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在周聿銘迄今為止的人生中,一共有過四次轉折:父母的死,和舒雲棋在一起,和舒雲棋分手,舒雲棋的死。其中舒雲棋是一直牽系着他幸運的那個人,同時趙深總是帶來厄運。
可偏偏他和趙深糾纏得更深,更久,似乎還要一直糾纏下去,看來命運總是不如人意。這一點,或許在他被困在翻倒的汽車中感受着父母屍體逐漸變涼的那個夜晚,就應該看穿。
趙深和他的友情結束在十八歲。那天趙深在家門外堵住了他,告訴他那不是他的主意。是他那些輕浮纨绔的朋友自作主張,往舒雲棋杯子裏下藥,要扒了他衣服送到他們精心準備的房間裏,給趙深一個“驚喜”。
“我已經教訓過他們了。”趙深說話的口氣完全不像個剛成人的少年,透着股淡淡的殺氣,決斷而不容人質疑。他有趾高氣昂的資本,能跟他一起混的,着實也非凡類。“你趁機爬床,靠這種下作手段上位,沒有什麽解釋嗎?我真是看錯了你。”
他的朋友們看慣了他的放蕩與花心,還有花心之後的薄情,自然不會相信偏偏這次他動了真心,才辦下這樣的荒唐事。舒雲棋眼裏容不下沙子,第二天就把趙深請出了家門,客客氣氣地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自認做不來趙大少的朋友,也還請您和您的朋友們讓我過個安穩日子。從今以後我們橋歸橋,路歸路。”
周聿銘沒看見趙深當時的臉色,但他可以想象,只怕這是他一生都忘不掉的奇恥大辱。他怕是打探到周聿銘和舒雲棋的事,怒火一熾就過來興師問罪。
“我需要對你解釋嗎?他又不喜歡你,從今往後我們的事和你都沒有關系。”
這句話猶如一支響箭,驚心動魄地一發,從此再不回頭。趙深的臉色好像剛剛被雪洗過一樣,後來周聿銘每次回想,都訝異于自己那時的勇氣。
受到愛情滋潤的人,總是和平常不一樣。像是突然獲得了神的恩寵,舉手投足都有神力庇佑,哪怕是要去分紅海也無所畏懼。
周聿銘和舒雲棋在一起後,每一天過的都是雲端上的日子。他終于可以毫不掩飾地注視舒雲棋,全神貫注不移開眼睛。有時候舒雲棋都覺得害羞,走過來用手擋住他眼睛,吻他嘴唇說:“早知道你會這麽開心,我就早些告白了。”
他聽出那話裏的意思,心頭狂喜,說不出話只是傻笑。
他很少想到趙深。是無奈,也是刻意。他想起他最後的眼神就覺得心底發寒,惴惴不安。明明不覺得自己搶了他的東西,可回憶起來就覺得沉重。于是決定遺忘,将他丢在心中陽光照不到的角落。
在一起後度過的第一個新年,周聿銘和舒雲棋牽手站在陽臺上看焰火。煙花一叢叢盛開,漫天如晝。那些碎落的星子劃過他們的眼睛,分明不是流星雨,是天空最深處未經污染的極光。
“許個願吧!“舒雲棋微笑着說。”我希望妹妹能好起來,希望我們能一直在一起……“周聿銘轉過頭,凝視着他眼睛,”我還想以後做個記者,專門做圍棋和體育新聞,追着你滿世界跑……“他的臉頰緋紅,舒雲棋慢慢低頭,在紅暈上輕輕啄了一下:“我的銘銘還真是志向遠大啊!“門鈴響了,正好舒雲棋去拿烤箱裏的蛋糕,周聿銘就心不在焉地去開門。一開門他就愣住了,趙深裹着大衣坐在門口,垂頭靠着牆壁。他似乎是從漫天的風雪裏走過來的,頭發上都凝了霜花,從未有過的狼狽。
從前的他,傲氣得像匹兇狠的頭狼。那一晚他頭發淩亂地垂下來,被融化的雪打濕,渾身的刺好像都豎不起來,蜷在角落的樣子簡直像條流浪的野狗。”我能進來嗎?“周聿銘聽到他輕聲的問。那一刻他甚至有沖動把他扶進來,擦幹淚一樣淌過他臉龐的雪水。可是他不能,趙深永遠是他平靜生活裏的炸彈。
“已經很晚了,我們要休息了,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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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關上了門。
趙深罕見地沒有怒發沖冠,只是再一次埋下頭去。他整晚都坐在門外,聽着門裏偶爾傳來一兩聲呢喃軟語。
明月照九州,幾家歡喜幾家愁。一門之隔,有人多歡喜,就有人多寂寞。
後來周聿銘才知道,那一天是趙深父母離婚的日子,他終于從萬衆欽羨的天之驕子變成一個棄兒。可當時他想不到,那天舒雲棋送他的禮物奪去了他全部心神。舒雲棋手制了一個木匣子,将他們的合照都放了進去。上面刻着他的新年祝願。
“一年放一張,我們還有至少六十年。”
很多年後周聿銘打開那個匣子,裏面只放了三張照片。他拿着照片,靠在熟悉的書櫃旁淚流滿面。
下午趙深的屬下就把東西搬空了。趙深不在,來的只有他的秘書崔安怡。崔小姐臉上挂着禮貌得體的笑,通知他趙深有急事去了T城,也給他安排了航班飛過去。
周聿銘蒼白着臉應了一聲,崔安怡松了一口氣,趁熱打鐵:“趙總年前就把公司總部搬到了T城,今後估計住在那邊的時間更多些。周先生也同去吧。您還還有什麽東西需要我幫您寄送嗎?”
