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比這更早些的時候,趙深還站在自家公司的走廊裏踟蹰。他該出發去拜訪他要拜訪的人,處理他該去處理的生意。但他就是挪不動步子。他手腕上的菩提珠串微微發着燙,像一副纖細的鐐铐,铐緊他的手,将他束縛在原地。心煩意亂。耳畔好像有什麽暧昧不清的聲音轟轟地響,呼喚着他的名字。過了好半晌他才明白過來,那是心髒飛速跳動、血液在耳輪上奔流而過的轟鳴聲。
血的奔嘯聲在他腦中不斷放大,不斷回想,就如同來自神的指引。
到底還是憂心如焚。趙深想要排解這份不安,随口喝道:“周先生身邊的保镖呢?他們跟丢了人都不去找找?我付他們工資就是為了養着他們玩忽職守的?”
手下原本惴惴不安,聽到這句話卻如蒙大赦,向他禀報:“保镖們向周先生的同事打聽了。周先生事先留了話,他去會展中心了,如果有什麽事,就去找他……”
依他下屬的想法,趙深聽了這話,總該安下心來,而不是維持這一副臉色鐵青怒氣森然的樣子,他們做下屬的也就不必心驚膽戰。但出乎他的意料,趙深非但沒有長舒一口氣,反而噌地轉頭,眼神幽暗,瞳光卻明亮,磷磷地像燃着兩束鬼火,生生将他吓了一跳。
“不,他怎麽會給我留話?”趙深語速越來越快,手指不由自主地痙攣起來。其實他早該想到,周聿銘是那麽一個認真嚴謹,對待工作一絲不茍的人,怎麽可能上班時間跑出去逛街?何況他的行蹤,從來也不會主動向自己透露。那樣內斂而防備的一個人,頭一回給他留下這樣一句不明就裏的話……“不對……”
旁邊的下屬看見他臉上神色風雲變幻,兩道濃黑的眉擰成一個人字,心中都是暗驚。秘書崔小姐看一看表,最終還是出言提醒:“趙總,時間快到了,您還要出發嗎?”
趙深瘦長的脊背一振,這才清醒過來。不過他臉色冷凝,呼吸急促,眼神渙散得像初消的冰雪,只是從一場噩夢中醒來,落到了另一場噩夢之中。他斬釘截鐵地說:“不去了!現在馬上通知司機,帶上人載我去會展中心!立刻!“”可……李局的時間很寶貴,要是錯過了……“”……那也沒什麽辦法。”趙深吐出沉甸甸的一口氣。和李局的約談本是他布局中的重要一環,但同失去周聿銘的可能相比,其它板上釘釘的損失都微不足道。只有真到了最後的關頭,別無選擇,才知道抉擇其實來得如此輕易。人心天生不在正中,任何東西往天平上一放,到底分得出孰輕孰重。
T城今天出現了一輛橫沖直撞的豪車,一路上飚得鳴笛高響。所幸今日交通還算通暢,趙深那顆沸騰的心不必被生生截在路上。汽車像漆黑的閃電在道路上飛逝,趙深覺得自己的身軀也要飛出車外,靈魂飛出身體,像一道一往無回的箭矢。他總是做錯事。但在今天的這一刻,他終于認清自己的本性,明知是錯也不肯悔改。他是一支響箭,一生的等待都是為了射出的這一刻。哪怕他的目标早已淹沒在一片黑暗中,也決計無法回頭。當他做足了準備犧牲,他才真真正正算是愛上了一個人。
去愛一個人,用飛蛾撲向火焰的力量。
商場內極盡鋪張,到處都是富麗堂皇的裝飾,也不知耗費了多少精貴的塗料。烈火一燃,便如火星飛入油鍋,濺起道道火花,蹭地一下勢成燎原。偏偏商城裏人聲鼎沸,這些個油潑火燎的聲響并不突出,藏在歡聲笑語錯亂嘈雜的背景音中,像是只在暗地裏驚心動魄的鼓點。然而這鼓點越來越響,直到整座恢弘的建築都被這氣勢洶洶的鼓點充斥,人們的心髒都随它一起勃動,一起轟鳴。
人們擡起頭,躍入眼簾的是一片片自僻靜處滾滾而來的光焰,鮮紅的火光裏萬事萬物都開始扭曲。轉眼之前,這裏還是祥和安寧的大都會,從火光升騰的那一刻起,就變成了熔岩噴濺的死亡地獄。人們的骨骼和心靈都在焚燒中發出被傾軋、被碾碎的咯吱聲響。
周聿銘就在這樣的慘叫聲中被驚醒。短短片刻之前,他覺得自己的生活已山窮水盡,再也不可能更壞……然而他擡眼的那個瞬間就明白了,谷底之外仍是谷底,深淵之下還有深淵。絕望的嘶喊化作悲啼的浪潮,一下将他淹沒。
突如其來的災禍讓人人都失卻了章法。如果從天空向下俯瞰,這些惶急奔走的人群就像一粒粒針尖大的螞蟻,在傾倒的油鍋中做着無謂的掙紮,而油鍋上的煙已經燃起來了。周聿銘也只是這些螞蟻中的一只。不過他到底是經歷過生死的人,比起旁人更為冷靜,艱難地從記憶裏翻出火災自救的知識,希冀着能有萬分之一的機會逃出生天。
