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卷一 歸故裏

金戈換故裏

鐵馬臨夢境

別時雨霖霖

死生常戚戚

那年初春時落着纏綿細雨。籬牆外轉綠的枝頭冒出幾抹梨白,正是新鼓的花苞裹着一身雨珠,風一吹,吹下陣陣雨滴新露。

山陽書齋北堂裏,忽傳來小兒驚啼哭罵之聲,正是書齋的先生在教訓學童。

被管教的是位年方七歲的小公子,今年開春時才由家裏人送來書齋。此子頑皮跳脫,又初來乍到不懂得學堂規矩,今日堂上屢屢搶先生話頭,就被抽了手心兒以示懲戒。

只見小公子早已哭紅了眼,涕淚落在金貴講究的衣裝上,兩髻微亂,一雙杏眼盛了十足怒氣,龇牙道:“我小叔回城了,明日就領他過來,定要替我将先生打得屁滾尿流!”

稚童到底是稚童,即便說着此番大逆不道的話,對他卻還是叫着先生的。李牧收了戒尺坐回案前,這才慢聲細語道:“做錯了便該受罰,你小叔若是同你一樣混,我就連他一塊打。”

聽聞此言,一直哭鬧的小公子卻是不哭了,一雙眼愈發瞪得溜圓,驚詫萬分,竟是當真被先生的話吓住的模樣。

先生敢連他小叔一塊打?

憤憤然坐回榻邊,段煜将信未信地盯着先生看了許久,心中暗自将其人和自家小叔比較過一番。小叔可是北征軍披旗将軍,一身功夫了得非常,眼前這位先生卻是一副羸弱模樣,常常講學中就犯起咳嗽來,就他能收拾自家小叔?段煜是萬萬不肯信的。

于是這日晚膳時候,段煜蹭到小叔跟前,将手心處微紅的戒尺印拿給小叔看,一雙眼裏淚光閃閃,嗔道:“小叔,先生打我,明日我再不敢去學堂了。”

一桌老少都被他鬼靈精怪的模樣逗笑,只見那被喚作小叔的年輕人捧着侄兒的小手,湊到跟前仔細吹了吹,溫溫和道:“先生為何罰煜兒?”

段煜眨巴眨巴的眼裏滾出粒大淚珠,委屈道:“我哪曉得,多半是先生不喜我,故而拿我出氣呢。”說罷忍不住傷心,當真哭起來,“小叔明日陪我去學堂罷,那先生恁兇,我怕了他。”

段尋将他抱起來放至膝上,溫聲細語哄過一番,又答應第二日送他去書齋,這才給小侄兒喂起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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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倒是日頭晴朗,天朗氣清。段尋将馬缰交與書齋門人,牽着小侄兒提步入院。只見院中種着梨樹幾株,當下時節梨花還未盛開,只零星結着些花骨朵,偶有鳥兒落于枝頭,莺莺啼鳴。

“煜兒的學堂是哪間?”領着小侄兒穿過石徑小道,便見假山石四面合着三間屋舍,已有早到的學童在屋舍間流連往返,打鬧玩耍着。段煜指了一下書着北堂門匾的屋子,再舉步時微微現出些猶豫神色來。

段尋笑道:“這是當真被打怕了?”

遭了調侃的小兒眉頭狎蹙,鼻間哼出一聲,腳下一跺,悶頭便跑進了北堂書屋。段尋笑着跟上去,卻未進屋子,而是立于窗邊往裏張望。

這間屋子兩側都開着窗,臨街的那面牆高窗臨頂,日頭□□和着暖風吹入堂中,帶着書案上的宣紙紛揚而起。段尋的目光先是落在段煜身上,只見小家夥落座後便伏于書案,努嘴望向前方。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段尋便看到了李牧。

只見那人着寬長褐衣,肩披鶴麾,提袖舉筆間揮灑自在。待他落筆擡頭,便又得見一雙勝輝明眸,皓齒紅唇,當真是面若玉冠,氣如朗星。

這頭李牧眼角餘光留意到窗外一抹身形,又似有灼灼目光投射而來,便擱下筆回望過去。窗外鳥語陣陣,伫立在側的青年着紫衫短打,青絲高束,不成發髻,卻垂垂而下,迎風飛揚。李牧微怔,随即想到昨日段煜小子放的那番狠話,扭頭看去,果見他蹙眉瞪眼望着自己,一副自以為兇狠至極的模樣。當下便知曉了幾分,李牧自榻上起身,稍整衣裝,趁着此間還未開講的間隙走出門去。

這才得見窗外來人的完整模樣,短打下紫衫及膝,筒褲入靴,端得是身形玉立,挺拔俊朗。再看那一張臉,五官既深且俊,劍眉入鬓,唇紅齒白,直叫人感嘆真真是勢如長虹,氣質飛揚。李牧斂步過去,在來人跟前深深一揖:“将軍。”

聲如空山靈音,段尋後退一步,亦作拱手而揖:“先生不必多禮。”

待兩人重新擡首,對面而立時,李牧方又開口說話:“将軍可是為段煜小公子而來?”

段尋挑眉,笑道:“送他過來罷了,煜兒最愛信口胡說,平日裏若是言語沖撞了先生,還請先生寬宥擔待。”

言罷,兩人一同轉首望向窗內,只見段煜也正小心翼翼望着這邊。段尋被他的神色逗得一笑,言語道:“煜兒總是不肯說先生為何罰他。”

李牧心中嘆氣,看來到底還是來讨要說法的,便道:“昨日講詩,正是岑夫子的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言及此處,李牧頓了頓,輕輕咳嗽幾聲。

段尋自身側打量他,他比李牧身量高些,斜側看過去,見他轉首擡袖,輕咳下長睫微顫,便主動解圍道:“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

這廂李牧整理好氣息,回首又道:“将軍博學。彼時一時興起,講起淮水以北的故園風光,巍峨山川,漠北黃沙,莽莽草原,小公子卻道那有甚麽好,送給大梁也不稀奇。在下一時惱怒,便罰了他。”

段尋微微汗顏,也為自家侄兒口出如此妄言羞愧,又聽李牧接着道:“雖是童叟無欺,但山河故國的玩笑開不得,只得多有得罪。”言罷又是深深一揖。

段尋擡手将李牧扶起:“有先生替為管教,是煜兒的福分,方才是我失言,先生莫要見怪。”

二人又在窗下立了片刻,段尋同屋內的侄子打過招呼,便出言告辭。眼望着石徑上人影遠去,李牧想起幾日前段家軍歸朝時經過宣武長街,自己夾在跻跻人肩當中踮足張望,穿過熙攘人聲與浩蕩車馬,正看見一身甲胄的披旗将軍策馬而過。金戈鐵馬,不怒而威。與今日短打紫衫的青年,不同氣質,卻是同一張臉。

建安五年秋冬,大梁北征軍出南都,沿祁江支流一路北上,于淮水岸與金軍鏖戰數月,及至六年春,梁軍渡淮水,相繼收複淮陽,泗水,浏弼等五座城郭。

建安十一年冬,金軍首提議和,派使者前往大梁都城南都談和。至此,北征軍第一分部——由王府世子段尋披旗的段家軍得聖旨回朝休頓,南林府少将林輝率部暫頂。

兩部會于祁江入淮之地。合營一夜,自北面歸來的将士與即将赴北的同袍圍坐于篝火四周,說起故園風土,面上皆是懷緬向往神色。

此時距離大梁失去淮水以北的整片國土,已是整整二十年。

作者有話要說:

注:

“金戈換故裏”一句截取自《典獄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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