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這一天白岸辭了所有通告,在公司安排的公寓裏看劇本。說是在工作,其實他根本沒那心思,斜倚着寬大的布藝沙發,赤裸的雙足陷在白羊絨地毯中,茸茸的長毛搔着他細嫩的腳心,也撓得心裏像撲滿春絮也似的癢。他在看鐘,牆上的挂鐘指針不疾不徐地走着,白岸削蔥根一樣的十指在劇本上無意識地劃動。他在等趙深,他知道他一定會來。事關周聿銘,趙深絕不可能保持沉默。
他去之前,趙深就再三囑咐他多多開解周聿銘,讓他寬心,哄他展顏。在趙深的眼中,他似乎并不是個大明星,只是舞臺上粉墨登場的小醜,忍心叫他去彩衣娛親。白岸唇邊勾起一個笑,慘淡蒼白的笑,仿佛冬季裏白日高照的天色。趙深拿他當自己和周聿銘之間在深淵上架起的橋,正如趙闕拿他當被自己握在手上插入趙深胸膛的匕首。旁人眼裏,他無非就是這樣的用處。
趙深推門而入的時候,白岸已經泡好了咖啡,正哼着歌兒調制拉花。他養的波斯貓兒正拖着圓滾滾的身軀想爬上桌,差點把桌布扯下來。白岸連忙把它揮到一邊,氣鼓鼓地同它互瞪。一人一貓都是小臉大眼睛,精致又矜貴,白岸的肌膚更是比雪球樣的貓兒還要白,陽光融融洩洩地撒在他臉上身上,就像是蜂蜜一點點沁入牛奶。這一副居家的圖景如此美麗溫馨,趙深縱然揣着滿腹心事,一望之下也不由得笑意微微。
“趙少,你來了!”白岸抓起貓咪按在懷裏,回頭看見他立時綻出一個笑,眼睛晶亮亮的,像見了日光的太陽花。趙深對他颔首,他便眨一眨眼睛。
正是青春少艾,無限風光。
趙深在椅子上坐下,白岸奉上咖啡,便開始叽叽喳喳對他講起了自己在T城的生活和工作。趙深猶豫了一下,還是打斷了他,問他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不尋常的事,讓周聿銘的情緒如此波折。擺放在他面前的咖啡已經涼了一半,精心調制的花式幾近溶解,而他沒有嘗上一口,只是殷切地問:我以為他見到你會開心的,為什麽是這樣的結果?
白岸明麗的臉上掠過一絲陰沉。但他眼波稍一流眄,又是那個巧笑倩兮的美少年。他用頗有幾分委屈的聲氣說:“小周哥跟我在一塊兒的時候是挺開心的,只是要走的時候才開始郁悶。我看他最後向我告別的時候,就是很難過的樣子,我還以為他是舍不得我……”
那一分鐘極是寂靜,只聽得見時鐘指針一輪一輪慢走的聲音,像是有誰的心髒也在随之緩慢地痙攣,遲鈍地噴出湧泉般的鮮血。良久,最後趙深呼出一口氣,微笑着說:“不,不是你的錯。這樣看來,他是因為要回到我身邊才痛苦的。罪魁禍首是我,我還來問什麽。”
他的笑意稍縱即逝,苦澀卻經久不散,像是苦艾酒的綿長後勁。白岸悄悄舒了口氣,心中同時也升騰起自虐般的快意。
白岸享受着這樣清醒的痛楚,一點點琢磨臉上的表情,直至完美無暇。他湊到趙深眼前,輕輕地說:“小周哥很懷念從前的日子……他是真的不喜歡現在的生活。我不明白,如果你愛他的話,為什麽要讓他這麽痛苦?如果不是愛,又為何甘受這樣的折磨?“”注定沒有結局的話,那就請你……放手吧。“
滿室無聲,寂靜像水波一樣在沉悶的空氣中翻滾。趙深頹然地嘆了口氣,伸手捂住自己的額頭,手背上支棱棱的青筋刺着養尊處優的肌膚。指縫間依稀可見蒙着血的眼睛,眼珠紅得觸目驚心。他說:“我每天都在想着放手。”
“……什麽方法都試過了,可我還是做不到。”
“最開始的時候,我是真心想放他走的。一看到他,我的心髒就會失控地跳動,提醒我,我的心裏有個永遠無法彌補的空洞。他對我來說就像一種病,他在的時候是急性,傷害來得又猛又快;他不在的時候是慢性,拖拖延延,永遠沒有病好的那一天。有時候我想告訴他……可是不行,我發誓不告訴任何人,你不明白……“趙深的聲音由冷靜到崩潰,終于語無倫次,”你能懂嗎?等我意識到我愛他的時候,我已經被這種情緒折磨得太久了,從我認輸起,我就開始恨他了。有時候我希望我從來沒有遇見過他,但一想到他和我正懷有同樣的想法,我又覺得無法寬恕。“”我越想逃走,就越想靠近。越想放手,就越戀戀不舍。“趙深雙眼緊閉,斜倚在椅背上喘着氣。他修長端雅的脖頸靠在白漆木椅上,像是一個引頸就戮的姿勢。良久他才重新睜開眼睛,如夢初醒般打量四周,對着白岸歉意地笑笑:“抱歉,沒吓到你吧?這些話我一直堵在心裏,對誰也不說,終于還是堵不住了。其實我一直都在想,再這樣和他糾纏下去,我會不會總有一天變成瘋子?或者我現在其實已經瘋了?如果我瘋了,你還願意拿我當哥嗎?”