T城,那麽遙遠的城市,可每一條街上都飄滿了回憶。他從一個籠子裏轉身,又要到另一個籠子裏去。周聿銘喉嚨發幹,說話的聲音裏都透着絲絲喑啞的血味:“我沒有什麽可帶走的東西。”
他的手輕輕撫過懷裏抱着的木匣子,冰冰涼涼的,像是那一年他在舒雲棋的棺木前被按着頭磕在地上,地磚的涼氣絲絲縷縷滲進肌膚,周身血液的流轉一圈一圈的變慢,一點一點被凍結成冰。靠得再近,也感覺不到溫度。
趙深派了兩個保镖陪他上飛機,背後靈一樣緊貼不放。周聿銘懶得理會,只對他們視而不見,起飛就戴上眼罩閉目休息,昏昏沉沉地就睡了過去。
睡夢裏他好像又看到了幾年前的自己,那時他模樣有多風光,內裏就有多失意。趙深帶他到T城來,給他打扮得衣冠齊楚,捏着他下巴瞧了一瞧,笑着說:“這樣子光鮮亮麗,才不枉我帶你到T城來見世面。”
見世面,這座城市有他最讨厭的那一面,摩登不夜城,喧嚣放誕得不可思議。T城像趙深,T城遍地的人也活脫脫像趙深,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或許,是因為趙深就只會帶他去那樣的場合:酒會,晚宴,俱樂部。燈光一打,妝容一畫,暧昧的心思都潛入陰影之下,只留肢體上殘留的欲望來代替語言。
趙深要他乖乖地做個寵物,他也就只有盡心竭力去扮演。他曾經被壓在中央大廈頂層的落地窗上操幹,雙腿大張,赤裸的身體迎着整座燈火通明的城市,那些斑斓的霓虹像一束束森冷妖詭的目光,刺痛他的淚眼。他也曾經跟着趙深去赴一場場奢華的宴,趙家大少看不上的人一律叫他去擋酒,喝到胃出血才準他停下。
他努力不去想舒雲棋,但趙深偏偏要問。午夜狂風呼嘯,趙深扭過頭來輕輕問他:“你還想着舒雲棋嗎?”他臉上殘酒的痕跡給冷風吹幹了,滿是狼狽相。他拼命搖頭說不。趙深以手指擦過他的臉頰,慢條斯理地說:“還想不想回到他身邊?”
他再也抑制不住反胃,一張嘴就吐了出來,車裏昂貴的內飾一片狼藉。
趙深發了怒,打開車門就把他踢了下去:“惡心!憑你也不照照鏡子!“敞篷跑車絕塵而去,他在空無一人的高架橋上哭得像個迷了路的孩子。
空姐叫醒他很是用了一會兒,周聿銘醒來時摘下眼罩,瞥見她一臉驚愕,才發現自己竟然流下了兩行淚水。
他伸手輕描淡寫地拂去了眼淚,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笑笑說:“做了個噩夢,讓你見笑了。”
下飛機的時候,那抑郁的心情還久久未散。T城愈加地繁華了,廣廈接天鱗次栉比,可他委實是愛不起這裏。為什麽趙深非要來T城?周聿銘在心中嘆了口氣。
他如今也在美國長了見識,不是當年那個單純無知的學生。趙深母親家是T城的地頭蛇,經營多年,勢力盤根錯節。趙深跑到T城來決不是無緣無故,自有他的考量。
山雨欲來,風先滿樓。
周聿銘也懶得去分析趙深的事情,到了趙深給他準備的別墅,就徑自上床補眠,也不顧趙深叫人來給他接風洗塵領他參觀。
被褥枕頭一概都是全新的,只有松軟的陽光氣味,叫他很是安心。從前的床總是帶着趙深的味道,那或許是天底下只有他能嗅出的氣息,絕不難聞,像床上的趙深一樣誘惑而迷人,卻令他輾轉難眠。
一睡就睡到華燈初上。周聿銘被手機鈴聲鬧醒時尚且迷糊着,一看手機登時醒了大半。來電人是趙深,或者說,他這個手機上本就只有一位聯系人。
“……什麽事?”他盯着屏幕上閃動的名字看了一會兒,終于還是點了接聽。
對面卻久久沒有說話。
他開始覺得奇怪,手機裏這才顫顫巍巍傳來一把清潤的嗓音:“……是你嗎,小銘哥哥?”
周聿銘瞪大了眼睛,這口吻似曾相識,可聲音卻很陌生。
那端的人卻猶自夢呓般的說了下去:“……真沒想到是你……”
“你是誰?”他直截了當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