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有些事趙深向來瞞着他,可朝夕相處,哪裏會沒有蛛絲馬跡。他知道趙闕這個名字是趙深龍頸上的逆鱗,等閑觸碰不得,揭了便要大開殺戒。兄弟阋牆的故事,從來不需要外人的參與。何況他們二人都是心狠手辣的主,被卷入趙家人的龍争虎鬥,就只有受其驅使、為其奴役,做他們手中的棋子,哪裏會有好下場。

白岸代趙闕來誘勸他,要他幫着裏應外合,做趙闕安插的商業間諜,像一枚長釘那樣深深楔入趙深的心髒。周聿銘乍聽之下只覺得荒謬,他淡淡地笑着回問:“你們是不是太高看我了?”

“不,“白岸說。他深深凝視了周聿銘一眼,濃黑眼妝陷在他茶色的眼珠之下,襯得他眼睛裏的光薄而蒼冷。他說:“他只對你不一樣。你能做到的事,別人都做不到。”

他用的是再平常不過的陳述語氣,輕輕地像冬天的碎雨敲在魚鱗般的瓦片上,但敲在周聿銘心髒上的時候卻像一聲驚雷。有些東西他隐隐約約懂得,但萬萬不可挑明。不挑明,他還可以黑白分明地恨,但一挑明,他們本就暧昧的關系只會益發糾纏不清。他進不能,退亦不能。

白岸收起了尖銳的目光,含笑問他:“不願意嗎?這可是個絕好的機會。錯過了,以後恐怕就再難逃脫了。還是說,你願意在他身邊這樣不清不楚地過一輩子?”

“難道你愛上他了不成?”

他還沒說完,就被女孩銳利的嗓音生生截斷:“別這麽說我哥!我哥哥都跑了好多次了,只是……”周影露晃了晃腦袋,眼裏帶着些許哀戚。她看向周聿銘,周聿銘卻誰也不看,臉上有股頹然的狼狽,失了魂落了魄,不知神情該如何安置。

她的叫聲突然也落了下去。周影露忽然沒了底氣,她想起從前周聿銘騙她說他和趙深在一起了,她大惑不解,尤為恚怒,不明白周聿銘為何放棄了舒雲棋轉投別人的懷抱。她不認他們,周聿銘看起來倒是松了一口氣的樣子,從此兄妹之間益發隔閡。

自從她知道真相以來,始終堅定不移地認為哥哥只是為了保護自己,不想讓自己牽扯到他們的是非之中。可就在這一刻,她看着哥哥毫無血色的面孔和脆弱的眼睛,忽然無法再堅持她薄如春雪的信任。

“哥,你怎麽可能喜歡他?你一心想要離開對吧?”她一下抓緊了周聿銘的胳膊。周聿銘留意到她不僅打扮時髦華貴了許多,還做了指甲,硬實的甲殼掐得他生疼。“哥哥,你會跟我們站在一起的對吧?”

“我們?”周聿銘低語一聲。周影露的心正被懷疑蠶食,沒有留意到他語氣中微微的嘲諷,只是下意識地搖晃着他的手臂。這是一個小女孩的動作,但她已經不是個孩子了。周聿銘覺得自己的手臂沉甸甸的,像是陷在沼澤裏的羽翼,想要掙脫,卻只是沾上更多的泥,陷得更深。

“二少他有能力有魄力,還有他父親的支持,肯定能贏過趙深。你要是一直這麽跟着趙深耗下去,到時候只會被他拖累……”

趙闕對他使出的招數,可謂是恩威并施,一半是糖一半是刀子。既有脅迫,又有勸誘。白岸不疾不徐地恐吓于他,他的妹妹則拼了命地向他描繪趙闕允諾的美好願景。但周聿銘心中無比清楚,與虎謀皮的人往往是白送了性命。

周聿銘從周影露處扯回手,冷冷地對她下令:“我還要再考慮考慮。你先跟我回去吧。”

“回去?回哪裏去?”周影露一聽,眼圈就紅了一大半,“你要我回你和那個……那個變态那裏去?如果你想讓我也被關住,為什麽還要送我走?”

