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這份好運到底還是落在了他身上。周聿銘表面上不顯山不露水,可心裏着實是喜悅的。他在沼澤裏沉陷了太久,難得掙出泥窪呼吸一口新鮮空氣,便覺得已是上天恩賜,讓他想到一些平日裏連奢望都不敢的東西:譬如新生,譬如未來,譬如遠方。可沒多久學校裏就傳出風聲,說他走了後門才搶來電視臺實習生的位置,且後門不僅指此後門,還指彼後門。

傳聞中他傍上個權貴,逢迎承歡,獻媚邀寵,才壓過一幹更受校方青眼的同學,搶了本屬于他們的機會。其實這次實習還真是趙深替他要來的,只是他們最近冷戰,趙深不願上趕着讨好他,暗地裏托人走了學校的渠道把周聿銘送進電視臺,還三令五申不許向他透露真相,怕折了自己矜貴的架子。

但校方原本屬意的人選是院長親戚,一位世家出身的年輕俊才。這原是內部人員都心照不宣的事,結果讓趙深橫插一杠給攪合了。那位同學自知後臺拼不過周聿銘,卻也咽不下這口氣,于是便有了校園裏如火如荼愈演愈烈的謠言。

從前周聿銘和舒雲棋在一起的時候,戀得如癡如狂,性向幾乎是公開的事。他不覺得他們的戀情有什麽不好,那是他心尖上虔誠供奉的珍寶,不願意如賊贓般諱莫如深。但舒雲棋畢竟是個上過電視登過報的職業棋手,幹他們這行的又分外敏感,因此誰也沒見過周聿銘那位傳說中的男友。此外,他一時生活困頓,窘迫到去餐廳打工;一時又坐擁千金,名牌加身豪車代步。起起落落都是風波,他早已成了同學們背地裏的談資,謠言只是一把薪上之火。

面對面,人人都是同窗手足,溫良恭儉讓;一轉身,暧昧的眼風四面八方掃過來,避不開刀光劍影漫天如雨。鄙夷的刀子、義憤的刀子、嫉妒的刀子、戲谑的刀子……一柄一柄地紮過來,紮得他鮮血淋漓。說來也真奇怪,明明他覺得自己那麽倒黴那麽坎坷,旁人眼裏卻是天怒人怨的幸運,而幸運的背後總滋生惡意。

周聿銘沒法反駁。因為他做的事的确令人不齒。他鼓足勇氣才煥發出來的一點精氣神都蔫了下去,又變成了那個沉默陰鸷的孤僻少年,但工作還是要做的,哪怕已經沒有熱情,還是要苦苦支撐。

他唯一不能接受的,是來自朋友的敵意。那麽多人瞧不起他,他都沉默着,一言不發地從人群中走過去。只有曾經兩肋插刀的朋友反身一刀,才刺得他後知後覺,這疼痛原來如此清醒。

他的朋友一向很少,多是泛泛之交,只有這個韓明瑕算是知音。世間多白首如新,鮮少傾蓋如故。韓明瑕就是他的傾蓋如故。課上一次慷慨激昂的對談,合作時無數次相對拊掌的默契,高山乍逢流水,他們如此輕易地認可了彼此。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他們是水,清平若虛。

但酒越陳越濃,水太易蒸發。

君子之交往往不如小人之交來得長久。畢竟利益常在而人心易改,世人多非罪人,然絕無完人。

韓明瑕跑來質問他,到底是不是被人包養?是不是不擇手段使陰招搶的工作?周聿銘面如金紙,抖抖索索地答不上話,只是說,不是你想的那樣。他看着韓明瑕眼裏明晃晃的懷疑與痛惜,鋒芒尖銳,仿佛冬夜之燭。

周聿銘心裏抽緊,他決然地說,我還不至于為了一次實習這麽下作,既然有異議,那麽我會放棄,和大家公平競争。

那層面對着他的堅冰稍稍溶解了一層。韓明瑕看了他一會兒,緩緩地問,包養之說又作何解釋,他那個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男朋友,究竟是哪裏見不得光。

