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文藝青年常說:“少年情懷總是詩。”其實生活裏哪來的那麽多詩,漂亮的風光的是少數,大多不過是茶餘飯後一點聊無可聊的談資。但即使如此,猶嫌可貴。那不是好日子,但已經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時辰。

周聿銘常常會想,他前半生的苦難,後半生的孤單,是不是都因為那短短幾年的好運太難得,把他一生的幸福都揮霍。

他意識到自己喜歡男人時,青春期已經過半了。從前他為了生活汲汲營營,過着苦行僧一樣的日子,直到開始跟着趙深混日子,紙醉金迷柳宿花眠,看着被他渴求過的一具具健美的胴體,窺見肢體交纏時汗水劃下趙深那初露棱角的臉龐,心中有什麽東西也随着喉嚨裏的幹渴漸漸擡頭。

可那些人好像都不對。他心中渴望的人遠比他們都好,他應當是有幹淨的臉,修長的手,纖瘦的蝴蝶骨,挑眉的時候那兩道眉峰就像濛濛細雨裏飛越萬水千山終于掠過眼前的剪尾燕子……他的思緒總是到這裏就被打斷,好像沿着一條歧路一直走,每次都只會走到懸崖邊上,然後再不敢往下跳。

他找來肖似那人的色情錄像,躲在自己鴿子籠大的小房間裏對着自慰,把自己掐得淚流滿面。結果某一天正當他昏昏然之時,眼前出現了舒雲棋驚愕的臉。

他發現了周聿銘的第一個秘密,但沒能發現第二個。周聿銘看到他推門進來的那一刻就下意識射了出來,舒雲棋尚在震驚之中,沒能想到眼前這叫人血脈贲張的淫靡一幕和自己有什麽關系,只是第二天跑來找他磕磕巴巴地講了一大通同性戀的自我保護雲雲。

周聿銘看着他耳根下肌膚沁出的羞紅,忍不住笑了起來,從今往後他是再也沒有辦法拿他當哥哥。

那一天黃昏,他和趙深坐在一起,他替對方寫作業,趙深難得安靜,埋頭畫着畫。他寫了一會兒好奇,湊過去道:“原來你還會畫畫?”

趙深吹了聲口哨:“專業級的。”

周聿銘趁他不備奪過來看,素描本上草草塗的正是自己。畫上的少年額發低垂,秀麗的下颌彎彎一勾,是一個分外勾人心神的弧度。原來他在趙深的心底是這個模樣的。周聿銘愣了一會兒說,“這看起來都不像我了。”

“胡說,明明一模一樣。”趙深想搶回來,動作急了些,被翻閱過太多回的素描紙就飄灑了一地。一張張紙,一張張臉,都是同一張面孔。

所有的畫中人都是舒雲棋。

趙深緊緊擰起了眉頭,這一刻周聿銘覺得自己從未離他的心如此之近,也從未離他這個人如此之遠。

“算了,”最後趙深無所謂地笑了笑,夕陽在他的臉上暈開,讓周聿銘想到了初見時那個刺猬一樣怕被人看見傷口的少年,“遲早要讓你知道的。我喜歡他,我想要他,他總會成為我的人。你幫我一把,到時候少不了你好處。”

周聿銘低頭看着地上的影子。趙深總是這樣,他想要的都會是他的,因為他無所不有,人生總是錦上添花。可他這一回要奪走的,是他僅有的一點奢望。

“你會幫我的對吧?”趙深問,語氣中是一貫的深信不疑,也絕不容人置喙。

Advertisement

周聿銘點點頭,咧開一個難看的笑,“你說什麽,我做什麽。”

趙深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沒有看到他悄悄握緊的拳頭。

當天晚上周聿銘破天荒喝了酒,一杯一杯地灌下去,起初是苦,後來味蕾漸漸麻木了,也就嘗出了它的好來——心裏再多翻騰的思緒,給酒無邊無際的苦一鎮,都失去了興風作浪的餘地。難怪男孩長成男人後,總是習慣喝酒,在酒桌上說言不由衷的話。

他抱着膝蓋在冰冷的小屋裏坐了一夜,第二天早晨陽光打在他臉上,他忽然跳了起來,跌跌撞撞沖出去。早春的風呼啦啦吹過,牽不住他越飛越高的衣角。他要去找舒雲棋,然後說出那句也許注定要耗盡他一生力氣的話。

舒雲棋的住處離他不遠,但無事時周聿銘從來不去。舒雲棋來找他的時候,哪怕只是偶然也能叫他受寵若驚,但要他自己去尋,卻難逾登天,生怕被人看穿。暗戀的人比被暗戀的更矯情,一個人的獨角戲也唱念做打樣樣俱全。

他就那麽沒頭沒腦地跑過去,在樓下停步了踟蹰了一會兒。可是留給他的時間,也只有這麽一會兒。他看到趙深閃亮亮的機車,有着獵豹一樣優美兇狠線條的鋼鐵巨獸,安靜而危險地橫在前方。

趙深在車上側轉身來,小心翼翼地扶舒雲棋坐在自己的身後。舒雲棋一只手臂已摟住了他,動作中露出了一截柔軟的腰線,像一段繃緊的弓弦一樣勒在了周聿銘的心上。

“你們……”周聿銘輕輕地問。舒雲棋不明就裏地問:“銘銘,我們要上學了,你有什麽事嗎?”