白岸的眼裏忽然湧出淚水,那些瘋話反倒把他給刺傷了。他想上前擁抱趙深,把他打醒,然後說他一直想說的話……可他沒有。他的理智将他牢牢釘在原地。有的人的缺陷是太易動情,有的人的缺陷是太過清醒。
白岸擦了擦眼淚,緩慢而虔誠地握住趙深的一只手說:“哥,別太難過……感情的事說到底都是小事,為了這種事情糾結不值得……”
“事關生死,就是大事了。”趙深喃喃地說,“我和他之間沒那麽簡單……雲棋死的時候,我一直想瞞着他,可他還是知道了。他回國來,被我的人攔下,第一句話就是‘是不是趙深害死了他’。你看,他有這樣的懷疑。其實也不怪他,畢竟你們所有人都是這麽想的,我有那麽深重的嫌疑。但聽到他那句話的時候我還是難過,因為我知道我們終于再也沒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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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岸急急忙忙地分辯:“不是的,我們都知道雲棋哥是因為惡性腫瘤才去世的,我們都去看過他,沒有誤會。”
趙深定定地看着他,沖他禮貌地笑了笑,笑意卻清淺無痕:“謝謝。但是請別太信任我,我不值得你信任。一開始檢查出腫瘤的時候,是因為我和周聿銘,他才有了輕生的念頭,拒絕接受救治。後來他家人找上我,我在他門前從白天跪到半夜,他才肯出來見上我一面。他對我說,他只是為了他的家人,并沒有原諒我們。一直到他死,我們都沒能獲得他的寬恕。“”他的死因是腫瘤。按事理看,我沒有罪;可按情理看,我已經罪無可赦。”
白岸還在結結巴巴地想要安慰他。趙深疲憊地揉着眉心,沒有接話。他看着白岸,這個肉體青春容貌稚氣的男孩,他正處于一生中最好的年紀,當然不會明白眼睜睜地看着死亡發生有多麽可怕。在舒雲棋艱難的治療期中,他一次又一次着了魔一樣地跑去看他,看着那個在他自己的青春裏仿佛神祗一樣高高在上不染凡塵的少年是如何墜下雲端,經受凡人的生老病死,苦痛折磨。到最後,那曾經如天光雲影般的男孩已形如骷髅。
“我一生中做過很多無法挽回的事,到現在已經不知如何了局。”趙深輕輕地說,披上外套起身。“我和你說這些作什麽呢?你還是個孩子——我真希望你一直只是個孩子。”
他望着白岸寂寞地笑:“那樣多幸福啊。”
白岸咬了咬唇,心中騰起莫名的悲哀。他見趙深要走,連忙開口:“趙少,以後不如讓我多去看望小周哥吧?也好讓他放松下心情。”
趙深側頭想了想,點點頭:“好,我不攔你。”
時機正好。此時的趙深心神不安,恍惚又脆弱,正是他進言的機會。白岸露出個怯生生的笑,對他說:“其實我想小周哥是不是覺得過得太憋悶了……不如讓他去工作吧。如果不想讓他太累的話,去趙少的公司就好。畢竟他還是個挺看中事業的人。”
趙深一僵,低下頭去,忽然問道:“小岸,你覺不覺得我有時是個苛刻又殘忍的人?”白岸怔怔地站在那裏,不知該怎麽回話。趙深搖搖頭苦笑:“我太自私了,對別人不好,總是難以發現。下次我做錯了事,你可要記得提醒我。希望我那時還能記得。”
他擺擺手就往前走:“ 我答應你了。”
走出公寓時,陽光嘩啦一聲從天穹上傾瀉下來,光點落到人身上是燒灼的疼。趙深想起周聿銘也不喜歡強光,讨厭白天、讨厭人聲,寧願和他一起過夜貓子的生活。人是屬于白晝和群體的動物,會害怕陽光的人,都是見不得光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