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那是舒雲棋。他曾經名正言順的戀人。現在他頭發長長了些,流雲般挽在腦後,一身幹幹淨淨的打扮,袖口露出一截瘦硬的手腕,整個人都利落而憂郁,看起來像個特立獨行的藝術家。他變了很多,只有一雙眼睛還是熟悉的,看他的眼神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溫柔,眼珠是煙灰色的,有着鉛一樣的質地。

盡管隔着那麽多人,周聿銘還是清楚地确信自己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的全部神色都一覽無遺。他的心揪了起來,呼吸都在發痛,但他沒有痛的資格。他衣服下裹着的這具身體肮髒如野獸,肚子裏灌滿了男人的精液,紅腫外翻的肛口根本合不攏,還一點一點收縮着滴出渾濁的液體。

他想走,可是挪不動步子。舒雲棋的目光如有千絲萬縷,牢牢捆住了他。曾經他是為他的一颦一笑牽動的提線木偶,現在藕斷絲連,也是在所難免。畢竟那些千絲萬縷的思念,發乎心血,溶于體膚。

最後還是舒雲棋主動過來,替他解了圍。周聿銘低着頭,心神恍惚。人真是頑強又健忘的生物,既擅長自我療傷,又擅長自我麻痹。不到兩年,他們就可以站在這裏,鎮定如常。

“沒想到你真的在這裏,”舒雲棋對他淡淡一笑,笑容說不出的疲倦,“我願意賭上我的一切,來押你不在這裏,可你真的來了。我多希望我能贏啊。”

周聿銘霍然擡頭,這話太驚心,他不敢想,卻不能不想下去。他啞聲問:“……什麽意思?”

舒雲棋牢牢地盯着他的腰帶,瞳孔收緊成針尖大,有如芒刺。周聿銘也渾渾噩噩地去看,看見自己腰帶上有着幹涸的精斑,是方才沒來得及擦拭幹淨的。他的臉騰一下就燒紅了,讷讷連聲,只是說不出話來。

最後舒雲棋笑了笑,擡起手似乎要摸他的臉頰,最後只是撚了撚他的發絲就收回去。他說:“我祝你和你老公百年好合。”

轟然一聲響,周聿銘的腦中一切都崩毀了,他的世界裏好像只剩下灼人的金光,就像車禍那天見到的火燒雲,那壯麗的烈焰燃過天際,要将世界吞沒。

這時一只手極用力地搭在他肩上,他聽到趙深壓抑中的陰沉嗓音:“你——”

宴會廳這一方角落裏只有他們三個人,吊燈的光在頭頂稀釋,流淌在他們腳下的是深濃的陰影。趙深按在他肩上的手好像重逾千鈞,壓得他擡不起頭。他盯着地面,地毯上隐隐有他們的影子,他同趙深的影子在一片灰中融彙在一起,而距舒雲棋的倒影始終隔了一線微光,那是他邁不過去的楚河漢界。

趙深死死地瞪着舒雲棋,他心中有隐隐的憤怒和說不清的惶恐,痛心未得到的,緊張可失去的。但對上舒雲棋那雙漠然的眼,他無話可說,無法可想。

他腦海裏一時閃過剛剛舒雲棋撫着周聿銘臉頰的場景,欲暴跳如雷,又記起上回見面時舒雲棋往他頭上澆的那杯紅酒,冰涼涼地沁過肌膚,于是怒火陡然也涼下去;一時又閃過很早以前的少年時候,舒雲棋和他一起上學,踏上車來環抱住自己的樣子。他心裏百味雜陳,但最終記起的還是那杯紅酒,對着天靈蓋潑下來,血淋淋似的流過眼睛,往事都在血紅的視網膜上漸隐漸無痕。

舒雲棋上回恨他恨得不加掩飾,目眦盡裂。這一回的眼神卻淡遠而高曠,真如天邊的一抹雲,整個人也成了一尊冰像,無瑕疵,無弱點,無懈可擊。他掃了趙深一眼,唇邊露出一絲若譏若諷的微笑,仿佛對他那些糾纏的心思都洞若觀火:“好久不見,趙深。”

趙深覺得舒雲棋看起來真像是超脫了,升華了,沒一絲煙火氣,不再同他糾纏那些俗世情愛。只是神佛也難免有怨,舒雲棋對上他就沒有好臉色。其間有人來套近乎,問起舒雲棋,趙深怔忡了許久,最後只能說,這是我同學。

聽到這個詞,舒雲棋眉頭一皺。他不習慣這種虛與委蛇的客套,直截了當地打破了這僵局。他說:“畢竟也是同學一場,從前的過節,能忘了都忘了吧,往後還是不要再來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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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深心中登時就是一空,長久以來,他心裏繃着的一根弦忽然斷了,他這麽多年都在追逐這個人的背影,真的等到這一天,卻毫不驚奇,無悲無喜,只有夢醒時回首的悵然。

周聿銘卻在顫抖。

他覺得自己或者在做夢,或者在幻聽。面色慘白,如一張輕飄飄的白紙。趙深沒有留心他的異樣,舒雲棋卻察覺到了。他生平頭一回冷眼看着周聿銘,開口時以毫不溫柔的語氣:“年輕的時候難免做錯事,看走眼,過去了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周聿銘眼裏不自覺地漾出淚水,舒雲棋輕聲說:“我祝福了你們,你不祝福我嗎?”