趙深也回過頭來看他,他的眼睛裏有濃濃的笑意,由于分外喜悅,幾乎是閃閃發光的。陽光照在他視網膜上,被揉碎成萬點金子,又像是一滴一滴晃動的水銀,每一點水銀都能像毒箭一樣刺中周聿銘的心。那眼神裏有一種你知我知的親密,為着彼此都了然于心的秘密。

這一個眼神是壓在他頭上的最後一根稻草,輕輕落下來,就擊碎了他從酒精中獲得的全部勇氣。他的對手是趙深,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他多麽光鮮,多麽不可一世,想迷人的時候又可以多迷人。

“我……我妹妹的病歷單子還在你這裏嗎?我想帶她去體檢了……”周聿銘嗫嚅的聲音越來越小。舒雲棋那溫柔又關切的眼神看得他心中發虛,手腳冒汗,又突然想起其實舒雲棋待自己和待院裏別的孩子沒有什麽不同,都是需要他關照的可憐可愛的小東西。而他的世界,與自己相差何止天壤。

他的告白無疾而終,趙深的情意倒越看越真。他的性向被人發現,趙家起了軒然大波,父親甚至動了接私生子回家的念頭,差點同他母親一家撕破臉。雖說他趙家大少的地位最終仍是穩如泰山,但這一來二去,又剩的下多少家族情分。

那段時間趙深心煩意亂,索性住到了舒雲棋家,順便氣氣家長。也只有舒雲棋這樣沒脾氣的老好人才忍得了他一天比一天陰晴不定的性情。偶爾周聿銘被叫過來幫忙,都會被他氣到幾欲扭頭摔門。常常是活幹到一半,就和優哉游哉躺沙發上作大爺狀的趙深打起了嘴仗,弄得舒雲棋每每焦頭爛額地沖出來勸架,廚房裏的爐子沒人照看,嘀嘀嘀地直冒煙。

後來趙深告訴他:“我總疑心我一落魄,你就瞧不起我了。我那時了解你不深,也分不清是有意還是無意。”

他們兩人都格外敏感,在小事上都倔強,住一塊兒有太多磕磕絆絆。舒雲棋後來就不再叫他常來了。周聿銘試着去忘記,試着收拾起自己的心情,但有時想起那兩個人正一起住在房子裏快樂地說說笑笑,心中就會浮起連綿不絕的痛楚,那是他不忍心斬斷的、漫長到持續一生的後遺。

趙深十八歲的生日就要到了,那是個注定讓三個人都無法忘懷的日子。趙深計劃好在生日派對上告白,提早就開始布置,精心策劃,他原本不想要玫瑰花這樣爛俗的戲碼,可最後還是被說動了,臨時叫周聿銘去買花。

周聿銘痛得魂不附體,可還是收下了他的錢。他捧着花一路往回走,來來往往的行人都對他善意又揶揄的笑,只有他笑不出來。

趙深包了一層酒店,周聿銘在電梯裏看着數字一層一層地變,感覺像是看見了炸彈的倒計時。他以上刑場一樣的姿态走進去,卻聽見什麽東西咣當當碎了一地的聲音,他吓了一跳,擡頭就看見舒雲棋匆匆揮開門疾步走過來。

他從未見過舒雲棋這樣失态,雙眉緊鎖,眼底的怒意如陰雲,雙頰上卻染着薄薄一層紅暈。他的風衣下擺随着步子甩動,皮鞋踏在地上有清楚的響聲。

有一群人追在他身後,嘈雜如沸,聽不清他們說什麽。但周聿銘認得出他們是趙深的狐朋狗友,身家萬貫的二世祖們。他有些害怕,舒雲棋一上來就拉住了他的胳膊,難得以嚴厲口吻對他下令:“走,我們回去。”

“你不參加趙深的生日會了嗎……”周聿銘被他掃了一眼,立刻就止住了話頭。他沒想到舒雲棋的眼睛有一天也會這樣冷,有這樣深不見底的寒意。

“銘銘,”舒雲棋一邊叫着他的名字,一邊拉着他朝原路走,“你還小,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大捧大捧的玫瑰花在地上散開了,他們踏在那匝地的殘紅上回去。在出租車上周聿銘就發現了舒雲棋的不對勁,他好像忍受着莫大的痛苦一樣,通紅的臉頰和迷離的雙目又分明像是發燒。周聿銘暗自忖度他或許是醉了,半拖半拽地把他扶了回去。

他替舒雲棋簡單地清潔了一下,心髒就跳得快要失控。舒雲棋這時候又特別安靜,乖巧得好像他才是弟弟,周聿銘是他的哥哥。他挂在周聿銘的身上,碰觸的時候兩個人下腹都生疼。

目光偶爾擦過的瞬間,他又覺得或許醉的不是舒雲棋,是自己。酒精撞上了他深藏在心底的火焰,就想要肆無忌憚地燃燒,把一切都焚毀。

“我要走了。”他用盡全身力氣掰開舒雲棋的手指,對他笑了一笑。就是這時候,舒雲棋混沌的眼神忽然明亮起來,縱身就把他撲到了床上。布料崩斷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無比響亮,周聿銘每次回想都覺得那就是自己理智崩裂的聲音。

他大概明白了舒雲棋是怎麽一回事。他這是趁人之危,可同時也是無可奈何。

初夜的經歷是場夢幻,美夢也是噩夢。心理上的快感并不能抵消生理性的疼痛,事實上,他們的身體從來就不合拍。可是再痛,周聿銘也是快樂的,這痛就是他畢生的求不得。

第二天早上,他早早收拾好了一切,等着舒雲棋對他的最終審判。那天天氣初晴,日色正好,眉眼清隽容色蒼白的少年對他說:“我對你做的錯事無法補償。如果你不恨我,我們就在一起吧。”

三天後他見到了趙深。擦肩而過時只用了一眼,他就知道他們從此是陌路人。

趙深憔悴了許多,眉眼裏好像結滿了冰碴子,但他依舊是傲慢的。他冷笑着對周聿銘說:“是我小看了你。沒想到你還有這樣的心思,這樣的手段。”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