周聿銘一僵,許久後才從緊咬的牙關中虛虛吐出幾個字來:“我是真心想把你送到遠離這些事的地方去,不是要把你送到趙闕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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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影露愣了神,她有些委屈,更有些氣憤。在她不知情的時候,她的哥哥就草率地劃定了他們的一生。她想要彌補她的原罪,報複那個應該被報複的男人,可她的哥哥卻并不領情。她剛想開口,白岸柔和的聲音卻插了進來:“何必對我們二少保持這樣的成見?”

他的面孔上似乎有兩層裝飾,一層濃妝,一層假面。周聿銘看着那仿佛從電視廣告上拓下來的完美笑容,終于明白小時候那個成天追在他身後的愛笑的孩子已經不在了。

“不是我對他有成見。只是他們有什麽争端,大可以光明正大的來。總是動這些歪腦筋,有這心思為什麽不用到商場上去?難道趙先生是确實不太自信,覺得自己在正事上贏不了他哥哥?”

趙闕是私生子,從小長于三教九流之中,與趙深打小接受的精英教育截然不同,是個半路出家。認祖歸宗後,他很長一段時間也不過是趙家隐匿于黑暗中的一把刀,處理些見不得人的事務。趙深的交際圈他進不去,所有人都譏笑他“上不得臺面”,這實是趙闕的隐痛。

果然白岸一聽,臉色微變,半晌才陰恻恻地說:“那是因為二少不打算放過他,無論是哪一點,都不打算放過……他不是喜歡你嗎?二少說過,一定要看他衆叛親離。”

無人窺見的角落裏,白岸的手蜷縮成拳,指甲刺入掌心嫩肉,肌膚都滲出血色。但這痛讓他清醒,讓他得以維持狠戾的表情。

回程的路上,周聿銘盡力表現得神色如常,不讓身邊人看出端倪。趙深突然看得他這麽緊,大抵也同趙闕越來越猖獗的動作有關。他費盡心思防了那麽多人,就是沒有防白岸。周聿銘低下頭,他想這兩人之間也許自有默契。最易輕信是枕邊風, 他若想在趙深那裏對他的新歡挑撥離間,該以什麽樣的立場?

只是等趙深知道,白岸不過是他切齒痛恨的弟弟安插在他身邊的卧底,那些解語添香的溫柔都只是惺惺作态,他将會作何表情?

周聿銘的大腦裏一片混沌。他仿佛埋身于極黑暗的漩渦之中,找不到空氣,捉不到光亮。白岸把他逼到懸崖邊上,再對他故作慈悲地一笑,吩咐他:“以後有事麻煩周哥的時候,我會來找你的。”

臨走之前,周影露狠狠按下帽子,最後扭頭看了哥哥一眼。她纖秀的眉型緊緊扭纏在一起,幾乎辨不出本來面目。她賭氣般留下句話,聲音一抽一抽地抖:“哥哥,想一想爸爸媽媽吧。如果他們還在,一定不願意看到你這樣屈辱地活着。”

這句話猶如一記迎面而來的耳光。周聿銘想,這是他僅剩的自尊和良心要叫他痛,所以借了他妹妹的手。人世間總有不可撼動的道德标尺,萬水千山恒如是。

一回到他目下暫居的房子,周聿銘就縮進房間裏把自己關了起來。實木門嚴實厚重,深咖啡色有種恬然安适的溫暖,仿佛可以擋住外界所有冰冷的視線。周聿銘蜷在床上,被褥像絨羽一樣輕拂在他的臉上。他的被褥夜夜都換,這是規矩。他害怕聞見另一個男人的氣味。可今天擁着這樣潔淨如新的被褥,他頭一回懷念夜裏環繞着自己的淡香和體溫。那些氣息舒舒緩緩地襲來,不動聲色地入侵,讓他的毛孔都舒張。

周聿銘跌跌撞撞地跑去拿了趙深儲備的酒。他喝得潦草急促,一杯杯的猛灌,到後來對瓶吹,氣勢洶洶,酒瓶子碎在腳下,屍橫遍野。酒越喝越寒,可是能醉人。他喝到後來,兩眼昏花,世間的風景終于都看不清。不識五色,不辨五味,混沌得心安理得。

趙深走進房來,蹲在地上攬住他時,周聿銘都沒認出他是誰。只是這張臉太熟,刺激性和影響力遠勝酒精,讓他一看就腦袋心口齊發脹。周聿銘抖抖索索地擡起手,擺出個槍型的手勢,在他太陽穴上“砰”地作勢開了一槍。趙深皺眉低罵一句“別胡鬧”,就掰開了手,把他抱回去,一邊還呵斥房裏的人,指責他們對周聿銘酗酒的放任。

