的人在一起。”
我思緒一時混亂,覺得他完全誤會了我的意思,但是話到嘴邊又說不清楚,最後說出來的只是:“我不走,我就要跟你在一起,我不惹禍還不行麽?”我臉上的表情十分真誠,在星宿派的時候每次我闖禍,都會做出這樣的表情面對師父,說上兩句誠心悔過的話,他就會擡手饒過我。
果然,他只好說:“那随你吧。”
第二日天高氣爽,鴻雁高飛,張逸之在流風閣擺了宴席,專請姊夫和我。菜肴只有精致的幾樣,酒卻喝得很痛快。張逸之忽然說:“李兄,以你之才,怎麽甘心流于平凡,醉酒浮生?”
他這句話說完,閣中一片寂靜,唯有習習清風穿堂而過。
他繼續道:“張某今年五十有三,在知天命的年紀,也還有成就一番大事,青史留名之志,以李兄的年紀和才智,更不可輕言放棄!”
姊夫說:“我只想随心所欲,逍遙自在,可是就算這些,要做到也很難。”
張逸之道:“成大事者何必在乎別人的看法,君豈不知歷來成王敗寇,從不以出身論英雄。這世上何分什麽宋人、契丹人、西夏人,只論功過,只論成敗。”
姊夫安然飲酒。
他又道:“從前所受的那些屈辱,所遭的那些陷害,真的能夠忘了嗎?一片赤子丹心被無恥小人踐踏,大好前途從此失卻,有家而不能回,這種經歷,真的能夠一笑置之嗎?”
姊夫握着酒杯的手漸漸使力,目光銳利的望着張逸之:“員外這話是什麽意思?”
張逸之平靜道:“李兄不要誤會,我只是想起了一些從前的事。李兄覺得這酒怎樣?”
剛剛還是劍拔弩張的氣氛,怎麽又轉到了酒的身上?
姊夫道:“很烈,好酒。”
張逸之道:“好酒當配英雄,我敬李兄。”
姊夫一口喝幹了杯中酒,我也跟着喝了一口,但酒一入喉我就感覺一陣辛辣,差點咳了出來,我趕快放下杯子。
張逸之的面上起了一陣潮紅,眼神越來越明亮:“李兄,你我聯手,天下大勢可圖之。”
半晌,姊夫說:“員外是不是醉了?”
張逸之看着他,眼神愈深,道:“許是醉了,鄙人不勝酒力,讓李兄見笑了,剛才胡說了些什麽,李兄不要在意。”
姊夫說:“當然不會。”
這一席酒喝的像交戰了好幾回合,讓人好累。張逸之的那些話中句句都有所指,難道他已經知道了姊夫的身份,那他為什麽還稱姊夫為李兄,為什麽不點破?回去的時候我一面疏松筋骨,一面問姊夫:“張逸之是不是瞧出我們的身份了?他說那些話是什麽意思?”
他沒有回答我,而是說:“阿紫,星宿派擅長使毒用毒,那如果有人給我們下毒,你能不能看出來?”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又說:“別人中了毒,你能不能給他解毒?”
我說:“那要看他中了什麽毒,不是所有的毒我都解得了。”事實上,星宿老怪教我們的都是如何用毒殺人,我們使毒的目的是要對方死,哪裏又會費心去想解藥。不過為怕我們回心轉意,舍不得對方去死,大部分的毒藥都是配了解藥的,不過為了救人而專門去研究解藥,真不是本派的立派宗旨。星宿派脫枝于逍遙派,當然也有一堆研究醫理和藥物的典籍,但是師父不重視,誰會費那個心去看那些東西?姊夫為什麽要問我這個問題,難道他怕張逸之給我們下毒嗎?姓張的要敢給我們下毒,那就是毒到了自家祖宗,我一定會讓他死的慘到連他娘都不認識。
這次莫名詭異的酒宴過去之後,張逸之日日在山莊裏讀書作畫,閑時與門客飲酒,十分平靜,好像當這件事沒發生過一樣。姊夫也十分安逸,兩下裏都沒有動靜。
這一日,驟然變冷,我們走過長亭,看到趙儀獨自一人在亭中飲酒,他的身後依然站着那個面無表情的人。我看那人連眼睛都不眨一眨,好像天地間除了他家主人,再沒有別的東西了。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語聲朗朗,念到最後一個字,趙儀舉杯遙遙對向姊夫。
姊夫走過去,與他對飲了一杯。他看姊夫喝的豪爽,高興的說:“李兄好酒量。”
姊夫道:“我只是鄉野之人,不拘什麽禮數。”
趙儀說:“我也向往潇灑自由,無拘無束的生活,這次出門,見到了很多有趣的人和事,可惜我家裏,規矩太多了。”
姊夫道:“你為什麽來這裏?”
趙儀的表情漸漸振奮起來:“不怕李兄笑,小弟長到這麽大,從沒離開過家,今次出門,就是要看看咱們大宋的廣闊河山,大好男兒。”他又道:“李兄豐神俊朗,俠義心腸,讓人傾慕,如若不嫌棄,我很想交你這個朋友。”
姊夫道:“一起喝酒吃肉,閑話平生,就是朋友。”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