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哥哥,我是白岸啊。”他聽到那個聲音輕柔的回答,心中一陣恍惚,竟然真的是白岸……他曾想過他們再會的情景是否會十分荒誕,卻不意荒誕至斯。

“你為什麽打給我?”周聿銘本來想問他為什麽拿着趙深的手機,話到嘴邊又問不出來。無論得到什麽樣的答案,好像都不會是他想要。

白岸好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最後恍若無事的說:“他……趙少喝醉了,心情不大好的樣子,剛剛一直叫我打給什麽人,我聽不清,心一慌直接按了快捷鍵……”

真是奇怪。周聿銘心想,明明趙深從來不用電話和他聯系,有什麽事都是派了人來傳話。他沖着電話說:“他喝醉了,身邊難道沒有別人嗎?把手機拿給其他人找崔秘書,他們明白的。”

白岸軟軟地應了一聲。他語尾總是帶着點上揚的輕快,孩子似的,叫人不由得對他心生好感。從小就是這樣,周聿銘同孤兒院的孩子們都不親近,獨獨拿他沒有辦法。有時周聿銘忙于打工,沒法照看妹妹,年幼的白岸總是自告奮勇代勞。那樣天真純稚的好意,總做不得假。

此刻同趙深在一起的他,是否也是一樣的惹人喜愛?周聿銘不知道為什麽去談公事的趙深會在白岸的陪伴下喝醉,但他偏偏知道這兩人酒量都不好。看來這一回趙深的确多了幾分良心,沒有把他溫存解語的新情人丢出去擋酒。

周聿銘拉開窗戶,深深呼吸了一口夜風。城市中央的風總是不夠輕盈,摻雜着熏人欲醉的濁氣,但總比別處溫暖。手機屏幕仍放着微微的光,卻沒有一個人說話,彼此都在等待。兩個人的通話,隔着第三個人的影子,交織成暧昧的沉默。

手機那頭忽然格外安靜,白岸或許是換了個地方,等到四面再也沒有雜音,才重新同他交談:“上一周我給露露打電話,她還憂心忡忡地對我說聯系不上你,那時我也很擔心,好在你安然無恙,只是……你終究還是回來了。”

周聿銘已經很久沒見過他了,他卻好像對周聿銘的一切都了然于心。回來?周聿銘的唇邊浮起一絲薄涼的笑意,他費盡心思籌謀,終于趁趙深不備把妹妹送出國去留學,既圓了她的夢,又助她出了這火坑。他了無牽挂,終于鼓起勇氣要逃,到頭來還是鏡花水月一場。

那麽多的夜晚,他們同床異夢,趙深在睡夢中分外安靜,摟他摟得極緊,像在冰天雪地中依偎着尋求一絲易散的暖意。他卻睜眼到天明,心裏想的都是怎麽離開這裏。

唯一一回,是在他臨走之前,鬼使神差回頭看了一眼趙深的睡臉。他們同床共枕多年,可周聿銘這一天才發現原來趙深睡覺的時候也緊鎖眉頭,眉心都有了一道深深嵌入肌膚的褶痕。周聿銘不由自主地伸手想撫平他的眉心,肌膚相觸的剎那,趙深的眼角滲出了淺淺淚水,他心跳一下失控,以為他在趙深安眠藥裏動的手腳失了效。直到聽到隐約的夢呓,他才松了一口氣,渾身的力氣好像也都随之卸下了,茫茫然轉身走遠。

可他的掙紮畢竟無濟于事。趙深一醒過來,夜裏的一切奢想與幻夢也就散如朝露,他逃不出去,趙深是他命運裏的五指山。

周聿銘放緩語氣,對電話那頭說道:“小岸,你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別告訴露露我和趙深……之間的事。”

“你有沒有想過,露露或許不願意被這樣瞞着呢?她那麽不喜歡趙深,接受他只是因為他是你的情人,她相信你,所以願意維護你的選擇。可她如果知道了真相,該有多難過?“”別告訴她!“周聿銘低吼了一聲。他們兄妹連心,以周影露的性格,一旦知道了哥哥是受人脅迫任人亵玩,自然會痛徹心扉,哪怕與趙深同歸于盡,也不忍心再讓他受這樣的委屈。更何況,如果不是為了她,他也不會走到今天。

他已經在泥潭之中,何必再多連累一人。

周聿銘攥緊了手機,金屬的涼意刺得他手心生疼。他竭力鎮靜下來,繼續懇求他:“你也知道,露露就是個小姑娘,她知道了又能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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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聽到白岸低低笑了一聲,笑聲中卻不見喜色:“這是你想要的生活嗎?”

周聿銘一怔,好半晌才回答:“我沒有什麽想要的東西,也沒有選擇想要或不想要的權利。我走的已經是絕路了,但你要是現在回頭,或許還來得及。”

T城的另一邊,白岸站在海濱別墅的露臺上,倚着欄杆看遠處起起落落的海潮。海天是一色的昏黑,只有燈塔的光芒依稀可見,像是嵌在地平線上的北極星。他纖長的十指也起起落落地敲着欄杆,臉上的笑淺得像層薄薄的晨霧。”小銘哥哥,你也有選擇的機會。我們到時候見個面吧,就算是為了露露……我之前就已經告訴過她了。“那邊周聿銘的呼吸都一下子止住了,白岸将手機從耳畔拿開,沖着它說了一句”趙少已經醒了,正到處找我呢,我該去了“就幹脆利落地挂了電話。