他是否真的給了他祝福,有沒有說口不對心的話,後來都已經忘記了。那時他腦海裏渾渾噩噩,世界天旋地轉。他原本以為自己和舒雲棋足夠默契,可是為什麽心意相通的人,彼此之間還有如此多的分歧和杯葛。

舒雲棋的背影在他的淚眼裏逐漸淡去,這一場寂靜的告別是錯位的長鏡頭,他心裏最深處的地方年年月月都在放映這電影。等到多年後他知道舒雲棋的死訊,失魂落魄地趕回來,才想起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他,也許也是最後一次挽回的機會——但是他沒有。他當時什麽都不懂。人年輕的時候,總是做錯事,一錯再錯。

直到他推開那道熟悉的門,看到在那間舒雲棋獨居到死的屋子裏,一切陳設如昔,他才知道他錯過了什麽。他走時丢下的鑰匙都還在原處,僅有的不同是桌上多了一張相片——他們依偎而笑的合影,歲月曾經溫柔過的唯一證據。

他的肮髒和軟弱,沉淪和罪惡,都已經被他心中最為高潔的戀人一覽無遺。他是個大爛人,所以他不曾想過,也許盡管他是這樣一個爛人,還是有着被愛的可能。他藐視他,他憎惡他,可他未必不愛他。愛一個人何錯之有?或許可以看走眼,但怎麽忍心把愛過的人當成愛錯的人。

那天他被趙深押回去,來的時候至少有一個人快活,而回去的時候兩個人都心神不屬,惜字如金。車快駛到目的地的時候,趙深終于開口,猶猶豫豫地對他說:“他說的話什麽意思?我們以後見不到他了嗎?”

周聿銘淡淡地說:“那就要看你了。你想怎樣就怎樣,別人有什麽辦法?”

他的語氣是少有的尖銳,又帶着些許脆弱,碎玻璃片一樣劃得人生疼。趙深皺起眉頭,去看他時駭然發現他滿面淚痕,亮晶晶的眼珠幽幽反射着冰涼的燈光。趙深心裏突然就湧上了火氣,嘿嘿笑了兩聲:“怎麽?舊情複燃了?剛剛還在你老公懷裏叫呢,現在又為了你前夫哭?”

他殘忍的笑臉在周聿銘眼中扭曲如惡鬼。他嘶聲問:“這不都是你的安排嗎?你應該滿意才是。”

“我安排什麽?”

“他聽見了,或許還看見了,他什麽都知道了。是你和他打的賭,你要我來,我就只有來,不是嗎?對上你,誰都只有輸。”

周聿銘神經質地笑了起來,笑到咳唾,眼淚紛紛落下。趙深心煩意亂地瞪視着他,不明就裏,氣與恨攪動着他的心。

與此同時,舒雲棋悄無聲息地站到了他們鏖戰過的陽臺上。宴已散,夜未盡,燈火杳杳,他借着微弱的月光去數欄杆的柱子。不久之前,這上面有個地方曾依托過兩個人的溫度。

“怎麽跑到這裏來了?要收集那對奸夫淫夫的證據?”宴會的主辦人,謝庭方,施施然出現在他身後,依舊是那副風姿卓然的模樣,笑得卻不懷好意,“我早跟你說過,你的小男朋友是趙少的新寵,都同居了,虧你不信。眼見為實,這下可明白了吧?”

