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露臺上的風輕和暖軟,陽光投射下來帶着某種甘甜的香氣。周聿銘坐在潔白的躺椅上,手中捧着茶杯微微地轉。他的手指比白瓷的杯子更細膩,陽光塗在上面有蜜蠟一樣的質感。紅茶由溫轉涼,他未啜一口。這是個多麽平靜的下午,他真希望自己能像杯中的方糖塊一樣緩緩融化在紅茶裏,甜蜜、溫暖、安适,不為思考任何事而痛苦。
他不知不覺就靠在椅子上睡過去了。醒來的時候,肩上披着不屬于他的外套,領子柔軟地圍住他下颌,傳來的氣息微微刺着他鼻尖,是熟悉的幹爽又清冷的氣味。趙深就坐在小藤桌邊的另一張椅子上,餘晖灑在他身上,輝映他深刻明晰的五官,那雙漆黑的眼睛始終注視着周聿銘一個人。他已經注視了很久了,看樣子好像要一直注視下去,無止無盡。
“回來了也不叫醒我?”周聿銘的聲音有些發悶。他的睡相不好,被趙深這樣看着,心中竟然生出了絲絲羞赧。趙深望着他只是微笑了一下,那笑容是難得的溫柔,仿佛昨夜那些愛怨癡纏都不曾有過。
“怕吵醒了你。”他輕輕地說。周聿銘無言地取下外套還給他,轉身進了屋。借着落地窗透亮的光,他瞥見趙深将沾染了他氣息的外套摟在懷中,雙臂一緊,用力地依偎着那曾環繞過他身體的衣物,然後才把它披到身上。
周聿銘一晚上都有些走神。他心中惴惴,總不敢擡頭去看面前的男人。從前他抗拒他,他們之間隔着萬年的冰川,如今趙深那頭的堅冰融化了,而他這頭只消他一伸手,就會冰消雪融。但他不能伸手,他們之間有那樣深的天淵。哪怕此刻的他孤立無援,無比需要那個男人堅實的臂膀。
從前周聿銘在趙深面前,是竭力不讓自己遠離他、惹怒他,而今天的他,是竭力不讓自己靠近他。他察覺得到自己的軟弱,只是他寧願把這一切都歸咎于趙深那個該死的弟弟,是他逼他至窮途末路。
這頓飯兩人都吃得心不在焉,食不知味。趙深用餐完畢也沒有起身,望着他躊躇了一會兒,最後還是開口問:“你現在……有沒有工作的打算?”
周聿銘手上的筷子猛然一顫,冷冷地回道:“你覺得我該有什麽打算?”趙深默默無語,深恨自己魯莽。他以前對周聿銘看管得那麽嚴苛,把他當作自己的掌中囚,到如今,想放手也不知該從何做起。
說不出的話在他舌尖滾了一圈,最後又重重落回肚腹裏,沉沉擊打在五髒六腑上。最後趙深只擠出一個虛弱的微笑,告訴他:“你先去我公司裏做做文書練練手,以後想去哪裏,有什麽打算,再來給我說。只要是我能做的,盡量都為你做到。”
以後,以後會是什麽樣子?他不知道。周聿銘也不知道,他只是木然地點點頭。他現在害怕一切改變,仿佛驚弓之鳥。
籠子外面有自由,但也有無窮無盡的危險,還有虎視眈眈的眼睛。
起初幾天,他的工作十分清閑。趙深不忍心累着了他,經理多少知道他身份與衆不同,待他也稱得上是誠惶誠恐。對周聿銘來說,這幾乎就是個閑職。
但閑職也彌足珍貴。他嘴上不說,其實心裏也懷念着這樣充實的日子。有所期待、有所挂念,能讓他想起他青春時的模樣,四肢百骸中流動的血都是滾燙的。
趙深一旦無事,就親自開車來接他。周聿銘不喜歡高調,趙深的跑車都換成了外觀樸素的商務車。一到下班高峰,周聿銘艱難地擠出寫字樓下蜂擁的的人流,就能看到街角趙深正等着他。深色的車窗落下一角,空隙中透出趙深雕像般的身姿,安安靜靜地端坐在窗後等待他。他的臉孔在穿梭不止的行人後若隐若現,目光卻帶着穿透一切阻礙的力量,直直落在周聿銘的臉上。周聿銘也就無比自然地撥開人群走向他,在副駕駛上落座,和他一起回去。保镖的車遠遠綴在他們後面,這一方封閉的天地裏只有他們兩個人,在這再平常不過的下班路上。
周聿銘是個喜靜的人。他們獨處時大段大段的沉默不會令他覺得異樣,反而松了口氣。從前趙深待他的态度不是冷若冰霜,就是狂風暴雨,自他答應留下後雖然有所緩和,卻變得無比地尴尬與緘默。
相視的時候,他依然能看到橫亘于兩人之間的那堵牆。是這堵牆讓他們即使面對面交談,禮貌寒暄,也始終無法再多邁出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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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幾天趙深沒來接他,晚上見面時也不談自己的工作。周聿銘看見他眉宇間淨是疲憊,又好奇,又不敢去問。夜裏趙深摸索着摟住他的身軀,急切地闖入他的身體,他也難得地沒有激烈抗拒。一切都像是啞了火,自然而然地,在微弱的火種中蘊藏着暴風雨前的寧靜。
