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翌日趙深又早早地出門辦事。周聿銘做了一夜的亂夢,醒來時身邊床鋪空空。他還是什麽也沒能說出去。周聿銘站在窗邊看了一會兒雨,出門時神色已然如常,像這個早晨平凡的雨一樣,眼睛清潤,帶着濛濛的雨。
保镖遞給他一串菩提子,說是趙深早上臨行前留給他的。上好的菩提子,一顆顆如珠圓潤,流動着木質的寧和光暈,樸素得不像趙深的風格,卻有種時光積澱後依然如一的美。據稱是高僧開過光的,有護身符的功效。周聿銘拿起來看了看,微微笑着說:“看起來倒像是真的。”保镖聽着就急了,說:“趙總親自去求的,方丈就給了兩串,肯定假不了!“兩串。周聿銘戴在瘦骨支棱的手腕上,輕輕地摩挲了一下。他想另一串一定是戴在那支他也非常熟悉的手腕上。他一向不能理解為什麽趙深寧願把希望寄托在神佛這種虛無缥缈的東西上,以為這是生意人共有的怪癖。除了金錢,唯有幻想是解決痛苦的良方。但此刻他突然悟了,人生總有些時刻,苦海無涯,除卻神佛,無人可渡。
公司裏一切如常,像地球每日轉動一樣穩如泰山地運行着。周聿銘打了卡就找了藉口混出去,橫豎上司也從來不管他。臨走之前,他還是去打攪了同事,告訴他:“我今天有事出去,到……”
他最終還是說出了那個地址。
“如果有人問,就替我轉告他。”周聿銘一圈一圈地按着手上的菩提子,感受着珠子硌在手腕血脈處的硬度,“如果沒有……”
他停下來,笑了笑,“那就算了吧。”
他不敢選,不能選的東西,就由命運來為他做個決斷吧。從前他每個人生的關口遇上的都是風暴雷霆,但這一回,他還是無法克制地祈望神靈的庇佑。
會展中心頂層有片空中花園,玻璃幕牆下彌漫着深深淺淺的綠。各色奇葩異株被種在這參天的樓頂,像是生長在萬丈高崖上的花一樣,平添了幾分仙氣。會展中心是棟巨大的單體建築,鋼鐵如棘而立,色調冷硬鋒銳,乃是一位外國設計大師的心血之作。空中花園卻是後來才加上去的,偏偏給這只威猛的鋼鐵巨獸頭上綴了一大片鮮花,猛虎襯薔薇,有不倫不類,也有別樣的動人。
白岸就站在花架下,日影射過葉蔭投在他臉上,金色的波光來回浮游。他細白的手指掐着花莖,嗅着花汁的淡香。猶在青春的少年,妝容簡素,卻有着玲珑端嚴的五官,獨立花間的樣子美得像副工筆畫。
他的手指撚破花瓣,沾上了草木的微香。白岸想,趙深一定也很喜歡這樣的地方。會展中心正是由他的公司承包,對于空中花園這個風格迥異的室內設計,他來視察時竟意外地表示了欣賞,這片全城最昂貴的花園才得以保留。鋼鐵的籠子裏,也能生出一顆喜愛花鳥風月的心。
白岸在這邊優哉游哉地賞花,那邊他的助理阿豐急匆匆跑了過來,粗聲粗氣地對他說:“他來了,打D座的門進的。坐的是出租車,一個人來。”
“竟然真的一個人來了。”白岸自語着,搖搖頭,一下揉碎了手中的花,松手讓它被吹到地上。阿豐那雙牛一樣的大眼還瞪視着他,等着他的吩咐。白岸早已習慣了他這樣的視線,粗野的,蠻橫的,熾熱的,也是代表着另一個人的。旁人都只知道阿豐是他孤兒院的夥伴,少年時走過彎路當過混混,被他好心拉回正道,做他鞍前馬後忠心耿耿的保镖兼助理,卻沒人知道這個兇狠的男人早就是另一個惡霸的眼線。
他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趙闕手裏拉着他們兩個人的生死。有阿豐在他身邊,既是保護,也是威脅。只是……阿豐顯然是趙闕會喜歡的那種手下,會耍狠,敢玩命,講義氣,唯老大馬首是瞻,但要他守在白岸身邊做精細的活兒,終歸還欠點道行。
“都布置好了嗎?最後的消息也發過去了?”白岸輕言細語地問。日上高天,他的語氣益發輕柔,眼神迎着光益發璀璨,豔麗得像被放出匣外的寶石。
“弄好了!“阿豐重重地點頭,充滿期待地望向白岸。”那麽,我們走吧。“白岸如此作答。他臉上的笑容豔冶非常,那明麗逼人的豔光給他素淡的臉抹上了一層濃妝。
阿豐一愣,”他還沒過來,你不和他……“”不必等了,計劃有變。“白岸生生打斷了他,”你又不是不認識小周哥,還不了解他是什麽樣的人?連他妹妹都沒能說動他,你覺得我們還能用什麽來威脅?趙深也不可能讓他插手,你看,他給他安排的都是些閑職。指望他當卧底,實在是太不切實際。“”可你一開始明明不是這麽說的……“阿豐黝黑的臉上突起幾根青筋,他越是焦急,辯解就越是磕磕巴巴。白岸沖他笑了笑,說:“那是因為現在我想到了更好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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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少要的只是讓趙深嘗一嘗衆叛親離的滋味。我可以擔保,只要周聿銘今天死在這裏,趙深一定痛不欲生。”
“……那時候,二少也算是大仇得報了。”
“趙深怒極攻心,傷痛欲絕,正是二少的大好時機。”白岸微笑着,以他靈活柔軟的舌頭一寸寸吐出比刀鋒更尖銳的話語,“何況你不要忘了我和二少是什麽關系,我當然比你更了解他。我深思熟慮才改的計劃。他幾時會同我計較?”