舒雲棋緊抿嘴唇,一言不發。謝庭方猶在滔滔不絕:“看在你叫我一聲哥的份上,我提醒你幾句,談戀愛可別把自己給談進去了,這年頭哪有什麽真心,不過是攀龍附鳳,騎驢找馬……”

“我知道了。”舒雲棋扭過頭打斷了他。謝庭方看見他月下的身影,襯衫迎着風,嶙峋瘦骨歷歷可數,也難得覺出了幾分不忍,笑着說:“那麽你答應過我的,去向我外公美言幾句,叫他消消氣,多大點事,氣壞他老人家身子就不好了。”

謝庭方的外公正是舒雲棋的老師,兩人打小也是相熟的,謝庭方纨绔浮浪,舒雲棋君子端方,雖然玩不到一塊兒,但謝庭方早已習慣了在惹怒家中長輩時請舒雲棋來替自己蒙混過關。今天他做了這個局,心裏暗想的是要作弄這個平日裏一臉清高的家夥。可當真看到他情傷,還是不免同情。

哪想着那兩人這麽奔放,別人家裏都能熱火朝天地搞起來?謝庭方掃了一眼狼藉的陽臺,心想要是讓外公知道今天的事情,恐怕自己也要遭殃,連忙陪了幾個笑臉就匆匆轉身離去。

一直到他走,舒雲棋才猝然松倒在欄杆上,脊柱都好像被抽走了,渾身乏力。他擡起蒙眬的眼去望朦胧的月亮,知道自己從今往後,還要獨自經歷無數個這樣的風露中宵。

那天之後,趙深和周聿銘的關系一下回到了原點。他們在冷戰,趙深過了幾日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從前周聿銘待他也冷若冰霜,只有極偶爾的時候才會賞他一點淡如無物的溫柔。可是這幾天他過得太奢侈,還以為這冰也要為了他化成水。猛然間如夢初醒,只不願醒。

他原本以為自己就好這一口兒,就喜歡他沖自己橫眉冷眼,那秾麗的五官鮮明的輪廓,臉色沉下來的确是夠冷、夠豔、夠勾人,能叫他打起精神去逗弄。可如今他覺得這都不夠。溫柔也好,憂傷也罷,總是看不夠。

真是貪心不足。趙深自己都想不明白,這到底是情是欲,有無惡意。他只知道那天看着周聿銘和舒雲棋久違地站到一起,他一下子就心慌手抖,呼吸痙攣。他們彼此相視的眼神讓他嫉妒得心裏發狂,盡管他并不知道那究竟是為了誰。

但舒雲棋畢竟已經是過去式了。那天他抽出了中學時代的相冊,看着那時的相片,覺得一切早有預兆。打從那時候起,就只有舒雲棋能被他另眼相看,在一衆灰頭土臉的平凡少年中,他簡直出塵拔俗得令人膽戰心驚。

再回頭看到當年他那鶴立雞群的模樣,趙深也覺得不枉——不枉這許多年沒有結果的單戀,不枉這幾乎與單戀等長的失戀。

不枉他青春一場。

他長大了,走出去了,可周聿銘沒有。那一天他看見趙深舉着舒雲棋的相片,眼裏迸出的憤怒仿佛岩漿飛濺,燙得趙深脊背都是一疼。等到趙深與他對視,卻只見到他眼裏的火星子一點一點地黯下去,變成火山岩一樣千瘡百孔的灰燼。

“我只是拿出來翻一翻,你瞪我幹什麽?我們都絕交了,難不成還會睹物思人。”趙深眯着眼睛打量他的神情,涼薄地笑了笑,“別忘了你現在還是我的人,少給我擺臉色。”

周聿銘冷笑了一聲,轉身就走。趙深看着他的背影,嘴唇微張卻說不出話。這幾天他對上周聿銘,不爽歸不爽,還是免不了氣短心虛。周聿銘認定了讓舒雲棋看見都是他的安排,對他的仇視與日俱增。他抵死不認,查出來又确确實實是場巧合,只能怪自己事先沒打探清楚主辦人同舒雲棋的關系。他無憑無據,百口莫辯,幹脆一個字也不說。

出門散心,平日裏狐朋狗友邀他去的聲色場所都沒了興趣,一概謝絕。旁人笑着說,自打趙少養了那個小情兒,在外面可是越來越清心寡欲了。他話聽到一半就黑了臉,偏偏有人不識趣,乘醉問他:還沒搞定啊?他冷哼一聲,把那人的酒意足足吓醒了七分。

趙深回到別墅的時候,已經是午夜了。燈火通明,華美的陳設都在暖黃的光暈裏搖着金輝,但獨獨沒有一絲人氣。他轉悠了半天,才在酒窖裏發現了周聿銘。罕見的,他爛醉如泥,倒在酒架邊,價值昂貴的酒液在他腳邊流成色澤鮮紅的一攤。趙深知道他極少嗜酒,酒量也不差,冷不防看見他醉倒的模樣,訝異之外,還有着連自己都不願察覺的擔憂。

他急急忙忙地蹲下來,摸索到他的肌膚,才看見周聿銘手心裏攥着的正是白天他找出來後又放回去的照片,上面的少年披着布袋一樣的校服站在人群中,卻出塵得像是身披羽衣的鶴。

那一刻他心中乍然湧上說不出辨不清的千般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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