風聲還是他從同事那裏聽到的。周聿銘被安插到的公司也算是趙深旗下的核心産業了,關于高層的八卦也是層出不窮。周聿銘原本對這些小道消息全無興趣,但那天當他在茶水間裏聽人談起趙家兩位繼承人近日裏如火如荼的争鬥,還是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講話的人聲音還很年輕,想必也是位高層派來歷練的太子黨,消息頗為靈通。他壓着嗓子,繪聲繪色地講起近日的情勢。趙家兄弟的争鬥已由暗轉明,商場上的搏殺只是冰山一角。他們的父親偏袒弟弟,運用自己的人脈勢力不住為他鋪路,對趙深逼得極緊,要他交出名下那些本姓趙的産業。可T城是趙深的主場,商場也是屬于他的戰場。他父親幫着趙闕從他手上奪了一回标,趙深便将計就計,給他點甜頭,誘使趙闕花大價錢去競标,買了幾塊毫無商業價值的地,接手了幾個空殼公司。未及趙闕反應過來,他又和朋友合謀做局,把趙闕拖入了複雜詭谲的商業陷阱。那個說話人幸災樂禍地竊笑,嘴裏絮絮地說:“聽說他最近正忙着到處融資,為了資金鏈煞費苦心呢。”
周聿銘不自覺也聽得入神。外行到底比不過內行,趙深畢業自國內最好的商科,身邊輔佐的班底也是人才濟濟,而趙闕的發家史不幹不淨,手段不清不楚,正面交鋒當然贏不了趙深。只是他想起這幾天裏趙深時時蹙起的眉頭,覺得他們的拼鬥絕無可能如這人所說一般輕描淡寫,個中兇險,步步殺機,只有身處局中的人才懂得。局外人眼中只看得到結果。
趙闕的根基深植于那些見不得光的舊勢力之上,趙深要打倒他,就要将他的黑道勢力連根拔起。但周聿銘知道趙深本人從未涉足那個地下世界,唯一可以借助的,就是外公一家在T城的力量……他正想得入神,手機忽然震動,拿起一看,霎時就變了臉色。
慘慘的天光刺過窗格,從雪亮的顯示屏上反射進他的眼睛裏。周聿銘瞪大眼睛,仔細看,看來看去都是那幾個字,不再改變。
白岸發來郵件,約他明天去新落成的會展中心見個面,共商事宜。只要他避開所有人眼目,一個人去。
過了一會兒,手機屏上的畫面一陣閃爍,那郵件銷毀了,被粉碎的數據在網絡洪流中消弭不見,席卷而去。但它在周聿銘心中投下的雷霆與漩渦依舊轟鳴着,久久不散。
當晚趙深罕見地沒來接他。保镖告知他這個消息的時候,他站在大廈前的長階上發了一會兒怔,才轉頭說好。夕陽的餘晖淺淺覆在腳下的大理石階上,染出一片澄黃,他頭一回覺得這道路是如此刺眼的空曠。下班的時候周聿銘害怕見到趙深,看不見的時候,又開始為他的不見而恐慌。他猶豫的心完全失去了航向,在無邊的苦海中失重地打旋。
入夜後,趙深也是很晚才回來。周聿銘捧着書坐在沙發上等着他,心中忐忐忑忑,思緒糾纏,書頁上的字一個個密密麻麻螞蟻也似的鑽進眼睛裏,卻爬不進腦子。等到窗外的夜霧都起了,趙深的車燈才遠遠地從花園那邊照過來。
進門時他嘴角噙着笑,倒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樣子,并不見疲憊,是幾日裏難得一見的輕松之色。看到周聿銘還坐在沙發上,滿臉神思不屬,身上只披了層薄薄單衣,他也微微愣了一下,走上前順手将脫下的外套披到他肩上:“這麽晚了,怎麽還沒睡?”
他的大衣外面一層還帶着室外夜的涼意,寒氣一下撲上臉來。但內裏是熱的,暈着缱绻的、值得懷戀的體溫。周聿銘把頭往大衣裏埋了埋,忽然開口問道:“你最近在忙些什麽?”
趙深正在倒水的手一下停了停,灑出幾滴水珠來。他口氣一下變得冷硬許多,不容駁斥地回道:“不關你的事。不過是去處理一些生意。”
他不想讓周聿銘插手,顯而易見。這樣黑而亂的漩渦,多拖一個人進來,就是多一份災禍。周聿銘垂下眼睛。所有的道理他都一清二楚,但他的身邊也有一個逃不脫的漩渦。趙深或許能拯救他,但或許也會造成他承擔不起的傷害。如果他妹妹不是那麽咄咄逼人,白岸不是那麽用心險惡……周聿銘用力地晃了晃腦袋,不知從何時起,他思考時不僅理性,連情感都開始傾向于趙深這一邊。
明明幾個月以前,這還是最令他絕望的生活。然而現在,他已經開始不自覺地留戀起這種日子的安定和平穩。人心裏的軟弱和寂寞真像一種毒,心髒裏被毒素腐蝕出的空洞時時刻刻地呼喚着另一個人的溫暖去填補,哪怕心知肚明這種溫暖是碰不得的業火,越是燒灼就越是痛楚,但還是要飲鸩止渴。
周聿銘倉皇地起身奔回卧室,嘴裏喃喃地,連自己都不知道解釋了些什麽。不過趙深聽得也并不仔細。他唇邊淺淺的笑意早就消失了,慢慢地抿着清水,就像是品着一杯苦酒。他最近煩心的事太多,鎮日裏面對的都是些令人生厭的人物,忙于勾心鬥角,寸步不讓,手腕益發狠辣,心腸都變得硬了許多。他不敢在這樣的時刻去厘清自己的感情,抑或任何時候他都沒有那樣的勇氣。
在他被困在世界的角落裏,跟自己的親兄弟像野獸一樣搏殺的時候,他只希望世上唯一一個能擾亂他心的人走得遠遠的,不要來看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