白岸目光炯炯如電,逼視着眼前大塊頭的男人。他話說得極快,幾乎不給對方反應的機會。望着阿豐臉上又是遲疑又是無措的表情,他知道自己已穩操勝券。
“快走吧,”他快意而閑适地投下最後一把火,“不要一直猶豫不決。你也想被燒死在這裏嗎?”
同樣雨過天青的上午,到了不同人那裏,就有了別樣的心境。趙深剛剛結束一次和幕僚的會議,快步走出辦公室,還來不及呼吸一口室外的新鮮口氣,就被等在外面的手下焦急地攔了下來:“趙總,GPS定位器的位置變了……”
趙深驀地止住腳步,他好像被一塊從天而降的大石阻住了前路,喉嚨裏也被灌下了酸液,有燒灼般的疼痛。他啞着嗓子問:“才一個早上,怎麽就變了?現在他在哪裏?”
手下連忙答道:“新會展中心……”
“怎麽會是那裏?”趙深心中有不解,也有猶疑,他的右手不自覺按上了左腕上的菩提珠串。一顆顆珠圓玉潤的菩提子,散發着佛前久經浸潤的檀香。美輪美奂的工藝品,實際上卻在某一粒珠心裏藏着GPS定位器,随時随地都被他的手下監控。周聿銘的坐标同他自己的一樣,盡在掌握。
這也是無奈之舉。趙闕的黑勢力遭他打擊後迅速反撲,愈加猖狂,那些黑暗醜惡的觸手幾乎要伸到他的身邊。他禁受不起哪怕一星半點的損失。但是周聿銘未必會懂。
周聿銘那麽反感他的控制,就連在上班時被他安排保镖守在附近都怏怏不樂,要是知道了他偷偷裝監視器的行為,只怕會怒不可遏。
可是他沒有辦法。他的控制欲本就強于常人,偏偏走的又是這樣一條越來越偏狹的道路,危險是他最熟悉的夥伴。從小趙深就習慣了失去,失去的越多,對手中的東西就抓得更緊。哪怕知道握得越緊就越易失去,也放不了手。”會不會只是去逛逛商場,買點東西?“趙深自言自語。他嘴角猶是上勾的,像一彎淺淺的月亮,笑意卻比月色更淺,那深邃的眼裏竟有一絲愁苦。
秘書高跟鞋踏地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鞋跟擊地,咔噠一聲又一聲。他回頭,秘書小姐便恭恭敬敬地低頭,沉聲向他禀報:“趙總,和李局約好的會面時間要到了,車已經備好了,請問您是否要即刻出發……”
會展中心的某一層樓,周聿銘跌跌撞撞地坐在商場的休息座上,大口大口喘着氣,仿佛上了岸的魚,張着嘴卻出不得聲。商城裏燈光大盛,明潔的地板和四面牆上奪目的塗裝齊齊反射着耀眼燈光,目力所及的地方到處都是煌煌一片大光明,行走在這光明裏的人個個如蒙恩寵,風姿華燦。唯有周聿銘一個人獨坐在這繁華喧嚣之地,心中卻荒蕪得像片死城。
真的到了這裏,他才覺得緊張。心髒砰砰地,一下比一下更用力地敲打胸膛,每一次敲擊都是一顆小小的炸彈炸在他靈魂深處的那片荒城上,炸出滿目瘡痍,殘骸裏有他自己都不敢直面的某些東西。後悔嗎?他想大喊,但是被命運的鐵爪扼住了咽喉。
先前威脅他的時候,白岸說會和他妹妹一起前來。但等他如約而至,卻又發來郵件要他在下面先等待着,他們再另行通知。等待的時間每延長一秒,就是把他擺在火上烤的時間再拉長一瞬。周聿銘不知道這是不是他們刻意向他施壓,要壓垮他那顆已不堪重負的心。他已經在這樣的折磨下混沌了。有生以來第一次,他覺得要是趙深在這裏多好……雖然他也有可憎的面目,但至少在以愛為名傷害他的那些人面前,他是一個胸膛寬厚堅強有力的男人。
自從上次推拒了白岸的要求,他就再也沒聯系上妹妹。周影露似乎是打定了主意和白岸同出同入,只在白岸那裏,他有和她說話的機會。審視這樣的局面,周聿銘望着過往,不禁有了夢幻泡影般的悲哀。就算是再給他二十年的時間去想象,他也決計想不到,相依為命的兄妹倆,會因為這樣的理由而分開。
周聿銘的手拊上胸膛,薄薄的肌肉下,心髒依舊在劇烈的跳動着。它兀自地跳,血液兀自地流。這是一顆拼命生長,然而無人問津的心。
當他在自己的困境中做着掙紮的時候,商場一個小角上卻突然拉響了警報,火光騰騰而起,在遍地可見的光明深處舞蹈一樣燃燒。
然後就是震耳欲聾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