這一回他是真真切切地被擊中了軟肋。他和趙深的關系,開頭扭曲,過程肮髒,前路晦暗不明。那一刻他瀕臨崩潰,幾欲號啕。是哪句電影的臺詞呢?“你毀了我一個做好人的機會。”聽起來真是覺得荒唐,人怎麽能輕易地毀掉另一個人?然而世界就是荒唐得如此殘忍。他已然一無所有。

周聿銘揚起頭,凝住淚水,嗫嚅着撒了第一個謊。這個謊言落下時就像秋天的第一片秋葉,從此滿世界都是風嘆息的聲音。

他說,我男朋友只是太有錢。別那麽惡毒的想我。

Advertisement

一個謊總是要另一個謊來圓。如果周聿銘早知道會讓人撞破,那麽他寧死也要保持沉默。那天全市最大的商貿中心落成,趙深前去剪彩,周聿銘也被他拉上一起。下來後趙深帶他去逛珠寶店,周聿銘沒什麽鑒賞力,趙深一邊調笑他,一邊一件件挑出來讓他試。試戒指的時候,趙深低下頭拈起他細細長長的手指幫他戴上,銀亮的圈子扣上肌膚,金屬的寒意又迅又疾地逼上來,周聿銘略略地打了個寒噤。

戒指在他心裏本不應該是這樣輕易就被戴上的東西,那麽一個精巧的環,寄托了太多太美好的祝願,偏偏套不住愛情。趙深托起他的手,放到眼前凝神靜氣、慎而又慎地看,兩扇眼睫掃下來間或碰到他指尖,羽毛一樣酥酥麻麻的觸感。那雙唇雖然薄而冷銳,唇線如同刀痕,但微笑起來的時候還是有着這個年齡段的青春氣,似真似假的溫情。

珠寶店的燈光總是不近人情地亮,他們親昵的姿态被這樣璀璨的燈光映在牆上,乍一看有種深情的錯覺。店員在櫃臺後偷偷的笑,周聿銘如夢初醒,條件反射就想收回手,這時候他身後傳來一聲驚訝的叫喊:“周聿銘?!“他聽出那是韓明瑕的聲音。商城的空調開得恰到好處,他卻覺得自己的四肢百骸都一點點冷了下去,從周身環流的血液開始一寸寸凍結,變成了一尊冰像。這時候任誰來往他的胸口敲上一記,他就能嗆啷一聲粉碎了。

韓明瑕跟着女朋友來逛街,心不在焉地拎着包走在後面,一臉的神游天外。女孩子穿梭在琳琅的商品中,身形靈活得像條歡喜的熱帶魚,眼帶豔羨地四處打量。她叽叽喳喳的話一個字都沒落到男友的耳朵裏,委屈地叫起來去擰他的肩膀:“你到底是不是來陪我的啊?你看那邊那個gay對他男朋友都比你對我好!“那邊珠寶店裏,趙深正捉着周聿銘的手給他試戒指。他身極高腿極長,是難得的模特架子,穿的又是一身挑人的白西裝,白得耀目,穿在他身上比店中陳列的任何一件珠寶都更流光溢彩。那半張側臉更是俊美非凡,這樣的臉孔,生來就該在羅曼史裏擔綱主角,供人绮思。

女孩子興奮地看向趙深,韓明瑕注目的卻是周聿銘。他處在無限的震驚之中,那熟悉的三個字幾乎是脫口而出。

他女朋友好奇地問了句:“你們認識啊?”