手機裏猶響着嘟嘟的忙音,周聿銘失魂落魄地捂着腹部坐下去,他胃疼的老毛病又犯了,但他從未像今天一樣覺得這痛來得這麽及時,讓他疼得再無力思考。

白岸把手機甩在地上,再不看它,埋頭獨自靠住欄杆,擡手遮住了他那雙明亮的眼睛。天光也黯淡下去,只有燈塔的光芒仍不知疲倦地在遠處盛放。

沒有什麽事比叫醒一個喝醉的人更麻煩,尤其是當那個人還是你老板。崔安怡一向八面玲珑,可對着她陰晴不定的老板還是只有頭疼再頭疼的份。她拿了線報就急匆匆來尋趙深,妝容都來不及描畫齊整。

她煩惱了一路,到了趙深住的別墅,看到的情景卻與她一貫所見的截然不同:趙深靠在床上,低垂的眼底猶自帶着三分醉意,朦朦胧胧像籠着一汪水,五官都柔和許多。沒了那層逼人的鋒芒,他看起來也不過是個平常的年輕人,俊美溫雅,讨人喜歡。

坐在床邊的是個二十出頭的男孩子,只露出半張側臉,可單憑這半張臉,也能瞧出他輪廓挺秀,肌膚柔潤,猶如一株初長成的春天的樹,美得清新而有生氣。崔安怡認出那是公司旗下影業力捧的新人,白岸,都說趙深格外寵愛他,為他一擲千金,但她身為趙深的第一助手,此前幾乎不曾在趙深身邊見過他的影子。

可白岸的确有這個被寵的資本。他笑得一派天真,親自端了醒酒湯喂給趙深,眼睛裏融融的都是笑意,又別有一種靈動韻致。趙深罕見地溫馴,恹恹倚着靠枕随他服侍。他呷了幾口湯,擡眼掃了掃他素面朝天的女秘書,頗為不滿地揚一揚眉,開口問:“慌成這樣,真是有失體面,出什麽事了?”

崔安怡深吸一口氣,畢恭畢敬地朝他禀報:“趙闕也來T城了,陣仗鬧得很大,怕是要跟咱們打擂臺……”

趙闕,這或許是趙深最不喜歡的名字。他父親弄出個這麽大的私生子來,已足夠損他顏面,如今父親更是偏心到要捧他上位,放棄他多年來并不喜愛的名正言順的兒子。趙深從來不覺得趙闕是他弟弟,他們相互憎恨是理所當然的事,他們從出生開始就是被放上同一個戰場的角鬥士,所有精心培養的技巧都是為了最原始的厮殺,不咬破對方的喉嚨就不能活下去。

闕,缺。趙闕曾經笑着對人講過,他母親給他起這個名字,就是要他記住他生來就有缺憾,見不得光。但這缺憾,并非無可彌補。

他發跡也是從為趙家做見不得光的勾當開始,一路雖不順風順水,倒也青雲直上。如今趙深也再不能像從前一樣,對他視若無睹。

趙深嗤笑一聲:“來T城跟我争,是要自尋死路?”

崔安怡猶疑地望了白岸一眼,白岸不自覺向着趙深縮了縮。趙深微一沉吟,拍了拍他的頭:“留在這兒吧,你也該多長點心眼。今時不同往日,你也是大明星了,有我護着,他再來找麻煩也不必怕他。”

白岸一愣神,擡眼看着趙深,趙深卻并不看他。醉後的男人模樣頹靡,前額的頭發垂下來拂過眼睛,鋒芒內斂,那疲态中透出的是幾不可察的柔軟。

崔安怡小心低頭,避開不去看他們的動作,繼續向趙深彙報她探聽到的消息:“聽說他這次來也是得了趙老爺子首肯的,您父親……趙先生更是已替他打了招呼,那塊地的招标不出意外應該是被他拿下了。”

趙深霍然擡起頭來,眼神一下子亮得迫人,室內一時是久久的沉默。白岸伸手想去扶他,或許只是下意識的安慰,但趙深只是瞟了他一眼,那出鞘般的目光就把他釘在了原地。

“就因為我不肯聽他們的話娶那個女人,他們就決定這樣打壓我?”趙深冷冷一笑,說不出的譏刺與涼薄,“當初那個老家夥就是因為被迫聯姻,折騰了我母親半輩子,現在他仕途波折,又要我去替他賣身,你說他是不是瘋了?”

沒人能回答他。趙深下了床來,吩咐道:“安怡,把之前的文件都拿過來我看看。天已經很晚了,小岸去休息吧。”

等白岸去遠了,崔安怡方才問道:“趙闕是涉黑的人,向來行事也無所顧忌,需要加強安保嗎?”

“可以。但沒必要大張旗鼓,倒顯得我怕了他。”

女秘書低下頭,猶豫着,最後還是問出了口:“您上回才吩咐說往周先生身邊少放點人,可既然趙闕來了,這話還要不要執行?”

趙深撫住額頭,宿醉的時候頭都像撕裂一樣痛,他強忍着這摧肝斷腸的痛楚,似笑非笑地問了崔安怡一句:“你說,趙闕害他有什麽用呢?以你一個女人的敏銳感覺,你覺得用他能威脅到我嗎?”

卧室裏的香氛悄然暗轉。崔安怡忽然想起這香還是趙深命他找來的,為的是有安神的作用。那段時間周聿銘精神恍惚到幾度自殘,醫生要他靜養,趙深就找心思細膩的她來照顧。最後也是她大着膽子,請求趙深送他出國散心。周聿銘是走了,趙深點香的習慣卻留了下來,香氣在他的衣上沉沉澱澱就是許多年。

她又大膽反問了老板一句:“任何一個有敏銳直覺的女人,都不會妄自揣測,冒失回答這樣的問題吧?”

趙深啞然失笑,揮揮手說:“派人過去,将他好好的看起來。也不必多,但是務必要讓衛函去。”

衛函是退伍的特種兵,趙深的保镖隊長。崔安怡聽到他這樣說,心裏就悄悄地松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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