到了這個時候,什麽和白岸的約定都被他抛在了腦後,他不願去想失約的代價,也不再去思考白岸現在在哪兒……偶爾掠過他心頭的是一絲懊悔:如果今天他沒有來,那麽此刻他還安安穩穩地上着班,看着喜歡的書本,晚上會有人來接他,在他們的大床上可以聽到屋後院子裏松樹随着風搖動,發出汩汩的濤聲。但他來了,他死在這裏,這些平凡卻鮮活的日子就永遠地褪色了。比那更悲哀的是沒有人會知道他的真正死因,他并不是刻意逃脫,刻意報複,同理也就沒有人知道他在這樣的意外中殒命,是銜着多大的冤屈。
所有人,包括那個人,當他們找到他火場中焦黑的一寸骨骸時,都會覺得他是咎由自取。
Advertisement
甚至是求仁得仁。
但是只有他知道,他心不甘,情不願。
烈火吞噬一切的溫度與他擦肩而過,他突然很想活下去。畏懼死亡是人類的本能。
會展中心的設計呈環狀,偏偏他在的這一部分建築在最中央的圓心上,離外界最遠,必須穿過外環的幾座商城才能重歸地面。按理說救生通道本應随時暢通,但是今天不知出了什麽故障,有幾處通道都遭到堵塞,而且……周聿銘奮力地擡頭環顧四周,這裏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得不到疏導,摩肩接踵的人群早已亂成了一團,沒頭蒼蠅似的亂撞。火場空氣本就稀薄,周聿銘呼吸時都感覺到肺像撕開冬天幹裂的紙片一樣豁剌剌地響。人擠着人,人推着人,人踏着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烈火的炙烤下忍受龜速的挪動,幾乎是在同一瞬間,踩踏事故就在各處輕而易舉地發生了。
周聿銘長得高,在推推搡搡中勉強還站得穩。他旁邊的一個小姑娘就不幸了,她父母不在身邊,小小的身形被一推就倒了下去,在人群中如一朵浪花沒入大海,留不下任何痕跡。周聿銘下意識地傾身上前,一把拉住了她。旁邊的人川流不息地朝着最後的生門奔去,而他只能一手扶着欄杆,一手抓緊孩子,維持着岌岌可危的平衡。
周遭是風雨巨浪一樣的人群,更遠些的地方是人間地獄般的火海。他們的身影是一葉小舟和一根蘆葦,那麽孤苦無依地晃蕩着,命在頃刻。
高溫讓周聿銘的眼前一片模糊。他知道自己應該往前走,走下去,一步也好……可他不能松開手,不敢挪動步子。在他朦朦胧胧的視野裏,依稀出現了一個挺拔傲岸的身影,奮力撥開人群向他奔來。千萬人的人潮裏,他是唯一一個溯行逆流的人。周聿銘看不清他的面目,但他隐隐約約地知道,那一定是趙深,是他現在正想着的那個人。
——是不可能出現在此時此地的人。
果然他是要死了吧?周聿銘瞪大眼睛,努力聚焦,想去追尋那個他想象出來慰藉自己的幻覺。他護着的小女孩在大聲哭喊,哭得撕心裂肺。那麽可憐的孩子,他想安慰她,可是他也說不出話。能說些什麽呢?死亡很可怕,誰都不想死,這些其實他都知道的。
他看着趙深奔向他。滅世的大洪水中,諾亞站在方舟上眺望着帶來生命訊息的鴿子,或許就是這樣的心情。盡管他的鴿子不是真實的,還出人意料地傷痕累累,他還是覺得快樂。
奇妙地,所有的恨、苦痛、不能言說的糾葛,在四目相對的時候都煙消雲散。周聿銘無比清醒地想着,他好像又回到了初生時一張白紙的模樣,現在可以上天堂了。
幻覺裏的趙深對他伸出手,用的是無比清晰的聲音,還帶着那麽真實的哭腔,震得他胸膛發痛:“我終于找到你了!”
直到那只堅實的手掌按在他的手臂上,周聿銘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這一切都是真實的,不是他這個渴水之人在沙漠中見到的海市蜃樓。趙深手指上的肌膚貼着他的肌膚,肌膚上的紋理印着他的紋理,肌膚下的血管脈絡映着他的脈絡。他可以感受到皮膚下跳躍的熱度,那樣的高燒,比周遭的火焰更滾燙,卻并不曾灼痛了他。那樣的溫暖讓他好像一下從戶外的冬天躍進了溫泉裏,熱氣酥酥麻麻流入四肢百骸。
“你……怎麽會來?”周聿銘恍恍惚惚,啞着嗓子問。趙深答非所問,只用一雙黑亮的眸子凝視着他,要把他的影子吸進眼中暗不見底的漩渦裏去:“我來救你出去,我一定不會讓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