周聿銘轉過頭來的時候,臉色慘白一片,像是蒙層了霜做的面具。他從來沒想過會被外人看到他和趙深在一起。一直以來,他都把自己的生活分割成兩部分,一半是有趙深的,那裏是不見天日的監牢,另一半則沒有,在那裏他還能過着粉飾太平的日子,有呼吸有知覺。可不知從何時起,他能察覺到那個男人日漸濃郁的氣息,殘留在被他擁抱過的衣角上,流連在被他親吻過的肌膚上。

他害怕被這種氣息侵蝕。那個男人太兇狠,霸占了他的一分鐘,就會再多占據一分鐘,直到他再沒有自己的人生。

人心裏有縫隙,那是留待陽光照進來的地方。寫這歌詞的人一定不知道,寂寞的時候,黑暗也能從裂隙入侵。畢竟人是本能的動物。

朋友正看着他,四束雪亮的目光,明晃晃如礦洞裏的探照燈。周聿銘在那樣的目光下無所遁形,喃喃地應了一聲。韓明瑕上下打量着趙深,這個男人有着貴公子的風度,又英俊得咄咄逼人,如一柄開了鋒的西洋劍,卻偏偏不讨人喜歡。察覺到他的眼神,趙深低下頭對他微微一笑,那眼神仿佛是坐在臺下看戲的人,悠然地等着他的洋相,說不出的輕蔑與傲慢。

對趙深來說,這的确是件新鮮事。他今天才意識到,在他的耳目無法觸及的地方,周聿銘還有着別樣的生活。他心裏有奇異的失落,不忿地将周聿銘的手抓得更緊,臉上笑意益發深刻,卻是冷銳的尖刻。

“這位……就是你男朋友?”韓明瑕轉過頭來問他。他問得坦坦蕩蕩,但周聿銘不敢光明磊落地答。他心裏有鬼,那鬼現在成了形,在他胸膛裏以尖牙利爪撕扯着他的皮肉,抓得鮮血淋漓。

這問題問倒了周聿銘,同樣也驚住了趙深。他本以為周聿銘會矢口否認,不想那一剎那只有如死的沉默。趙深覺得自己攥住的那只手忽然沉了幾分,好像不受力就再也支撐不住,餘光裏看見他死灰一樣的眼睛,活脫脫一個溺水的人。

韓明瑕臉上現出疑色,他的女朋友還在不明就裏地笑。趙深心中一動,含笑看過去,慢條斯理地應答:“看來他都向你們介紹過我了?”

他握在掌心的手在輕輕地抖,抖得他也有些心慌。但周聿銘最終什麽也沒說,于是他的心也随即不知不覺地沉堕下來,穩穩地落回胸中,就像它陡然升起時一樣無人留意。

趙深是資深的花花公子,要扮起十佳好男友也只是手到擒來的事,端看他想或不想。現在他起了興致,表現得溫柔妥帖,風趣雅痞,那份親昵渾然天成,仿佛一直存在于他心中,只需一個契機就能自然流露。他眨眨眼睛說:“我們正鬧別扭呢,讓你們見笑了。”

韓明瑕是個粗神經的家夥,心思鹵直,摸不清他們間微妙的氣氛,還真當他們是一對會約會、會吵架的尋常戀人。他女朋友也天真,呵呵笑着打趣,誇他們相配。周聿銘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雖然知道不過是羞惱,但看到他臉上一點點暈出的殷紅,趙深也不禁嘴角一彎,仿佛是突然見着了極遠處的朝霞初升。

那女孩子說的話聽着很合他的心意,趙深十分紳士地挑了對耳墜子送給她,當作見面禮。韓明瑕沒見識過這種腐朽資本家的闊少做派,憋紅了臉,和女朋友争執起來,最後還是周聿銘勸服了他。

趙深去簽單付錢,周聿銘和韓明瑕站在一旁,韓明瑕扭過頭來低聲說:“抱歉,從前是我誤會了。”周聿銘沉默了一會兒,埋下頭去,其實撒謊的是他,該道歉的也是他。他苦笑着聽韓明瑕繼續說下去:“我回去會幫你澄清的,你男朋友人不錯。”

“不錯嗎?”他有些愕然。任誰都看得出來,這兩個人不對盤。韓明瑕望着他嘿嘿地笑了笑:“跟個開屏孔雀似的,看着不爽,但是他對你很好啊。”

周聿銘沒有答話,暗暗捏緊了拳頭。他的胸腹裏有一把緩緩轉動的刀,五髒六腑都忍耐着漫長而麻木的淩遲。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