周聿銘躺在他懷裏兩眼放空,直到趙深說:“他胃不好,以後少讓他沾這些東西。”他才一下清醒了幾分。趙深一度對他實行的是嚴格管制,因着他愈演愈烈的胃病。但他極少感覺到疼,比起胃病,被束縛的生活更令他痛苦。趙深以暴力把他害到如此境地,又想以暴力将這一切扭轉,對此他只想冷笑以待。可今夜,他對上趙深那雙眼睛,忽然就覺得賭氣也索然無味。

趙深的眼睛泠泠如冰,是冬日黑沉沉的夜空,極涼薄深沉的一片墨色。但低下頭看着他的時候,卻像是雲破月來,繁星滿天。那些浮冰都碎去了,碎冰在墨色裏閃爍着午夜繁星一般的粼粼清光。

你知不知道他對你和別人不一樣?周聿銘想起白岸的那句話。他對他格外差,有時也格外好,橫豎就是吃準了他。在認識趙深之前,周聿銘從來不知道人心可以這樣的微妙與複雜。

浴缸裏漸漸漾起了水波。蒸汽籠罩下金色的花紋若隐若現,妖嬈靡豔,像是從水底開出的海藻似的花。周聿銘躺在熱水裏,融融暖意沁入他的身體,他被熏得快要失去意識。趙深一支手臂扶着他後背,他入水的姿勢随性而安逸,像是漂浮在母親的子宮裏。水珠一滴滴挂在裸露的潔白肌膚上,塗滿依舊優美緊致的胴體。周聿銘緩緩地搖晃着,趙深目不轉睛地盯着他,雙手不自覺地向那溫軟滑膩的肌膚貼得更緊,像是握了一把膏脂在手,留香不散。

周聿銘閉着眼睛,睫毛溫馴地貼着臉頰,像是睡着了。趙深慢慢地撫上他的臉,深深吻了下去。他的吻迅疾兇猛,像是擇人而噬的獅子。周聿銘忽然大力地掙紮起來,鮮豔的唇一張,就咬上了趙深的肩頭。他的咬齧似乎不是為了宣洩任何情緒,就只是單純而固執地咬下去,撕裂這個他永遠無法把控的男人。

“幹什麽?怎麽又發瘋了?”趙深吃痛,好半天才制伏他,剛要訓斥,就看見他緩緩地揚起頭,嘴角淌下一行鮮紅的血,眼角也滲出一行透白的淚,紅白交摻下他美麗的臉孔仿佛一尊蠟像,毫無生氣地,由于沒有靈魂,所以始終是似哭非笑的表情。趙深無端心裏一抽,也忘了興師問罪,顧不得自己肩上的傷,問道:“到底出什麽事了?”

周聿銘愣愣地看着他。他劉海浸了水,貼在額頭上,顯得幼小了幾分,像是當年初見時的樣子,收起了一身的刺。他看起來像是急需要一面胸膛去依靠,需要傾訴,但他最終什麽也沒說,只是在水中抱膝埋下頭去。

鬧完酒瘋,周聿銘就睡下了。其實他一晚上都睡得不安穩,在半夢半醒間掙紮。但他既然打定主意将這一切都歸咎于酒後失态,就不會再表現出半點異常。他知道趙深同樣一夜無眠,有時在他身邊靜靜地坐着看他的睡顏,有時出去一會兒,回來時帶着一身的涼意和淡淡的咖啡香。

趙深花名在外,卻出人意料的幾乎不沾煙酒。這些東西對他于毒品無異,牽連的是自己都不願回想的記憶。所以如今他寧願選擇咖啡,至少他清醒的時候還可以是優雅的。或許正是由于這種固執,他即使身處最喧嚣迷醉的聲色場合中,也顯得那麽落落寡合。

翌日清晨,趙深同周聿銘告別的時候兩人都神色如常。趙深破天荒地在出門前摟住了周聿銘的肩膀,猶疑着,最後還是在他額頭上印下一個柔軟青澀的吻。在嘴唇觸到肌膚之前,趙深閉上了眼睛,他濃黑的睫毛簌簌顫動着垂下,像籠中的囚鳥徒勞地振翅,最後終于認命般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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